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江一角）

【一世人】(16) 裁缝“11指”  

上个世纪80年代前的涵江，百货商场里服装的种类与款式非常有限，很多人还是买布找裁缝量身定制。  

涵江有很多裁缝，男的， 女的，老的，年轻的，遍布涵江各街区，其中名声最响的是一位来自福州，讲着一口带着浓厚福州口音的涵江方言的男裁缝：“十一指”。  

他之所以被所有涵江人民亲切地叫“11指”，是因为他一只手上多长了一根指头，共6根，加上另一只手的5根，他就拥有异于常人的十一根手指了，故得“11指”昵称。  

“11指”脸宽，略圆，个不高，但敦实，他虽然多了一个手指，但一点也不妨碍他的手轻巧如风地在布料上游走，快速剪裁出一片片精确的所需布块，缝纫出一件件精致的成衣。

“11指”与林家很熟，因为外婆每年都会把他请到家里，包吃包住1个月（因他就住在镇上，其实他收工后都是回家过夜)，专门给林家大小成员缝制衣服。除3餐外，外婆还会按涵江请师傅来家做工需提供一餐点心的习俗，在下午3点左右再给他煮一餐点心，一是给他补充能量， 二是可以让他歇会儿。  

每次，外婆会在二楼的大厅里，摆放一张很大的长方形桌子，那是给“11指”剪裁衣服用的工作台，桌子旁边是一台缝纫机及其他相关用品。。然后，大人们便会沿着那张大桌子四散坐着，边看“11指”剪裁， 边闲聊， 我们小孩子们便忙着在大桌子底下捡“11指”剪掉不要的碎布料玩。。。  

外婆会搬出许多布料， 有成匹的， 有一块一块的，根据林家人的不同年龄和性别， 让“11指”设计做出相应的成衣，那时最时髦的布料是的确良，卡基布，最贵最高级的是毛哔叽，那一般是给大人做裤子或中山装用的上等好料。  

母亲说，毛哔叽在当时是一种非常贵重和紧俏的东西，从国外带进来是需要在海关报关纳税的，有点像现在带多个lv或爱马仕名包服装回国那样？  

60年代初那3年饥荒困难时期，我外公从新加坡回涵江探亲，他除了带回大量的食品外，还带了二匹全毛的毛哔叽布料，那好几大藤筐的食品在海关当场被政府按国家平价收购走，毛哔叽布料安然无恙随外公抵达涵江。。  

没想到，一个多月后，外婆早已叫“11指”来林家把那毛哔叽做成大家的成衣了，海关人员却突然出现在林家， 说那毛哔叽布料需纳关税，你们要么补交高关税，要么我们没收走。。  

外婆说，当时你们看到所有物品的报关清单，并没要求交毛哔叽的关税呀，现在突然又来说要补交那么高的关税。。而且，现在大部分布料我们都已做成衣服了，大家都穿着呢。。  

最后，在外婆不愿付那高昂的关税后，来人竟要求林家人脱下还穿在身上的毛哔叽衣服，连同还剩下的布匹一起拿走了。。  

后来，我长大了，毛哔叽也可以免税带进关了。。。有一年，外婆让“11指”也给她最宠爱的孙女我做了一条笔直的毛哔叽裤子，小小年纪的我居然获得拥有一条毛哔叽裤子的待遇，心中那个高兴啊，同时还有一点小得意，因为围在大桌子旁边的林家其他孩子们齐刷刷朝我投来了羡慕的眼光。。

现想来外婆当时那样不顾林家其他孙孙们的感受是很不“政治正确”的， 起码不“家长正确”，外婆她在“毛哔叽”这件事上没有执行她作为一家之主该有的公平政策。  

话说请裁缝“11指”来林家的那一个月里，每天下午3点左右，外婆都会给他做美味点心，一般是一大海碗热气腾腾，涵江特有的海鲜卤面，每次，“11指”那五官端正的圆脸会在冒着雾气的碗后面笑着， 伴随着那响亮的吸溜吸溜声。。  

据说，“11指”最喜欢来林家做衣服，除了丰厚的酬金，主要是林家提供给他的好吃好喝，尤其是下午那顿美味的点心。

 “11指”不仅缝纫手艺精湛， 而且很有艳福与福气。他娶的年轻太太欧，脸俊俏，腿修长，亭亭玉立，比“11指”他自己还高出半个头。欧还是他的福州老乡…年轻漂亮又高挑的欧一连给他生了4个儿子！ 可谓家和丁旺，其乐融融。

 “11指”的裁缝手艺是那么好，很多人会慕名从各地来涵江拜他为师，其中一个来自他老家福州的年轻帅小伙，在师傅的眼皮底下，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漂亮的欧师母，难以自拔….

最后，小伙子在“土地公巷”他租住房的一个门梁上，用一布条把自己高高挂起，他用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来结束那无望的爱恋。。叫人不胜唏嘘！  

传统守旧的涵江人在唏嘘年轻帅哥的同时，自然而然把唾沫一起喷向美丽的欧师母，不管欧师母有没有“罪”，一条年轻美好生命结束在门梁下的事实就铁定了欧师母的“原罪”：生得美即是害人狐狸精的“原罪”！  

至今，我86岁的母亲谈起那帅哥，老人仍赞不绝口地啧啧着小伙子的帅，可见那帅当年是如何的令人一眼万年而深植于岁月里。。想当年涵江人民对欧师母的唾沫里， 肯定有那么一星点是对美好东西骤然逝去的可惜可叹，继而由此产生的可怒情绪，而欧师母自然是涵江人民现成的迁怒目标了。  

这时候，不寻常的“11指”表现出不寻常的强大内心和对妻子无条件的爱与支持，他用他宽厚的臂膀和那不寻常的，比别人宽大的手，护着妻子蹚过了涵江人民的口水.... 

文革时，美丽的欧师母曾被对立派以莫须有罪名押走，她依然一如既往地昂首挺胸，“11指”依然用他精神上的“大手”在后面默默又坚定地支撑着爱妻....执子之手，与子踏过一个又一个风口浪尖。。  

光阴荏苒，退休后的“11指”不久便因病离世，落单的欧师母每天与顺治姨妈在涵江城隍庙做义工。我每次回涵江去城隍庙烧香时，都能在庙口看到正在帮忙卖香的欧师母，她依然美丽高挑，虽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她的腰板依然挺直，亭亭玉立在城隍庙前。。

去年回涵江，我问母亲欧师母可安好？母亲说，“11指”走后没几年，她便跟其中一个儿子搬到高层公寓楼，已多年没看到她了，也不知道是否安在？  

沧海桑田，一转身已是一世人。。  

愿欧师母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