阳光普照着悲伤

——电影《阳光普照》观后（大量剧透，不喜勿入）

这样的非常时期，一部阴郁的电影简直是情绪最好的释放了。

很偶然在Netflix上浏览到台湾导演钟孟宏2019年拍摄的《阳光普照》，两个半多小时的电影看下来，无尽感慨。

台湾导演的片子，擅长微小处着眼，从容、细腻，淡然又富有诗意地挖掘人性深处，铺排不浮躁也不过分抒情，给人感慨之余，又将沉甸甸的思索的锚抛在貌似平静的生活的深海底部，让人久久无法将自己从那种情绪里拔出。

总要写下些什么，才能减轻它对我心灵的震荡，即便我写下的不过是咀嚼别人思想的残渣。

我的电影观很狭隘，确切地说，我看电影只看人物。对我来说，画面取景，音乐效果，拍摄手法，演员容貌等等都是锦上添花，若人物没有灵魂不触动人心便都是失败。所以我只谈论人物，虽然即便我这个外行也可以看出导演为展现人物性格在各种技巧方面织锦似的细腻匠心。

最给我无限叹息的，是阿豪。

阿豪一出场就带着诡异。影片接连切换了几个镜头：他坐在一个满满都是人的大教室里；他坐在满是空座椅的大教室里；然后镜头又切回坐满了人的大教室里……阿豪注视着这种四周人物存在与不存在的变化，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除去略显迷茫。

回头看那时的阿豪已经陷在他不为人知的挣扎里，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孤独。这种镜头的切换体现出现实与虚妄在阿豪头脑中的交错——孤独而清醒的人大约都会有一切皆虚妄的感受。

阿豪无疑是深刻的。他是一个优秀生，即便补习也不妨碍他优秀生的本色，但他不是传统的优秀生，他一直在思索。他的思索范畴绝非身边人可以理解，远远越过了他的年龄和阅历所能够解答的边界。

阿豪的思索给他带来疑问，而他的疑问即便是讲台上侃侃而谈的老师也不能解答——在那些深刻的问题上，成人和孩子一样迷茫无解。只不过大人成为大人之后，往往放弃了追问和求解，成为千篇一律面目可憎掩盖起自己的茫然无知的成年人。

阿豪对老师的提问，是真的在寻求答案，而不是挑衅。假如被他问住的老师不是用简单粗暴的态度让他滚出教室的话，假如他的迷茫被加以重视和引导，他不会在自己思想的迷雾里走得越来越深。

可惜现实中很难遇到真正合格的老师，不过都是些同样混沌的人罢了。

但仅仅是同样混沌的人还不够，这个社会，最糟糕的地方是，那些本质上跟你一样混沌无知的人他们拥有权力；最最糟糕的是，他们拥有权力而且野蛮滥用。这就湮灭了人对于社会的期望。

一个被质疑的老师对待提出问题的学生的粗暴驱逐，简直是整个东方文化的缩影，在我们的文化里，要恭顺服从，不可以挑战权威，挑战即受到惩罚，即便你的本意并非挑战。

这种文化模式真让人窒息——谁给了权力不容挑战的权力呢？

当那个爆粗口让阿豪滚出教室的老师出现在阿豪的葬礼上鞠躬的时候，我觉得毫不意外，而且他必须这样，即使一切都太晚——他欠阿豪一次善意和尊重。

任何悲剧的发生，每一个与死者相关的人都有不容推卸的责任。

我们本可以做得更好，但我们都选择了盲目而庸碌地活着，并在不知觉中成为吃人文化的同犯，阿豪和老师的那场戏可以让人一目了然地看到未来——即便阿豪日后进入医学院，成为医生，但是依然会有所谓权威者压制他茁壮生长着的与众不同的思想。

阿豪与众不同的思想体现在他对女同学晓真讲述他对司马光砸缸这个故事的独特的理解上。电影是用动画镜头来对应阿豪的讲述的，当看到阿豪说，司马光在砸破的缸里看到躲在里面的自己时，我的心中掠过一种不祥的感觉——阿豪太清醒了。他已经看破了大多数人活一辈子也没有看破的真相，并且用一种诗意的方法把它讲述出来。

阿豪这个人物是悲剧的，我当时想。

我只是没想到导演把悲剧呈现出来的手段那么干脆决绝，不过也只有那样，才可能在另一个层面上完成悲剧的意义。

有时候我想，要是晓真听到阿豪的司马光砸缸的故事新解之后，敏锐地发现阿豪的令人担忧的深刻该多好。可惜晓真到底没有达到阿豪思想的深度。这个喜欢阿豪的女孩，即使主动抓住了阿豪的手，却没有能够抓住阿豪迷茫无根的心。

所以即便阿豪在离开之时想到了她，给她发了那条阳光普照的短信，最后还是选择了离开人世，并尽最大可能抹去他的痕迹，像他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阿豪注定是孤独无援的。他的孤独在无人关注的状态里经年累月地加深。父母常常吵架，这是让每一个小孩绝望的事。不知道每一个人对活着的厌倦最初是不是来自对父母的失望。

阿豪对父亲一定是失望的。他那么清醒的一个人，自然会看清楚父亲阿文对自己和弟弟的不同。而那不同不过是学习成绩未来图景的不同造成的。阿文养儿育女的功利心显而易见，世上有太多这样的父母，他们并不是爱孩子，说到底他们只是爱虚荣又虚伪的世俗罢了。

所以阿豪即便优秀明事，也不动声色地排斥着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他把父亲十几年给他的本子原封不动放在一边。如同他把父亲明显偏心的爱不染一指地推开了。那并不是爱，至少不是阿豪心目中渴望的父亲的爱——爱你所是。

阿豪爱弟弟阿和，爱得单纯天真，无顾无忌。即使弟弟在少管所，被父亲嫌弃得当作没有这个儿子，他也会主动去探望弟弟，做他自认为一个哥哥对弟弟该做的事。他甚至主动陪弟弟怀孕的小女朋友做产检，主动提出带小玉探望弟弟。

你是我弟弟，即使你是罪犯也是我弟弟。你的每一份罪过里都有我的一份子——我想这是阿豪对阿和的爱，是谁都想往的爱，最纯粹的爱。

而阿和在得知小玉怀孕时候把对母亲隐瞒的怨气大吵大叫地发泄到哥哥阿豪身上时，和阿豪一脸闯了祸般的无辜，惊慌和内疚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一个多么仁厚的哥哥和一个多么任性的弟弟呢。

他们注定是两种人。

在这个世界上，至少在那个时空点上，阿豪注定是找不到那个可以温柔小心地接纳他的敏感的心灵的人。

在那个时空点上，这个乱糟糟的世界是配不上阿豪的。

他注定只能离开。

我不赞成阿豪的选择。熬下去，一切都会不同。

可是我也知道，能够熬下去的阿豪也不会再跟彼时彼刻那个纯粹的阿豪相同了。

阳光普照，不是为了公平，是为了给悲伤盖上一层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