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不幸与幸运——兼评简杨《倒叙哀情》中人物徐静如

·湘　平·

一年前读于梨华的小说《考验》，写下了一些话（湘平：《考验与选择》）。然而似乎言犹未尽，内心深处一直觉得，对于中国大陆背景的女性留学生或女性亲属来说，书中的女主角吴思羽不具典型性和代表性。这也许与原书作者的生活背景有关。我所了解的从中国大陆出来的女性，心身上都特别能吃苦耐劳、委曲求全，甚至“忍辱负重”，我因此常常为当今能伸能曲的小女子而感慨。读到《倒叙哀情》中的徐静如，我觉得简杨才写出了其中代表性的一个。

如果先剔除这个故事中最具悲剧色彩的一环——静如的卵巢癌，以及离婚、病逝的最终后果，静如其实是我们中间最普通的一员，她的身上或多或少有我们每个女人的影子。为了自己和全家在国外的生存竞争，她毫无怨言地放弃自己的专业爱好，不分贵贱地做一切可能的工作包括餐馆打工，在外克服困难去改行，驾车往返一、两小时去上班，在家相夫教子、打点家务、养花种菜等等不一而足。正如文中所描写的：“他工作的时候，她也在工作，但他不能没有干净的衬衣和花样翻新的晚餐，孩子们依然得听话，房子要整洁……”。家中的大小事务她是主力，吃饭坐车睡觉休息她却是最次要的一个。当全家大小玩得精疲力竭地回来，哪怕在经期，“她却是家中唯一有力气干活的人。她收好大家的脏衣服，把晚饭做好，洗了碗，把钓的鱼冻到冰箱里，给大家准备好明天的午餐……”。即使在多年的癌症潜伏期间，经常腹部不适、食欲不振的情况下，她默默地、无怨地做着这一切。而他“从没有真正问过她有没有烦恼”，总以为“她是可以重复使用的充电电池”。如果没有生病所导致的一系列不测事件，静如会在这个婚姻的围城里任劳任怨、孤独寂寞地生活下去，甚至给外人以“幸福、美满”的假象。

然而，无情的癌症导致了夫妻间的性生活失调，夫妻矛盾的加剧以至离婚，最终毁灭了静如无价的生命，将她的悲剧命运推向了极级。也许静如在儿子出生后对性生活的冷漠最初是由于极度劳累所致（且不谈为国人所不甚理解的“产后忧郁症”），后来卵巢癌的逐渐发展引起疼痛和生理功能的变化。可能由于医盲，更因为生活在逆境中的女人总是有超常的忍耐力，无暇顾及、关照自己，她对自己的病并无警觉。他们夫妻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丈夫对她的喜怒哀乐、烦恼疲累和身心痛苦向来熟视无睹、不闻不问、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等到她去看了医生，怀着沉重的心理负担等待诊断结果，意欲告诉丈夫，却被丈夫用粗暴的言与行无情地挡回去了。除了选择沉默，选择离婚，她还能怎么样呢？她的死亡，正是这个不幸女人之生命被忽略的最后一声无奈的呐喊。

有网友说：“静如太坚强了。”女人的坚强，其实是环境使其然。

女人天性依赖，只有在无人可依赖时，才不得不坚强，甚至比男人更坚强。我有一位朋友，在世人眼里或许是个成功的“女强人”。她告诉我，一些年前，她也曾经对自己独立、坚强的性格颇为自豪。然而，几近“天命之年”，回顾自己的一生，她才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个女人命运的悲哀之处。正因为从小无处撒娇，才必须让自己学会坚强；结婚成家后也并不意味着有了依靠，才不得不习惯于独立。从磨难中炼就“有泪往心里流，打掉门牙往肚里吞”。我也注意到，她其实常常不放过可以依赖他人的一些小机会。例如，有同伴一块走路时，她只管跟着走，从不自己认路；有人肯开车，她乐得作乘客，从不主动去摸方向盘；和家人、朋友或同事出去用餐，她宁肯让别人看菜谱点菜，自己乐得坐享其成。只是在她的生活中，她能够依赖的时候实在不多。

我的另一位极有能力和才情的朋友却完全不同。她告诉我，小时候，父母为她计划安排一切，按照社会环境的变更为她设计可能的、最好的未来和人生，为她选定专业上大学，她只需要做父母的“乖乖女”。结婚成家后，又有丈夫在家挑大梁，为她操心、拿主意、大到出国留学，小到居家琐事，安排得一应具全，她乐得小鸟依人。这样的幸运和福分，难道不令人羡慕吗？虽然我们生长在一个提倡独立自主的时代，如果一个女人到四、五十岁还没有学会独立、还不够坚强，只能说明她是一个幸福的女子。

当我第一次读席慕容的诗集《七里香》，看到诗人在后记中写道：“一直在宠爱和被保护的环境中成长。父母辛苦的将战乱与流离都挡在门外，竭力设法给了我一段温暖的童年，使我能快乐地读书、画画、做一切爱做的事。甚至，在我的婚礼上，父亲也特地赶了来，亲自带我走过布鲁塞尔老教堂里那长长的红毯，把我交给我的夫君。而他也明白了我父亲的心，就把这个继续宠爱与保护我的责任给接下来了。”毫无疑问，除了席慕容的才情，她的幸福和圆满的一生铺垫和酿造了她那些美丽、纯情的诗。我因而无限感慨地对朋友说，没有她那样的圆满，写不出那样的诗。

近日看到一篇对席慕容的诗评，其中说到，就其作品的思想之厚重与局限而言，她人生的圆满“也是一种遗憾”。然而，如果人生能够选择，我宁肯选择这种遗憾，尽管人们常常认为“苦难是人生的财富”。

注: 《倒叙哀情》请见网页 http://blog.wenxuecity.com/blogview.php?date=200409&postID=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