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胜利者的苦肉计
大厅里一片沉寂.人人在品味这大喜大悲.
晶莹洁白的棋子静静卧在杯底,玉面上沾着残酒,犹如带血梨花.
南侯不知何时来到了北侯身侧,紧了紧身上的斗蓬,漫声道:"这一局棋,当真匪夷所思.勐帅自北而下,如同以大锤砸石,使的是蛮力实劲,即便巨石不碎,大锤不过反弹,不会损毁,可以蓄力再砸.而自东向西横贯,则是以电钻钻石,使的是巧劲,力气钢材都能减省很多,但万一不能如愿,钻头也必然赔上,不过区区一个钻头,原也不伤他的元气.本来这样的战役性胜负,对大盘并无大碍,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而已.偏偏我们老西蓄势已久,只等这最后的筹码来决定天平如何倾斜.
"纵观全局,这大厅之中,西侯掌握主动,要帮谁,何时帮随心所欲,百无牵制;这盘面之上,勐帅掌控主动,何时进攻,如何进攻收发由心.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素帅力不如人,正是那个待宰的蝉而已,可走到最后回头来看,却是素帅在无形无力之中,收拾大局,引导一切,取到了他所能取的最大利益.他虽然赢棋,棋力并未大涨,纯是借力打力,让勐帅和老西迎头撞上,他不过打打下手.四两拨动千斤,如愿以弱杀强,确实神乎其技."
北侯不由一讪,只这一讪,已是须眉皆振,豪气干云:"我也好棋道,虽不是这一种,但天下棋艺其实相通.东侯预言弱可杀强,并不夸张希奇.因为东侯不但看棋,也观行棋之人,所谓势在棋外而已.西侯的算度绝不逊于东侯,每每对弈却输多赢少,正在于此----他不理解在这比拼实力的游戏之中,运用实力的是人,而且是一群各打算盘的人.如果没有我们这位打秋风打得天下无敌的老西来搅局,东侯必预言勐帅获胜,因为盘面清清楚楚,无可挽回.在硬力量的现实世界,正义悲情同仇敌忾只是附在骨头上的肌肉而已,没有骨头,不过象一堆好看的水母.而唯一的骨头,就是军火装备,杀人的刀.当年我国的那场卫国存亡之战,如果不是抢在战前完成了重工业升级,在"四大林各乐"显了点狠劲,谁会来帮你,你连利用价值都没有.我初出道时,父亲提醒我多研究东侯的家史,因为我们两家紧邻,串门纠纷都不少,挺熟,我家的行事风格同他家不同,所以容易客观看待.
"于是我仔细研究,结果却总是令我迷惑不解.东国行其国事,千万不要听他讲道理动机,而应只看他的反应.因为他讲出来的道理,不但他自己未必全信,而且以我的逻辑思维而言,往往莫名其妙.我自以为找到了答案,那就是东国的政界,叫做朝廷,纯由文官把持,而文人当官的选拔,由科举为表,人情裙带为里,这其中可以做假舞弊的地方,防不胜防,而且事后没有拆穿的风险,伏尸千里的大败居然也可以妙笔生花变为大捷.因此语不惊人死不休,公然指鹿为马,做事敷衍了事,这三种弊习千年不改.而西方的大事,取决于马上的国王和旗下的骑士,骑士想要服众,纯靠生死相搏的较量,来不得半点浮夸.因此以西方的务实理性,看东方的宫廷政治,等于拿着秒表卷尺研究化学反应.
"而且科举制度,实在是人类最早最成功的全民彩票运动.其中的一二三等大奖通常内定瓜分,各有热门选手,而那一大筐鼓励奖,把持大权者不屑一顾,升斗小民侥幸还有机会.你只要收敛占山为王的野心,泯灭独立思考的灵性,熟读经书若干卷,就等于手持一张小小彩票,静等四年一度的开奖.每次开奖,总有几个布衣子弟因为福至心灵,用了某一句前人经典,正挠到考官或是彩票公司CEO皇帝老儿的痒处,一举得中,传为奇迹,吸引更多有志青年下期加入----所以我一直怀疑那种'朝为读书郎,暮登天子堂'是不是彩票公司有意炒作,树俩标兵做广告.科举制度并非最大限度地搜罗人才,相反摈弃了更多更健康的人才,它的好处在于让人麻醉神迷,静等自己应得的命运而非发奋改变命运.
