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骊歌响起的时候
——美国的高中毕业典礼
楼兰
在美国，高中毕业是人生中最重大的事件之一，甚至比大学或研究所毕业更重要。一是因为不是人人都会接受高等教育，但除个别情况外，绝大多数人都会经过十二年义务教育而从高中毕业。二是因为这不仅标志着一个学习阶段的结束，更是人们告别少年时代、跨入成人时期的转折点，高中毕业典礼，也是少男少女们的成人礼，是最令人终生难忘的！
每一年，每一所高中，都为毕业生举行一系列隆重热闹的活动。我来美国之初，曾经对这些还是孩子的高中毕业生竟然参与如此花样繁多而奢侈豪华的活动而瞠目。随着对美国文化的了解逐渐深入，我开始对其见怪不怪。尤其是去年，自己的女儿从高中毕业了，看着她在向高中和少年时代告别的过程中逐步成熟起来，我终于理解了美国高中多姿多彩的毕业仪式的意义所在。
在美国读高中的最后一年可不轻松，秋季一开学，在应付日常学业的同时，还要为准备申请大学参加SAT等一系列考试，然后就接着进入申报大学的紧张程序，写升学论文填申请表格等都要在年底前完成。开春四月，大学录取通知书纷纷而至。毕业班学生即便已被向往的院校录取，也不可欣喜若狂掉以轻心，还得认真完成最后的学习考试，以及参加大学先修课考试(AP)，这些成绩还是要汇报给将来要去的大学的。女儿已经如愿以偿接获了她最中意的常春藤大学的录取通知，还是报名参加了六门AP考试。
在学习应考之余，还得为参加高中毕业舞会(Prom)作准备，重要任务之一是置办一身考究的行头，这少不了家长的资助。这高中毕业舞会，就是当年令我看傻了眼的美国风景线之一。那时见到穿着精致晚礼服的少男少女，成双成对步出豪华轿车、进入高级酒店，我曾大叹资本主义的腐化，把孩子们都腐蚀成这样！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女儿也会为这资产阶级风景线添彩！
转眼十多年过去，当年的小黄毛丫头已长成妙龄少女，而我们当家长的也已成为美国式教育的积极拥护者，因为这种教育体系已经给咱家培养出了一个能进“常春藤”的女儿。对美国学校五花八门的课内外活动，咱也都积极鼓励孩子参加。
比较文静的女儿在学校还没交过男朋友，平时也不太喜欢参与舞会等社交活动，我起先还担心她不愿参加Prom，但她却很早就定了票，并积极操办服装。为此，爹妈陪她到处“瞎拼”，总算买下件近二百美元的露肩晚礼服。
本来咱这当妈的特希望一睹宝贝女儿穿上那高雅裙装的风采，可令我失望的是，开舞会那天，女儿和几个女同学约好去其中一家打扮，而不让爹妈去送。难道咱花钱为她购置下行头，连瞧她打扮起来的眼福都没有？我把她送到那个女友家后，就赖着不肯离开，非要看到小妮子们打扮停当不可。这个年龄的女孩子真是没丑的，姑娘们不管高矮胖瘦，一穿上拖地长裙，个个都显得楚楚动人、婀娜多姿，人人都是漂亮美眉。老妈的眼都看花了，不禁感叹自己的少女时代没有这样的机会。
至于舞会情况，当家长的更是没有资格目睹，只能通过照片略知概况。在酒店开完舞会已近半夜，孩子们又换上便装，移师学校，在那里通宵狂欢，这也是高中毕业的传统项目之一。这一夜为毕业生们提供服务的都是家长义工，但不要毕业生家长，以便让孩子们避开自己家长的监视而尽情疯闹。有些新移民家长，不了解美国的情况，因不放心孩子彻夜不归而阻止他们参加此类活动。而我采取的方法是主动出击，提早了解美国文化传统。早在女儿刚进高中那年，我就报名为这毕业生通宵狂欢活动做过义工，见识了他们是如何折腾法，省得轮到自己女儿时不放心。
舞会和狂欢搞过了，学生们的心还不能散，因为学习任务尚未完成，毕业班照样上课考试。期末之前，学校里事情似乎愈加繁多，女儿每周都有几天放学后还要到校内外参加活动：演出、展览、座谈会、社区服务……终于，迎来了真正的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天：毕业典礼！
为了参加孩子的毕业典礼，我向老板请假，还没张口讲理由，人家就先同意了，耽误了当天的部门全体会议都没关系。对美国人来说，高中毕业，不仅是孩子的人生大事，也是家长的大事，哪怕公务缠身，哪怕远在千里之外，都必须赶去参加。谁说美国社会人情淡薄？谁说美国亲子关系疏远？我还真是在美国才理解了“父母在孩子生活的重要关头与他们在一起”是多么重要！
