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尘
车是男人的宠物,男人都爱车,男人更爱新车。
今天上班路上这一小时怎过得这么快?一定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作怪。往日开着破尼桑,吭哧吭哧地在高速路上都显不出速度。而今儿个,一眨眼,连丰田四飞人吉普的滋味都还没咂摸出来,就到了公司的停车场。
把车停好,辛欣围着四飞人又转了三圈,心下一遍遍地念叨:新车好!新车真好!新车太好了!正欣赏着,听见轰轰隆隆的一阵破铜破铁破马达的响声由远及近。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老波特的破福特在哮喘。破福特停在了锃亮的四飞人边上。看着眼前的两辆车,辛欣心下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简直是个讽刺,小日本对大美国,哈--
老波特早已看见了新吉普,头还没从车里探出来,就听他“喔呵,喔呵--”地大叫了起来。辛欣心下更是得意。老波特走了过来,手小心地抚摸着丰田的身体,好像摸着一位丽人的面庞。“哇--,我的上帝!小老板,我太忌妒你了。”说着,他也围着丰田转了三圈。
“丰田、四飞人、有限、太阳天窗、茶玻璃、自动报警、遥控开关。喔--!高级,派头,酷,太酷!”他一边转着,一边数落。“小子,三万六吧?”老波特的双眼一直就没离开过丰田。
“你老家伙真行,一点不错。”辛欣佩服。
“我的梦呀,我的梦!买辆吉普,天天去海里钓鱼。我的梦呀,什么时候能把老福特退休了,我就别无他求了。” 说着,他又爱抚地摸着丰田,还把脸又靠了上去,像和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刚刚相见,却又马上要离别似的,依依不舍。
辛欣看着老波特那副傻样,心下直发笑:这老家伙光说不练,整天价把买车的梦挂在嘴边。三年前,刚来公司时,他就知道老东西想买辆吉普。这不三年都过去了,他还不是和老福特相依为伴。
“走了,我要开会了。”辛欣叫着,往办公楼走去,回头来看,老波特还在和四飞人吻别。
对于辛欣,今天是一年里最重要的一天。他和总裁约好做项目生产部的年度工作总结。其实说穿了,就是做他的年度工作汇报。来公司三年,每年都会有这么一天。此会目的多多:一是了解总裁对他工作的看法;二来汇报一下自己的战绩;三是为后面年度奖金分红打个基础;四来探听升迁的机会。往年,四个目的都圆满达成。三年下来,辛欣不仅每年工资得长10%,领得20%红包外,还从项目经理荣任信息生产部主任。
今天会议的目的就更加明确。公司刚刚辞退了一位抓生产的付总裁,这个缺儿在现任的主任里,凭业绩,凭能力,辛欣最合适。 最致命的吸引力是这个职位可以得到一份不小的股份。
工作总结会进行得和往年一样顺利。从总裁那德国人特有的语气中,辛欣已听出了他的承诺:公司今年的效益不错,和你的部门的贡献分不开。项目做得好,客户很满意,公司上下有目共睹。你管理下属有方,尤其是雨果和波特。公司高级领导层再次看到了你的潜力,好好干,一定会给你个更大的舞台来施展。总裁就是总裁,话句句说到辛欣的心坎上。
从总裁办公室惬意走出来,忽听后面有人叫他,辛欣回头一看,是雨果。和老波特一样,雨果也是白人,平日里话不多,却是个做项目的好手。项目只要交到他手里,自己就高枕无忧了。唯一让辛欣不满意的一点是:雨果和老波特一样,做项目太认真,认死理,往往做出的产品比合同规定的质量还要高。辛欣跟他们说过无数次,要以合同为准。两人倒也不是不听,可就是那种人:自己不满意,绝不把货交出去。
平日里从来直截了当的雨果,今天却突然客气了起来,甚至有些怯生生地说有事找辛欣。
在辛欣的办公室坐下后,雨果却只一个劲儿的汇报项目的情况。辛欣狐疑了,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怎么刚才--
“我真的想找你谈谈。”雨果白净的脸上突然过敏似的红透了,两眼发直地盯着辛欣的办公桌。
辛欣没说话,等着下文。
“我,我已经,已经五年多没长工资了。”
辛欣明白了。不错,自己来了三年,从未给一个下属长过工资。因为工资问题,总裁一个人说了算。
“我来的时候就是这么多工资。我女朋友很不高兴了,是她让我--”雨果没说下去。
“你的工资比波特的还高吧。”
“我和他不一样。我干的工作更高级。他主要是制图,我还得写程序。”
辛欣无语、默认。
“想要多少?”
