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岚: 老周和他的的老爷车
(2004-10-04 14: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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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和他的的老爷车
江岚
头一次听说老周的名字之时,刚刚拿到来美国的签证。
那时先生唯恐我那点英文和智力水平会导致我在底特律转机时茫然无措,于是找到几乎和我同时拿到签证,当时在北京的老周,订了同一趟班机的机票,指望他能够在天长地远的飞行途中照顾我一二。结果老周因故改了行期,我独自一人果然就在底特律机场丢了,比预定的时间整整晚了24小时到达Houghton, 这是题外话。
老周是生物系美丽的女博士预备生丹丹的丈夫。二人结婚两年,有一个女儿在国内由奶奶抚养。此时的丹丹,是周围留学生们的热门话题,因为她已然抱琵琶另向别弹。
三月,厚厚的积雪还没有任何融化的迹象,老周也到了。密西根的超市里,啤酒和菜肉禽蛋一起卖,留学生们去买菜时顺手捎上一两箱啤酒,周末喝酒吃饭聊天是经常的事。我和老周彼此先闻其名,后见其人,一来二去,很快就熟了。他和丹丹在一起进进出出,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感情不睦的痕迹,原本沸沸扬扬的闲话倒也识趣地消停了一段时间。
老周十分喜欢车,一来就嚷嚷着要买车。当时MTU留学生买车的标准,$300左右是可以开的车,$500-$700是好车,$700以上的就是豪华车了。老周花了$650,买了一辆八个汽缸的老爷车,是雪佛来抑或别克记不清楚了,总之是蔚蓝色车身,很大的一辆车。
在国内的时节,老周学过开车,只恨自己没钱买。现在终于有车了,自然十分兴奋,驾照还没有考到手,就忍不住开出去兜风,出去一趟感慨一回,说开车的感觉就是好,就是爽。拿到驾照之后,他的心思更加活泛。同是来陪读,他和我可大不一样。首先他是男生,自古好男儿志在四方,他肩上担负着光宗耀祖的责任;其次他是清华的高材生,很聪明很出色的一个人,不能够明珠暗投的。Houghton那种小地方实在太闭塞,他满怀的抱负无处可以得施展。于是等到春暖花开的五月,他开着这辆老爷车,独自到芝加哥闯荡去了。
走的时候,他绝不会想到,从此便只有这辆老爷车与他相依为命了。
到了芝加哥以后,老周很快找到一家中餐馆打工,吃住都在餐馆里。某天打电话回来,在那头爽朗地大笑,说大城市真的很不一样啊,哥儿几个什么时候应该抽空过来看看。
可是还没等我们抽出空呢,他自己倒先回来了。半夜里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我们打开门看到他,两个月不见,居然疲惫憔悴得脱了形。
原来是丹丹打电话到芝加哥去,正式提出和他离婚。想来他对丹丹移情别恋的事情不会完全不知情,只是一直没有太当真。此刻一旦谈到离婚,他才乱了方寸,连夜开车赶回来。回来以后又无处可去,因为丹丹已和那人同居,所以他只好敲了我们家的门。
他是当晚九点半下了工从餐馆上路的。本来已经很疲累,加上思绪纷纭,魂不守舍,路上闯红灯被警察拦截下来。那时候穷得叮当响,隔夜粮都没有,怎么当得起成十上百的罚单?情急之下,他只得告诉那个警察,说是因为太太要离婚,着急赶路,又是深夜,一个不小心犯了规,苦苦哀求警察网开一面,放他过去。然而那个警察丝毫不予理会,照样给他开了一张罚单,数额$150元整。
当时还以为美国的警察都是这么铁面,一点人情味都没有。等到后来听说某些美眉逢警察就哭,一哭就万事大吉的故事,才知道老周那晚实在是不走运,倘若遇上的是一个女警察,说不定不会这般落井下石,雪上加霜。
老周在我家住下,接连两天和丹丹见面谈判。可是谈来谈去,最后的结果只不过是,女儿归老周,仍暂时放在国内的奶奶家,正式的离婚手续等老周转了学生签证再行办理。
并非丹丹有多么不好,多么狠心。夫妻分手,是冰冻三尺,远非一日之寒,双方总要各负一半的责任。我们做朋友的在一旁看着,只是为他们感到惋惜。
