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车祸（小说）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从我看见那个孩子骑着自行车突然冲到马路上到我紧急踩下刹车，不过0.01秒的时间。但仍是太迟了。他被我的车撞飞出去，跌落在两三米之外。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就在前一刻我还愉快地想着，就快到家了。我的家就在前面的拐角，现在我却觉得自己好像被一下子抛到离它非常遥远的冰冷的大海里了。我下意识地抬眼看了一下前面的红绿灯，它刚刚变成黄灯。

这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的上行车道上前后没有一辆车，也没有行人。只有对面下行的一辆车，有可能看到了刚刚发生的一幕。那辆车穿过红绿灯牌，在我的车边停了下来。

他是我唯一的证人了。这是我那一刻的念头。

但是我来不及对他说什么，那个孩子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另一个小孩，他们应当是一起的，推着他的自行车向马路中央奔过来。

这时黄灯变成了红灯。

我几乎是机械地打开车门，拖着两条完全不听指挥的腿向那个倒在地上的孩子奔过去。

我的腿怎么这么软。我的脑袋怎么这么空。

我不知道他伤得如何，不敢挪动他的身体，只能轻轻从下面扶住他的头，轻声叫他。那个赶来的小孩也大声喊他。他好像昏迷了过去似的。半天才动了动身体哼出声来，“好痛。”他抱着头说。幸好他戴着头盔。

我稍稍舒了一口气，问他哪里疼。他不再说话，只是躺在那里哼哼着。

必须立即要叫救护车。

我拿出手机，在拨号码的时候，对面一直停在那里的那辆车忽然发动，然后一阵烟似的消失了。

我的大脑越发空白——他停下来了，为什么又一言不发地开走了呢？

我失去了唯一的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然而我来不及绝望，必须先救这个还躺在地上的孩子。看年纪应当十岁左右，跟我的儿子杰克一样大。

我拨打911的时候，终于有几个行人陆续围过来。

有一对中年男女向我自称他们是这个男孩的父母。我不得不让开，在一旁等着警车和救护车的到来。

那个男孩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断断续续地跟他的父母说着话。我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母亲不断向我扔来的憎恨的眼光像在看一个杀人犯。

我的汗流下来了。但愿孩子没事。

谢天谢地，事关伤亡的时候，救护车总是来得比期待得快。几个训练有素的医护人员询问了男孩几个简单的问题，就麻利地把他抬上了救护车。我的心也跟着那辆车七上八下地开走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妻子和儿子女儿也来到了看热闹的人群中，他们在家里听到警笛声意识到是车祸撞到人了就跑出来看。我女儿汉娜发现撞人的是我，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她还太小了，不能承受这么严重的事。

警察在询问我之前先询问了另一个在场的小孩。我很确定，当时在场的只有三个人，我，这个小孩，还有被撞倒的小孩，当然，还有对面下行的那辆车，不过他已经开走了。

那个小孩说，他们两个（他和被撞倒的那个小孩）很规矩地在路口按了行人灯，按完，就看见行人是绿灯了，他的朋友才骑车冲上了马路。

我不知道那个小孩出于什么心理这样说，应当是因为害怕身不由己推卸责任。稍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按完会有三秒钟的延迟，行人灯才会亮起。而且我已经可以肯定，那个被撞倒的男孩是以一种快而均衡的速度冲上车道的。

但是没有人帮我证明这三秒钟的清白。

这个小路口，我绝望地四下看了看，不可能安装摄像仪。我很后悔，早该听从妻子的话在车上装一个行车记录仪，那么不需争辩真相就轻而易举地大白了。

见我一脸担心和疲倦，旁边有一个白人太太走过来对我说，“我相信你，不是你的错。就在刚刚，这两个小孩从我和我丈夫身边飞快地骑过去，吓了我们一跳。我当时就对我丈夫说，这些孩子太疯狂了，骑得这么快，会出事的。但是没有大人看着他们。他们这么小，不该自己这样骑快车。”

我很感激她的安慰。但是她毕竟不是这场事故的目击证人，无法为我作证。甚至她想为我在警察那里说几句话都不可能，她刚要张嘴，就被她丈夫一把拽走了。

令我更加绝望的是，当警察询问人群，还有谁可以作证这场事故时，那个被撞倒的男孩的哥哥（看起来像高中生）和父亲声言是目击证人，跟着警察做笔录去了。我不记得他的哥哥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但那个孩子的父亲，他明明是在我呼叫了救护车之后才出现。

即使我在自己的家人身边，我还是感觉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海中的孤岛上，并且开始不断下沉，冰冷的海水开始淹没我。

后来我几乎完全丧失意识地回答警察的问题。他的脸色那么难看，我感觉自己已经被判了刑。那个男孩的哥哥和父亲都说了些什么？

我很确定，在撞上男孩的那0.01秒，应当还是行车绿灯。但是除了我，没有人能够为我证明。没有。没有。没有人能够给我作证。我一遍遍跟警察重复这些话。

我已经精疲力尽了。我甚至没有告诉警察，那时那刻对面有一辆车，他在事故发生后通过了黄灯停在我的车旁。那辆车的司机很有可能目击了全过程。但是最后他开走了。开走了的车跟从来没有存在过没有分别。

一切处理完毕，警察黑着脸让我回家等待最后的结果通知。

“这次我完了，运气糟透了。真是祸从天降。”我忍不住垂头丧气地对妻子说。汉娜一听这话哭得更厉害了。

“你知道爸爸，我们可以说当时我们就在你车上，我们可以为你作证你没有错的。既然那个哥哥和爸爸不在现场却说自己是证人。”杰克用天真的眼光看着我说。

我无言地看着他，挤出一丝笑，摸摸杰克的头。他立即就低下声音，“我知道爸爸，我们不能那样做。”

“但愿那个孩子没事。这是爸爸唯一希望的。别的都没那么重要。”我努力用平静的语气安慰杰克和汉娜。

但是说真的，我心里还是颓丧极了，说不出什么原因，好像我一下子被掏空了，全身无力。

就在我们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刚才给我做笔录的那个警察拨通了我的电话，“你很幸运。” 他的声音听起来真像天使，他说，“医生已经检查完毕，那个男孩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蹭破了膝盖的一点皮。他承认他是在人行灯还没来得及变绿灯的情况下，就把车骑到了大路上，他觉得那个时候路上一般不会有车。你没事了。快告诉你女儿吧，她吓坏了。祝你们全家今晚愉快！”

谢天谢地。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抬头看看布满星星的夜空，这是一个多么明媚的晚上啊。我忍不住把杰克和汉娜紧紧揽在怀里，仿佛刚才差一点失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