“起码百分之十。”见辛欣没吭声,他有赶紧道:“如果不行,百分之八,或者百分之五也行。”雨果像个刚做了错事受了批评,却又立刻得到老师表扬的孩子似的,不好意思地说。
“好吧,这事我去找总裁说说。”辛欣一口答允。自己这个主任连员工的工资都没有决定权,想到这里,他更坚定了要坐到副总裁的位子上去。
午饭时,老波特慌慌张张地颠到辛欣的办公室:“小老板,我得请个假。”辛欣从来没有看见老波特这么焦急,皱了皱眉头,问出什么了事。
老波特显得有些焦躁。原来,他太太来电话,说岳母大人上午晕倒了,下午约好了到医院去做放疗的。老太太不久前诊断出乳腺癌,做了个不小的手术,正在做一周一次的放疗。可八十七岁的老太太很虚弱,根本走不到公共汽车站。平日友好的邻居又度假未归。所以波特得回家,送老人上一趟医院。
“你太太不能开车吗?”
“我就一辆车。”
原来老波特就那么一辆破车。辛欣有些为难了:“你手上的那个项目,明天一早要交货--”
老波特赶紧道:“我晚上来加班。”
人家说到这个份上,总不能太不通人情,谁没个三急?
老波特和老福特轰轰隆隆冒着烟跑了。
可下午五点多,也没见老波特回来。辛欣急了,不时观望着窗外的停车场,心想:老家伙要是不回来,明天的项目交不出去,岂不把几年建立起来的信誉毁于一旦。
八点钟了,公司一片宁静。辛欣如坐针毡,注视着窗外的停车场。往日,他最恨听那又老又衰的轰隆声。可今天,他唯一渴望,迫不及待想听到的就是那衰老的破铜烂铁声。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辛欣的办公室门口。辛欣一转头,气喘吁吁的老波特靠在门框上。
“回来了,我真怕你不回来了。”辛欣高兴地拍一下桌子。
“对不起,真对不起。”老波特还在猛喘。辛欣拎起公文包准备回家。
“老伙计在路上抛了锚。”老波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捂住胸口,像刚刚跑完百米赛似的。
难怪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我是坐出租车来的。”
“我说你真该赶紧把那老福特退休了。”辛欣心不在焉地说。
“唉。我也这么想,可每次又舍不得,总还是能开,扔了也可惜。可最近,它老是给我找麻烦。这不--”
辛欣打断了他的话,道:“赶紧干活吧。还差多少干完?”
“很快,三个小时吧。”
辛欣点头,彻底放了心。 老波特工作起来虽然循规蹈矩,但却预测准确。他要说三个小时完成,绝对用不了四个小时。
辛欣催促着,跟着波特走出办公室,迫不及待地上了他的四飞人。
翌日,辛欣一进办公室,就见桌上摆着几幅漂亮的计算机图,拿起来一看,喜上眉梢,心道:老波特干得漂亮。辛欣电话通知客户来验收时,对方确说老波特绘制的图绝对不会有错,还半开玩笑到:你这个当老板的,应该给波特加薪才是。
从总裁办公室出来,辛欣得意非凡,怀着救世主的微笑,飘然来找雨果。机房里却只有老波特在。于是,他把加薪百分之十的事先告诉了老波特。
老波特笑笑,拍拍辛欣的肩膀说:“小老板,知道你喜欢昨晚我做的那几幅图。我也喜欢。你知道我花了一个晚上做的,都没回家。”
“为什么不回家?”辛欣奇怪地问,不是说三个小时就能做完吗。
老波特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短短卷曲的白发,呵呵地笑道:“不瞒你说。我身上没有钱了。我平时身上只带三十块钱,昨天都坐了出租车。所以--”
“你没钱回家了?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当时也忘了。”老波特又傻呵呵地笑。
“那你昨天的晚饭--?”辛欣的话停在空中。
老波特腼腆地捂了捂肚子,看着辛欣呵呵傻笑。
“走,走,请你吃饭去,顺便庆祝给你加薪。”辛欣站起身来,拍着老波特的肩膀,推着他往外走。
“真的给我加薪啦?”老波特像脚下长了钉子扎在地板里一样,纹丝没动。
辛欣咂下嘴,瞪了他一眼:“这种事好开玩笑吗?”
