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叹浮云一闪一瞬间，睨时光几次几荏苒

那一晚两个人竟然说了一夜的话儿，说起先前在园子里的情景，湘云便不能停止话头，有时就又恢复了过去那种快乐娇憨的本性，嘴里唧唧刮刮笑起来，如澜听着她的故事，又听得她的笑声，不由得被她感染，几次大笑不止。

晨晓时分，两个人都有些困了，就和衣在荔枝木的床上睡去，直到日上三竿，襄阳侯戚家来了人叫如澜过去一趟，才把两个人叫醒了。湘云斜躺在床里面，原来她不知何时睡去，如澜亦眼瞅着湘云的脸儿睡了。醒来两个人面对着面，湘云犹似在梦里一般，直视着如澜。如澜看她愣怔怔地，一双秀目长睫忽闪了一下，眼若秋水，倒映出自己那张笑眯眯的双眸来。

如澜轻声道：“做了什么梦没有？”湘云看着眼前这个人，仿佛不认得了，忽然觉得不对，自己呼的坐起来，用手抓住领衿，摸得扣子还是扣着的，身上搭了条驼绒织锦的薄被，脚上的鞋子已经脱了，只是两只粉红棉袜脱了一半在那里，忙一顿把脚缩进被里去。

如澜也坐起来，起身下床。湘云见他穿着月白色暗蓝锦字棉纱的小袄，下身是水蓝色绫缎弹墨袷裤，裤脚是散着的，还光着双脚，自己把搭在床下木凳上的细蓝棉袜套到脚上，又把握云抠底的厚锦的白底子鞋屐穿上。湘云除了看见过宝玉穿过这样的家常内里的衣服，还是头次看见一个男人也这么穿。而且他的双脚整齐匀称，洁白干净，像家下那些大脚的丫头们一样好看，不由得脸通红，把眼神硬生生地拽回来。如澜知道她一定在害羞，也不看她，只说：“我的大衣裳呢？”湘云方想起自己的责任来，忙起身下床给他找衣裳，连自己的袜子半脱也忘了，在床下转了半个圈子，方看到自己的衣裳和他的衣裳都搭在床后的镂空檀香木的衣架子上。于是先把他的拿过去，放到床沿，又回身拿过自己的，站在床后穿，刚穿一半，又听他轻咳了一声，探头看他，见他一件衣服也没穿上，还是刚才那个模样儿坐着。

如澜回头看她道：“你倒是自己先穿好了，我告诉你，以后你得先来帮我。别指望丫头婆子们这时候来帮我了。”湘云咬了下嘴唇，慢慢走过去，一件件帮他穿上，却又忘记给他结上领衿儿上的扣子。如澜张开双臂等着，用下巴点点。湘云才给他结上，手指碰到了他的脖子处的痒痒肉儿，便惹的他一笑出声。

如澜又道：“昨晚是我替你脱了外面的大衣裳，难道现在你不该帮我穿上我的？”湘云一听这个，脸色白了又红。如澜见她还站在地上，便拉她的手让她踏上床前的脚榻上，并说了声：“这地上凉，你穿上鞋吧。过会子咱们一起到侯府去，你在外面等着我，我进去打个照面，之后咱们一块去庆禄街市那边，有件重要的事情我要去办。你和小翠没事儿就在茶肆和绸缎首饰那些铺子里逛逛，喜欢什么呢，只管告诉管家去买就是。”这些话说完，如澜就朝门外喊了声儿：“人呢？送水和吃的来。”于是外面等着的三四个丫头婆子便齐声应了，杂沓脚步之后，几个人都端着盆、杯、巾等进来，伺候了如澜和湘云洗漱之后，又有厨房的人送了可口的饭食小菜，这算是一同进了早午餐。