我在美国一路参加着女儿的毕业典礼看她长大，幼儿园、小学、初中、如今是高中。每次毕业典礼，都有令我难忘的场景，那些珍贵的照片，我会为女儿，也为我自己永远保存。
女儿所在高中的毕业典礼，在市里的一个橄榄球赛场举行。我们居住的这个郊区小城市，十万左右人口，有两所公立高中。全市所有的孩子，都通过这两所高中走向社会或者大学。和美国其它小城镇一样，凡是高中的活动（球赛、演出等）也是市里的大事。毕业典礼更是重头项目，市长、议员、学区委员等所有市领导每年都来参加。
初夏的傍晚，西斜的骄阳仍然火热，却又有凉风习习吹拂。球场中的绿草坪上，搭起了临时乐坛和贵宾席，两侧排列着供毕业生们就座的数百折椅。毕业生的家长亲友们则坐满了正面的观众席。当市校领导们就座之后，毕业生们在乐队奏乐声中，由两侧鱼贯入场。
美国每所中学都有各自的校色校徽，女儿高中的校色是“红”与“黑”，因此毕业袍与方帽子都是大红色，而帽顶的流苏是黑红两色。毕业生们坐成红艳艳的一片，在绿色草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艳丽！
本校四名陆军预备役班学生举着美国国旗和州旗入场，独唱美国国歌的学生也是毕业班一员，这是他最后一次作为学生在这母校唱国歌了。学生合唱团唱起骊歌，为毕业班送行。
在毕业生前排就座的有两名最优学生，还有毕业班的本届学生会领导成员，毕业典礼的司仪由他们轮流担任。校长逐位介绍贵宾，从市政领导、学区委员、到本校各科教研主任，这过程似乎漫长却风趣横生。
然后，市长站起来讲话了。他开门就说：“二十六年前，在这同一个球场，我坐在同一所高中的毕业生人群中。记得当市长站起来讲话时，我暗自想：天啊，这家伙不知要讲多久。”笑声中，这位也从此校毕业的市长继续说：“那时我压根没梦想过，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市长，在同样的地方站在母校的毕业典礼上讲话。”
贵宾中的许多人，都毕业自本市这两所高中。像很多美国人一样，他们离开高中后插翅飞向广阔的社会，离开故乡去求学、就业。而多年之后，他们又会回到自己童年居住过的地方养育子女。看起来美国人喜欢迁移，但实际上仍然故土难离！
校长骄傲地介绍本届毕业班取得的成就——在学术竞赛、校际成绩排名、体育赛事、文娱才艺等方面的成绩之出色前所未有。他还列举了一连串录取了本校毕业生的顶尖大学，今年进名校的本校学生也空前的多。在为学校争光的获奖名单上，有很多亚裔学生的名字，这是值得学校和亚裔社区自豪的。
美国亚裔以重视孩子教育而著称，在选择住区时也常被好校区所吸引。但在十年前，当我们买房迁入本市时，这里的学校系统并不算很出色，但我们喜欢这里的地理环境和多元人文特色。几年后，当我们有能力在学校更好的地区购房时，女儿却不愿意离开此地熟悉的同学朋友，使我们打消了搬迁念头。进高中前，女儿在私立高中入学考试中成绩优异，可以进入一流私立高中，但她再次拒绝离开本地外出上学。于是她与很多从小学初中就相识的同学一起，进入了这所普通的公立高中，我家也一直居住在本市。
近年来，这个城镇亚裔人口增加很快，曾被社会研究学者誉为是“美国亚裔中间突破地区的典型”。可喜的是，亚裔社区的扩大，为我们这个城市带来的是正面的因素，其中就包括亚裔孩子们在校的优秀表现，将本市学校排名一步步推向前列，并带动了本地房价提升和经济繁荣发展，因此受到当地主流的欢迎，为亚裔社区赢得良好声誉。十年来参与本市社会活动的经历使我体会到：作为后来者的新移民，如果光想趁现成而往现有的好住区好校区钻，常会引起主流的非议和排斥。但如果以自己的实际表现为当地社会进步做出贡献，则会获得认同和接纳，也使自己自然而然地融入了主流。