"能够捣鼓点动静的知识青年摆平了,下一步是广大群众.东国人非常喜欢'报应理论',如果自认是个善人,又自认被恶人欺负了,就更加努力让自己处在值得同情的善良弱者地位,开门团团作揖,关门诵经念咒,指望贵人来帮,得道多助,再不济就盼老天报应不爽,一个焦雷劈死仇家.假若不幸天谴未到,那恶人过了八十无疾而终,那也是自己勤修善事,从未松懈,感天动地的结果.至于说苦练武功,以暴抗暴,去把那恶人一刀劈了,不麻烦天王老子动手,那是想都不敢想的----现在失业率这么高,你把老天爷的本职工作给抢了,就不怕下一个焦雷劈到你啊?
"东国人不但笃信有天道,而且极其依赖天道,窦娥有冤,就该着老天下雪,不能由着百姓翻案.这种哲学思想贯穿历史的始终,深刻影响他们处世待人的方式,作为国家也不例外.我们看这局棋,人人都联想到东国这段历史.东国最终是战胜国,却为何执行以德报怨的国策,过份善待罪行累累的东桃降军,简直有曲颜奉迎的嫌疑.孔子说,应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而以我北国的天性,则是以怨报怨,狠狠报复才叫痛快.大战时,敌军杀了我们两个游击队员,卓雅和舒拉,她们被我们树为国家英雄,结果局势翻转后,那支敌军部队企求投降,我军拒决,非要杀个干净不可.等打到敌国首都'脖领子'时,我军更是不惜代价,利用这最后一战大打出手,都收不住枪了.不把你夷为平地,你都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这才叫江湖壮士,快意恩仇.我抽完了你丫的还得告诉你,这可都是为你好,省得好了伤疤忘了痛,又妄想卷土重来,那对谁都不好,你还得多死一回,何苦来您哪.
"所以孔子说以直报怨,我就已经有些撇嘴,假惺惺干嘛呀?等看到蒋公鼓吹以德报怨,我差点死机:这是不是有病啊?合着自己人横死,就不必怜悯,敌人一投降,躺地上等挨抽呢,就该发善心?你这叫贱嘛,别说脑筋清楚的盟友看不起你,敌人也不会服.服了你他都掉价不是?
"我把答案滔滔不绝跟父亲一说,他老人家沉默良久方说:为政贵在自明,有些大节处要你自悟,教是教不来的.东国以弱胜强,能从不可能中逃出生天,这样的政治家怎么会紧接着又下一步昏招呢?东国历朝皇帝,均以法家之术治国,对国民的教化,则鼓吹儒家理学的虚伪一套,所以他深谋远虑的一招,却不得不冠以愚不可及的借口,用来摆平国内那帮冬烘道学家和差不多一样冬烘的国民.要明白此事,你先要搞清楚三件事:一,北国为什么一定要抢攻'脖领';二,西国为什么自此次大战后士气颓丧,被人讥为钢多气少,再也无从振作;三,在'大家拿'开的奎北刻会议和伦肯计划."
南侯沉吟:"前两条先搁一搁,这伦肯计划,我也清楚.43年,'哭儿四客'坦克大战结束,千年帝国战败.这一战非同小可,因为千年帝国靠坦克和潜艇起家,他在'四大林各乐'失败,只能算传统陆军的失败,而此败则说明在他最擅长的机械化陆军上也玩不过北国,黔驴技穷了.于是8月20日,裘急儿和罗师傅赶紧在奎北刻聚头,商量是不是该倒打一耙,联合千年帝国转而攻打北国.道德正义当然可以摆两边,只有永恒的利益才能决定一切.伦肯计划和霸王计划同时交给盟军总司令小爱,将在外,可以便宜行事,帮谁打谁,不过是翻云覆雨而已."
大棋局上,勐帅尚在苦斗,西侯也不得不全力以赴,素帅反倒退而清闲了.北侯的视线,转向心目中遥不可及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