“为什么?”老波特那严峻的态度好似辛欣不是给他长了工资,而是降了薪俸。
辛欣心里不高兴起来:嘿,这人真是不知好歹,给你长工资还问为什么。这么想着,却好言说道:“帮你早点买辆新车。行了吧?”
老波特仍站在那里,泰山一样岿然不动,呆若木鸡。
“怎么了, 你?”辛欣吓了一跳,心问,老家伙不会饿呆掉了吧?
老波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轮起拳头,重重地砸在辛欣的肩膀上:“好人,好小老板。谢谢,太谢谢。”
辛欣先是一惊,然后摸摸自己的肩膀, 咧嘴一笑,直摇头,心里念叨:这老家伙真不愧是个绘图员,劲儿全在这手腕上。
来到公司邻近的一家快餐馆,老波特要了两份三明治,和一碗面汤,边吃边摇头,说和他太太做的实在相去太远。接着,便滔滔不绝事无巨细地夸起太太的厨艺。
辛欣听着,心里一阵酸意。这老家伙故意和我过不去,明知最近我和同居了七年的女友分了手,偏在我面前数落他太太的贤惠。
“你太太做什么的?”辛欣打断了老波特。
“家庭主妇。我太太是渔场场主的女儿,漂亮得紧。嫁给我后,替我生了三个儿子。她父亲去世后,她把母亲接来和我们一起住。……”
“听说,你很多年没有长工资了?”辛欣又打断了波特。
老波特点了点头。
“我来这里做学徒工时是二十岁,没有钱。那时,我们都是手工绘图,哪里有这些计算机玩意儿。我的图画得好,师父留下我,成了公司的正式雇员。我特高兴。后来,我学会了用计算机这些聪明的家伙们画图,总裁给我长过一次工资。每次,我还没有想长工资的时候,就有人给我长了。真没想到,在这里工作的第三十个年头里,又长了一次工资,还是你这个小老板给长的。”他说着,呵呵,呵呵,一阵傻笑,然后又捶了一拳辛欣的肩膀。这次,辛欣有了准备,赶紧往回退缩。
“那你从来没要求过加薪?”辛欣不信,狐疑地问。这老家伙这么点钱,竟然心满意足,自己的工资是他的一倍,从来也没觉着够过。
“没有。我觉得我还是干那么多活。技术也就是那个水平,不能和雨果比,他比我能干,更不能和你小老板比。你们都太聪明了。”
“可你还是可以要求加薪,起码每年还有通货膨胀吗。”辛欣不以为然。
老波特摇头,却又马上点头,两只小眼睛一亮,道:“谢谢你!这次我真的可以实现我的梦想了。”
辛欣知道他指的是买新车的梦,苦笑:“快点着吧。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去海里钓鱼。”
辛欣把加薪的消息告诉雨果时,没想到他竟一点都不激动,眼睛一直望着手中的图纸,反问:“老波特也长了百分之十?”
