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麦娘的春天
吟寒 (芝加哥)
我又陷入这间四壁雪白的空屋子,阳光之梭以云为丝在我身上织起白衣。细密的尘粒裹着光束浮动,每一颗都散发着淡淡的干草香。这房间没有门,只有一扇孤零零的窗,总有那么一丝气息和声音从窗缝间袅袅而来,是我敏锐的感官所能捕捉到的熟悉,我顽固地相信那窗外定有什么是我要寻找的。轻叩窗棂,窗外的混沌竟刀劈斧砍般左右裂开去,那一刻,我是新娩出的婴儿。
离开母亲的日子,我常在深夜走入这个梦里,执着地寻觅生命之初的芳香。母亲的容颜在梦中固执地漂浮在一片晶莹之外,如兰的气息却氤氲在我身旁,温暖如初,触手可及。
在世俗审美的眼光中,即使年轻时的母亲也非十分美丽的女人,甚至她的性情也多男性的豪放,而少女儿的柔曼。母亲豁达开朗,雷厉风行,果敢坚强。在对阴阳之别懵懵懂懂的年月,我暗地里抗拒着母亲的性格融进我的血脉,总以为女人该是一条潺潺溪流,而非一道铮铮山梁。于是,我用唐诗宋词,用舒婷顾城悄然装点心灵。春天里,母亲从山坡上采来几枝修长的狗尾草,精心地将它们编成长耳朵的小兔子,大尾巴的小松鼠。我怅然。美丽的诗句中有的是春花秋月,芭蕉梧桐,我不要这不起眼的野草。有意无意地,我将它们遗弃在上学的路上,尽管母亲告诉我,它们有个美丽的名字叫“看麦娘”。
如我所愿,我的性格被自己揉捏地和母亲绝了缘,沉静内敛,敏感多愁。朋友们都说我不象母亲的女儿,只除了酷似母亲的脸。于是,我认定自己是不够美丽的。曾经偷偷将姨妈的唇膏涂抹在我幼稚的双唇上,只为让镜中的容颜多几分生动。情窦初开的春天,开满山坡的看麦娘是平凡女孩唯一的风景,美丽的容颜和美丽的爱情一样只是盛开在诗句中的花朵。
风为何总是不停地吹?云为何翻卷地那样急?丢了家的孩子在旷野上,辩不清方向。四周仿佛是遗失了季节的原野,只有一蓬蓬毛茸茸修长的、不知名的野草茂盛地生长。
“这是什么?”孩子自语。
“它有个美丽的名字叫‘看麦娘’!”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天际滑过。
孩子悚然而惊,追着声音狂奔。那迷失的孩子是我吗?为何慌乱的情绪清晰地在我体内奔窜?
“妈妈!妈妈!”我听到自己带泪的声音冲破旷野的寂静直刺长空。
“妈妈!妈妈!”一双小手抚摸着我泪湿的脸。睁开眼睛,碰触到女儿清澈的双眸,写满纯真的关爱。一瞬间的恍惚,我竟分不清眼前的小姑娘是我的孩子,抑或是梦里哭着找妈妈的童年的我?而我,在这一刻又该是女儿的母亲,还是母亲的女儿?
光阴是个任性的女子,在她轻弹指尖的须臾,我的身心已历千山万水。可越是走得久远,我越走不出寻找母亲的梦境。每一次都是百转千回。女儿降生的时候,母亲急匆匆从遥远的北方赶来,来不及洗去风尘,便守在摇篮边沉醉地笑了,阳光洒了她一身淡淡的光影。许是襁褓中的婴儿打开了尘封的回忆吧,母亲第一次说起她年轻时的故事。
“曾经,我是希望能做一名地质队员的。大江南北、荒漠戈壁,哪儿都想去。我喜欢四处飘泊,天涯为家,我不怕奔波的苦,只怕生活太平淡。不甘心自己的一辈子只是相夫教子,只为了男人和孩子洗衣煮饭。可是一旦做了妈妈,孩子抱在怀里,就什么都不想了。”
母亲的眼睛始终不曾离开熟睡中的孩子,我却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诉说决不似她的话语寥寥。母亲的梦是五月里的雪花,还没结果,就已枯萎,枯萎在我来到这世上的第一声啼哭里。
我无语独坐,眼神落在母亲轻推摇篮的双手上。这双手早已被操劳磨蚀得粗糙不堪,每一道皲裂的口子都将岁月无情刻进纹路里。左手的无名指在很多年前一次带学生学工时不慎被机器碾伤,从此就弯曲着如驼背的老者。而我早已习惯了这双手在冬日里给我取暖,夏日里为我摇扇;习惯了委屈的时候将泪眼埋在里面,睡梦里拉着她们就能香梦沉酣。可这双粗糙的手,却从不曾把怨怒,把恨铁不成钢的焦虑发泄在我们身上。生活从来不是一帆风顺,忙碌的父亲常年在外,母亲拉扯着我们姐妹,可我几乎不曾见过母亲的泪。只在我十八岁那年,那一场刻骨的别离,让母亲的心化做长长的缠绵的雨季。从那以后,我这离家的游子就成了母亲心头永不停歇的盼和不忍碰触的痛。
父亲曾说过,母亲自打有了我们姐妹,性格中少了些棱角,多了些柔软。可年少的我却幼稚又固执地在温柔的女人和浪漫多愁间画着等号。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女儿,才懂得用心去回味母亲留在岁月深处的点点柔情。母亲的温柔不是荡气回肠的唐宋诗篇,不是花前月下的浅吟低唱。母亲的温柔是一首蹉跎岁月里无声的歌谣。
生活好似一个引力强大的恒星,无论你是行星、卫星、或者细微的尘粒,无论你自转地多么绚美,都不可能从这引力圈中逃逸而去。总有一条无形的轨道牵引着我们行进的步履,而跋涉往往也是轮回。
丈夫不在身边,我和女儿相依为命。这样的日子,就象是时空腾挪后,三十年前的翻版,所不同的只是我扮演起了母亲的角色。一向以柔弱示人的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鼓足所有的力量,一肩挑起事业,一肩挑起家庭。母亲的影子总是在我软弱想哭的时刻适时地走进心里。于是,我就不由得学着母亲当年的样子,挺挺坚忍的脊背,身上的重负就轻了几分。劳碌过后,不再年轻的容颜悄然凋零。双唇如枯萎的花瓣,我却不再用唇膏为她着色。当我对着镜子微笑,我看到自己的眼中有着母亲样的从容淡定,这光芒竟让我的脸异常美丽起来。
我终于知道,没有哪一个孩子能够将自己塑造得和母亲完全绝缘。早在我们还是母腹中的种子,母亲的特质就已通过那根细长的生命纽带传入我们的血液,滋养了我们的四肢百骸。也许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她只是蛰伏在不易察觉的角落里,只等一日风起,便在我们的心灵地平线上摇曳出一道别致的风景。
又是阳春,女儿像一只欢快的小燕子在我眼前舞蹈,孩子清秀的眉目和憨憨的笑都像极了母亲。纯真无邪的笑颜似一缕春日里明媚的阳光,一瞬间令我豁然开朗。原来母亲的容貌从不比任何一个女人逊色。母亲的美丽是一段亲切的家常故事,恬淡纯朴;是一坛上好的陈年佳酿,历久弥香;是这个姹紫嫣红的季节里,寂寞山坡上的看麦娘,远离虚华,无需喝彩,只在懂得欣赏她的目光中静静绽放。
[版权所有,转载须经作者同意.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