襄阳侯府大门比当初的自己家忠靖侯府要显得平常和寒伧了些。看着如澜从边角门进了院子，湘云一时觉得好笑。几个月前自己还是位侯府小姐，一进侯门深似海，自己生在侯门，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公、侯门境地，人被禁锢的死死的，行动不得自由，那时只能在姑祖母家得以放肆片刻。如今却立于侯门之外，已经是不能踏足于此的女人了。原来这侯门之里和侯门之外仅仅只有一步之遥，只因身份变化，便不可越门而入了。

只用了一小会儿就见如澜快步出了门，出门便小跑过来，坐上车喊声：“走！”车夫就吆喝着两匹黑骡启动。湘云在车篷子里说道：“你何必慌张？”如澜把车帘子掀了个小缝儿，看着湘云笑道：“不慌，就抢不到好东西了。”又对车下的小厮石头儿道：“去大铺子里告诉王掌柜去，让他带上一半的东西。”那石头儿应了一声，骑马去了。

庆禄街原是京都里最繁华热闹的商家街面之一。如澜家有两家铺面在这里，一个是买卖金玉，另一个是零售绸缎。还有三家在另外的地方，有一处是开了当铺。原来魏家祖籍原本是南边的湖湘之地，来北方已过四辈，多年来和襄阳侯府互相扶携联姻，名声虽然不大，但是家财不断增多。如澜的父亲在家排行为二，因为如澜的伯父已经死了十几年了，所以家里现在都是二老爷当家。这些家事是昨晚如澜告诉湘云的。如澜还提到最近母亲生病，所以这次来京都是为母亲配药，而自己多年来也有哮喘之症，有时会有心血气亏的症状，这次一并要多配些好药回去。

湘云也是头一遭到繁华市景中来，对任何事情和状况都显得好奇，觉得有趣。原来那茶肆也是饭铺，大家到这里吃喝还听些小曲儿。如澜把湘云领到自己常去坐的楼上包房，让小丫头翠儿在里面伺候着，外面放了个老仆，是二院的管家老宋。那包房位置不错，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小戏台子，而下面的人却难看到这里。

如澜道：“我到这旁边的兴都园办些事体，戚二哥怕已经到那里等我了。你在这里略坐坐，就让老宋头领你去我家那两个铺子逛逛，也很近，就在这茶肆的左右。我一个时辰之后准来接你，所以你还是要在这里等我，听清了吗？”湘云点点头，问道：“你去做什么？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吗？”如澜一笑道：“我去买些京都附近的土地，这京都有个桂花夏家，因为没有子嗣承祧财产，利息都让下人糊弄了去，于是他家的几十顷桂花地都要卖了，所以大家都去疯抢。那里是爷儿们谈生意的地方，你去不太好。”湘云听了，便不作声，呆了一呆，见如澜还看着自己，连忙对他说道：“你去吧，我自然会在这里等着你。”

见如澜的身影转过门去，湘云坐在桌边，又兀自想起了过去：难道真的是宝姐姐的嫂子，那死了的夏金桂的娘家？想当初薛家与夏家结亲，一是因为两边都是过去常来往的老亲，二也难保不是薛蟠看中了夏家人家财无继，想得着更多的好处。却没想到那夏金桂是个真正的泼辣货，比凤姐姐还要厉害。琏二嫂子虽然是官宦大家出身，也不曾识字读书，比这夏奶奶还有些涵养，不过遇到自己的丈夫偷人纳妾，就变得疯了一样。连自己的心腹丫头平儿，也不肯给她一个名分。那凤姐姐借刀杀人把那个尤二姐逼死了，这夏奶奶也把那可怜的香菱送到了坟茔中。她们乌眼鸡一般斗来夺去，自己最后得到什么了呢？结果是这两个面美心狠的人也都丢了卿卿性命。如今大家都坍了台，余下的人和财物，也就是这样让人哄抢了去。

湘云的眼睛远望着窗外的浮云，忽然嘴边微微现出笑意来。那小丫头翠儿便道：“姐姐别闷坐在这里了，我们出去逛逛吧。”湘云道：“可不是，这会子也怪热的，这里也不得风，咱们出去吧。”翠儿听说，马上叫了门外的宋管家，三个人一同到邻近的魏家金玉铺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