辛欣点头。
“为什么?”雨果问,仍然不瞅辛欣。
雨果问得实在奇怪,难道只许给他长,不能给波特长吗?原来,美国人也得红眼病。想到这儿,他说:“波特很多年没长工资了。虽然都是百分之十,绝对值还是你长得多。”
“波特不是没有钱。”雨果终于抬起头,理直气壮地说:“他大儿子是个大葡萄园庄主,成千上万地生产加州的葡萄酒,行销世界各地。他儿子给他钱,可他不肯要。”
辛欣看着雨果,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
“再说,他也没要求加薪,你--”
辛欣听着雨果的话,心下生起气来,感情他是在怪我,自作多情地给波特长工资。可他还是心平气和道:“这些事,我不知道。不过长不长工资和他要不要儿子的钱是两码事儿。我觉得你该长,他也该长。就这么简单。”
雨果悻悻离去,辛欣也觉着无趣。好好的一件喜事,却搞得雨果一肚子的不乐意。真有这样的员工,你对他再好,他也不知足。
果然不出辛欣所料,一个月后,他拿到了百分之二十的分红支票。可有关副总裁的任命却一直没下来。更奇怪的是,总裁最近见到他有些躲躲闪闪。可他还在安慰着自己,中国不是有句话:好事多磨吗。
老波特长了四千多块钱,日子却还是一样的过。天天还是拖着轰轰隆隆的老福特上班来,回家去。
“你怎么还没买车?”一天,辛欣终于忍不住了。
老波特不好意思地挠挠短曲的白发,满脸通红地呵呵笑道:“我还是有点舍不得老福特。”
辛欣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看来,雨果说得一点不错,真是自己自做多情了。
没过几天任命下来了,却不是辛欣的,而是计算机维修部的主任--德裔人布赖恩。布赖恩比辛欣大几岁。大学毕业后来公司做实习工,专门管理计算机。布赖恩平日里话不多,只有在重要场合,才把他的口才崭露得淋漓尽致。布赖恩被委任副总裁,辛欣先是大吃一惊。可又仔细想想,也很自然。布赖恩的部门虽不能为公司带来利润,但也不可或缺。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先天性优点--和总裁一个族裔,都是德裔人。公司多嘴的员工曾经戏称布赖恩是总裁的干儿子。辛欣甚至留心过,他们两人还真的有点像。
事已至此,辛欣也无话可说。可如今每日上班,却不知怎的别扭了起来。虽然他还保持应有的风度,见到上面的人仍然毕恭毕敬,对下面的人仍温文尔雅,工作照样一丝不苟。但曾经让他如鱼得水的公司,突然之间就结了冰,让他窒息、透心的冰。有一天,他猛然抬头,举目一看,才意识到:原来,世界竟然这么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辛欣把三年多没碰的履历加减一番后,把它撒向大世界里一闯荡,出乎他意料,竟然暖身运动还没结束,已有好几家公司叫停。他这才猛然悟禅机:原来,自己身上到处都标着价格不菲的美元。
辛欣辞职没有张扬,一早上班,平静如常地来到总裁办公室,递上一信封。总裁先是表示惋惜,然后又惺惺作态地询问了一下新公司的情况。一听是竞争对手,脸上就看不出是啥颜色了。踏出总裁办公室那一步时,辛欣本来还残留着的某种不安,突然就灰飞烟灭了。这世界,谁跟谁,不就是那么回事儿。连生活在一起七年有余,当初山盟海誓过的女友不是说走就走了吗?
“小老弟,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我到处找你呢。”老波特乐呵呵地迎面走来,拍了拍辛欣的肩膀。
“找我什么事?”辛欣没了心情,也没了好气。
“好事,大好事。”说着,老波特勾勾手指头,道:“给你看一样东西。”
辛欣猜想老波特一定是要他验收今天要交的货。每次项目交货前,他都得啰哩吧嗦地解释一番。这么想着,他摇了摇头:“以后不用找我看了。我已辞职了。”
老波特愣住了,用一种好奇的目光审视着辛欣。那目光在辛欣的眼里就变成了怀疑。要是平日,他会不厌其烦地解释,可今天,他不再有那个义务,也没那个心情。
“这样做对你更好。”老波特不动声色,吐出这么几个字。
辛欣突然笑了起来,他没想到老波特会这么说。这个平日里少语,却嘻嘻哈哈的老家伙,竟然似乎明白他的苦衷一样。辛欣这么一笑,老波特这才点头呵呵跟着笑了。
“嘿,你还是得看我的好东西。”老波特诡秘地指着公司的停车场。
辛欣眼睛一亮,大叫了起来:“你买新车啦?”
老波特眯缝起一只眼,眨巴着,脸上掩不住的春光般的兴奋。
“走,走。”辛欣边往外走,边兴奋地叫道:“让我猜猜,肯定是辆吉普,这没错的。应该是深灰色,深灰色最配你这个老家伙。嗯--,你不喜欢日本车,那肯定是美国牌,不能再是福特了,大众的,不,应该是克莱斯勒的牧马人,或者是自由人。都很适合你。”……
老波特只是笑,辛欣每说一句话,他就像只老白鹅地点头。
“哦--,我已想像出你驾着牧马人,带着鱼杆去钓鱼的那付得意样了,我要忌妒你了。我--”辛欣激动得很很捶了老波特一拳。
停车场上,辛欣快速扫射一遍,没见能和自己的四飞人并驾齐驱的吉普。他不信,又更仔细地扫视了一遍,还是没有。他迷惑地看了看老波特,问:“停哪儿了?”