在这毕业典礼上，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毕业生代表的发言。这名发言人并不是成绩表现最拔尖的学生，而是一个有“学习障碍症”的白人女孩。她回顾了自己的人生经历：上小学二年级时，她参加了哥哥的高中毕业典礼，发现有些毕业生与众不同：肩上披着漂亮的白色肩带，方帽子上多了金色的流苏。她问那代表什么，得到的回答是：“那是全国荣誉学生会的标志——代表了该学生的品学兼优”。从此，她立志要在高中毕业时戴上这肩带和金色帽穗儿。然而，不久她就被诊断出患有识字功能障碍，这注定了她将在学习上遇到更多的困难。她是个很要强的女孩，一直没放弃学习上的努力。但进入初中后，因为把更多的时间用于学习而疏远了朋友，在女孩青春发育心理脆弱时期又感受到孤独，对她的自尊自信是极大打击，那曾是她人生的沮丧期。恰逢此时，她进入了这所高中，这是她人生的一个新开端，她认识到要根据自己的特点来选择人生目标，不必去追赶效仿别人，而要“成为我自己”。她不再斤斤计较每门功课的成绩，而是参与了很多发挥自己特长的活动，在体育和艺术项目中的出色表现使她发现了自己的潜能，继而成为学生会干部和若干社团的领袖，由于自信心大增，她的学习成绩也不断提高，如今已被一所很好的大学录取。她在讲话中表示：“今天，我从这所高中毕业了，虽然帽子上没有金色的帽穗儿，但我仍然充满自豪感，因为，我找到了自己的能力所在，将在今后的人生中信心百倍地走自己的道路。”
我被这个女孩充满激情的讲话深深打动。虽然我的女儿戴着金色帽穗儿从这所高中毕业，但我更佩服这名女孩的领袖能力和自信心，也感慨美国的教育体系把一名学习能力有残障的孩子培养成如此了不起的人才，尤其赞赏学校让这位学生代表发言的良苦用心——在学生们走出校门之时，让他们及其家长回顾贯穿美国初等中等教育过程的“个体独特”、“成为自己”的核心理念。
接下来是颁发毕业证书，校领导们轮流一个一个朗读毕业生的名字，由市领导们亲手将证书发到每名学生手中。三百多毕业生依次上前领取证书确实得花上阵子时间，但大家都一丝不苟，次序井然，当然也不乏有学生乘机展示一下个性，摆个夸张的姿势或做个滑稽的动作。每名学生在领到毕业证书的同时，把自己帽子上的流苏从右侧挪到左侧，象征高中时代的结束和新生活的开始，也标志着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看台上的家长观众们热情地为每名叫到名字的学生鼓掌欢呼。
到全体毕业生领取完毕业证书回到座位，毕业典礼已经进行了快两小时，人们有点坐不住了。此时校长提醒说：“大家别忘了，非到把帽子扔向空中之时，这典礼不能算结束！”
乐声响起，骊歌高唱，校长宣布：“男孩女孩们，现在，把帽子扔向空中吧！”欢呼声顿起，空中飞起了一片鲜红……看台上的家长亲友们迫不及待地涌向草坪，举着气球、捧着鲜花……
我们在人群中寻找女儿，到处是红色的衣袍，青春的面容，怎能分得出小妮子身在何处？眼看夕阳收起余辉，人们渐渐散去，好不容易抓住了女儿。
“我们到处找你，你跑哪儿去了？”“我在找老师们，和他们告别留影。”
我突然发现，我家的闺女真是成熟啦！在这最后告别的时刻，首先想到的是教导了她四年的老师们。当爹妈的当然要鼓励她感谢师长们的教育之恩，便跟在女儿后面，为她和老师同学们拍照录像。
有男孩子跑来送给女儿一大捧盛开的大理菊，说：“这是给你的，因为你热门！（This is for you, because you are hot!）”嗬，咱家的丑小鸭，啥时候变成热门女郎了？看着一拨一拨的男生女生老师校友来和女儿谈笑风生拥抱合影，真不敢相信这是我家那个曾经羞涩文静内向的乖乖女。
十八岁，花一样的年龄，花一样的美丽，花一样的青春！
以前，女儿在我眼里一直还是个孩子。今天才发现，她真的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亭亭玉立，光彩照人，活泼可爱，甜美清纯。真不敢相信，是我们当父母的，创造了这份杰作。更感谢这个世界和美国的学校，把她培养成让我们满意的人材。如今女儿羽翼渐丰，很快就要离开家巢，飞向更广阔的社会。作为家长，我们会感到依依不舍，而更多的则是“我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
我动情地拥抱女儿，毕业典礼留下的最后镜头，是父母与女儿的合影！我明白了这美国的高中毕业仪式为何要办得如此隆重，因为这印记将会让家长、孩子、孩子的孩子……永远牢记，代代传送！
（2004年6月动笔，2005年1月初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