老波特不说话,面带笑容地走到了四飞人跟前,说:“这不是吗?”
什么?辛欣刚想发作,突然意识到,老波特的视线并没聚焦在自己的四飞人上,而是四飞人边上的那辆。他这才把视线移过去,映入眼帘的是辆白色的福特轿车。“不是买了新车吗?怎么还是这辆?”他大叫起来。
“你再看看。”老波特两眼眯眯的,满脸一个笑字。
辛欣又仔细一看。哎,是不大一样,好像新了点,车体比以前的也大了点;形状也不再像那种老棺材,浑圆现代派了不少。
“给我看这个破车干吗?你的新车呢?”辛欣不耐烦地叫喊。
还没等老波特开口,辛欣的心突然一沉,再看老波特,他的心更是咚咚往下沉。天哪,这老家伙不会这么没出息吧?买来买去,叫了这么多年的梦,竟然又买了一辆福特?还是个旧的。
见辛欣一个劲儿的摇头,老波特上来拍拍他的肩膀,不好意思地说:“小老板,你真聪明!”然后笑呵呵地看着那福特道:“九六年的,才三万多迈的里程,里外都澄新澄新的。还不错吧?”
刹那间,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团火来,直冲辛欣脑顶。他一甩手把老波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打掉,哭丧般地大嚷:“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老波特呆站着,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收尽,道:“你看,我还是舍不得那个陪了我二十多年的老福特。所以,把他捐掉时,我答应他,把他的孙子接回家。”说完,他嘿嘿傻笑两声。
“你--,真是的--”辛欣觉得胸中突然沸腾了起来。他尽量压抑着,视线却已是雾气迷漫了。他别过脸去,望着远处。自己这是怎么了,女朋友离去的时候,他的眼也没润过。
周五是辛欣的最后一天,下周一,他就要去新公司报到了。他的辞职,似乎在公司里没有引起该有的骚动。新任副总裁像已做好了接管他工作的准备了似的,甚至没与他交接一番。人走茶凉,可如今,人还没走,茶已结了冰。原本以为生产部这一摊非他莫属。却原来这地球离了谁都照转,说不定转得更好。也罢,也罢了!
全公司的人,只有老波特说要为他送行。中午老波特准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口,还是那么笑呵呵,乐滋滋地道:“你今天一定得坐坐我的新车。”
就别提你那辆新车了,明明是辆旧车,恬不知耻的。这么想着,辛欣却顺从地点了点头。
辛欣一向不喜欢美国车,觉得美国车设计蠢笨,价格性能比和小日本车不可同日而语。可坐在老波特的老福特的孙子车里面,他却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的大气和舒适。竟然是这样?美国车,也有美国车的优点。
“你的鱼杆放得进来吗?”辛欣问。
“没问题。这小福特比他爷爷可又灵活又豪华呢。”老波特得意非凡地驾着车,那样子竟让辛欣想到了唐吉柯德那怪物。豪华?辛欣心底发笑,这就是老波特的豪华。可怜的老东西。
“你去哪儿?”辛欣突然才意识到老波特竟开上了高速路。
“去了你就知道了。”老波特故意秘而不宣,冲他一眨眼。
车缓缓地开进了机场边上希尔顿大酒店的停车场。辛欣急了,叫道:“怎么上这儿来了?”
“请你吃饭。”老波特笑着回答,把车停了,钥匙转了下来。
“你怎么--?”辛欣心跳加速了起来,这哪里是老波特来吃饭的地方。可老波特的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上:“走吧,小老板。”
两人在一个靠窗的角落边坐下,辛欣更没想到的是老波特还预订了座位和午餐。
“你来过这里?”辛欣问,窗外的大海涌起波涛,一次次拍击这岸滩,一下下撞击着辛欣的心窝。
“开什么玩笑。”老波特道:“平生第一次。”
辛欣突然一阵晕眩,好像自己是坐在船上。他定了定神,又问:“怎么会想到来这里?”
老波特又呵呵笑起来,道:“说了你不信,是我太太让我来这里的。”
辛欣一脸狐疑,喃喃地道:“你太太?”
“她说你是个好人,也是恩人。要不是你,我根本不可能买新车。所以,她让我今天好好招待你,一定得让你满意。”
辛欣不好意思起来,直说:“别这么说,举手之劳而已。”
老波特却突然严肃了起来:“可因为你给我们提工资的事,搞得你没能升任副总裁。”
辛欣不屑地摇头道:“跟你们无关。”
老波特叹息:“虽然我老了,但这个公司我知道。像你这样好心对待下属的,怎么能做副总裁?”
辛欣仍不以为然:“你不能这么说。按资历和个人关系,副总裁这个位子都应该是布赖恩的。”
“布赖恩曾得意地说,你把公司当成慈善机构了,总裁对你有看法。”老波特那样子极其认真。
“哦--”原来是这样。辛欣一下子明白了,大张着嘴,却不想和老波特再多谈此事。
“老波特,告诉我为什么不买辆吉普?鬼才相信你还喜欢福特。”辛欣为此一直耿耿于怀。既然他儿子给钱他不要,那就不是钱的问题。可他为什么要作践自己买这么一辆旧车,还乐得屁颠屁颠的。
老波特脸上的笑容定住了,一会儿,才松弛了下来,道:“人总有办不到的事情。况且,梦想就是梦想,不一定要变成现实。”
这老家伙明明在搪塞:“听说你儿子很有钱,给你钱,你却不要。”
老波特竟不自在地笑起来:“真不愧是小老板,什么都知道。”
“到底为什么?”辛欣追问。
老波特收起了笑容,叹了口气。这是辛欣记忆里,老波特的第一次叹气。只听老波特说:“我是个穷人呀!父母从德国来美国后一直做苦工。当年我父亲的理想就是能买一片地开垦葡萄园,生产像德国那么好的葡萄酒。可直到死,他也没能拥有一片葡萄园。我早年做过海员,后来认识了我年轻漂亮的太太。可她那渔场场主的父亲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所以,我们私奔了。我们那时真是一无所有呀。”
老波特注视着大海,海面上正有一艘海轮缓缓而去。
“后来,我来到了这家公司做手工绘图的学徒工,半年后转为正式工,生活才算有了依靠。三个孩子跟着降临。一家五口人,一直靠我这点工资生活。虽然不会饿死,但是过的却是穷人的日子。不过,我们过得很快乐。我一直对孩子们说:干你们想干的事,不要只为钱而活。大儿子确有出息,读完高中后,去葡萄园打工不久,做了园主的女婿。老园主去世后,家产都留给了他。他算是完成了我父亲生前的梦想。他的确很出色,越做越大,也总是要给我钱。”
“那你为什么不要?”辛欣迫不及待地问。
“那是他的钱,我怎么能要?”
辛欣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逻辑,想起自己父母,哪里有给钱不要的,虽然嘴上说是不要,最后钱还不都是揣进了腰包。可话又说回来了,孩子给父母钱理所当然的吗。
“我虽然挣的不多,但是,人,挣多少钱,就该过多少钱的日子。哪能拿着别人的钱买车,买房?那样的话,这车我开得不会痛快,这房子我住着也不会舒坦。”
“那你这辈子能甘心吗?”
“没有什么不甘心的。心里踏实,就会快乐。”
“不开新车,大住大房子,有什么好快乐的?”
“当然会!”老波特看着辛欣,好像他这个问题问得很可笑。
辛欣语塞,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无语。
“快乐是一种选择。你选择了快乐,快乐才会选择你。”
“快乐是一种选择?是吗?”辛欣重复着,似在反问。
“听过一个故事吗?两个人同时遇上了车祸,都受了伤。选择不快乐的人说:我怎么这么倒霉,碰上这种倒霉事。而选择快乐的人却说:我真幸运,遇上车祸竟然大难不死。”
辛欣不语,心里却道:原来,老波特真的没钱买新车。
那顿午餐,花了老波特近两百元。辛欣过意不去,坚决要和他平分。可老波特执意不肯,说:“我这样做是因为我会快乐。”
六,七年过去了,辛欣还在那家公司里工作着,没有升任副总裁,但他也没有再离去。那辆四飞人也旧了,该响的地方不响了,不该响的地方却开始响了起来,还送进车铺里大修了两次。辛欣新交了女友,似乎也不如以前的,却终于算结了婚,也有了孩子。还买了一辆新宝马。日子过得真的够快乐。可是,辛欣却一直都没把那四飞人吉普卖掉。当太太每次抱怨他为什么不把四飞人卖了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报以一笑,心里却悄悄地念叨:老波特,我还一直记着你和你的梦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