那几天老周的精神状态非常差。缩在我家客厅的角落里,听哀怨感伤的音乐,喝啤酒。他反反复复地述说和丹丹的往事,说丹丹如何对他一往情深,说自己如何一次又一次地背叛她,而她又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他。
当感情握在手里的时候千万要珍惜,这句话讲来象念经一样,可是就是有那么多人不懂,不会,就是有那么多人一定要等到失去了才来后悔。事到如今,老周并不恨丹丹,他恨的是他自己。然而有什么用呢,木已成舟了。
又过了两天,他实在缺乏留下来看着丹丹和别人出双入对的勇气,决定回到芝加哥去。那夜大家给他送行,心情都很沉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倒是他自己强打起精神来安慰我们,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叫大家放心。
次日清早,他开着老爷车走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他这次重返芝加哥,其境况除了“山穷水尽”之外,真的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
他回去以后,原来打工的餐馆招了新人,不要他了,他在芝加哥的吃住立刻就成了问题,而口袋里仅有的,是临走前我们给他的两百块钱。区区两百块钱,租房子是不够的了,再说他必须留着这些钱来果腹,在找到新的工作之前不至于挨饿。于是,那辆老爷车就成了他唯一能够遮风避雨的地方。白天开着这辆车,四处奔波,一家一家中餐馆找过去,问人家要不要人手;到了晚上,随便在路边一停,车后座就成了床。好在当时是七月份,若是冬天,如何过得去?还好在有一辆八缸的老爷车,否则他人高马大,怎样睡得?
后来总算在芝加哥东北郊外的中餐馆找到一份工,老周又在车里住了一个月,攒够钱去租了间房子住,以车为家的日子才算告一段落。
打工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书总还是要念的,但他的TOEFL成绩已经过期了,原则上讲,重新申请学校需要再考一次。他在国内时曾经申请过芝加哥某所大学的研究生院,觉得自己人在当地是个优势,应该去问一问,或许校方能够通融也未可知。到了院办公室报上姓名,人家说,年初才给你发过录取通知书的。老周吓一大跳,说,没有啊,我从来也没有收到过啊!好在该大学有一条保留新生入学资格一年的规定,系里的秘书对他说,9月份开学你就来注册吧!
这样的结果对于老周来说,完完全全是意外之喜。在他的情绪那么低落,际遇那么艰难的时候,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入学资格,而是对未来的希望,是新生活刺穿黑暗而来的曙光。他是那么高兴,以至于当晚就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们。同时他还叫我也到芝加哥去打工,因为他们餐馆正缺人,而他知道,我们一直为出国前交的培养费等等背负着债务。
老周当时的住处,在一栋残旧的老房子二楼。我到了芝加哥以后,为了打工和进出方便,也住在这栋徒有四壁的老房子里,每个月的租金是$150。二楼一共有三间房,老周那间紧靠着防火楼梯,我住在中间,还有一个国内来的访问学者叫老李,他的房间在楼梯口。楼上还有一个小洗手间和一间厨房,我们三人共用。
从此,我们天天开着那辆老爷车去打工,早出晚归。从我们的住处到打工的餐馆,如果不堵车的话,单程整整需要一小时又十分钟,算起来每天至少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是在车里。老周的个子很高,戴一副眼镜,清瘦斯文,看上去是个典型的“文弱书生”。但一坐进车里发动引擎,就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他的车开得凶猛霸道,仗着老爷车八个汽缸的驱动力,有恃无恐,在路上横冲直撞,大有条条大路为我开的架势。特别是晚上下工开车回住处的时候,通常已近夜里11点左右,路上的车不多,他更是无所顾忌。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有次终于被警察逮着。这个警察已经跟在后面很久了,但我们都没有察觉。警察说,老周以110英里一小时开了超过二十分钟,还有,换线不打灯,过黄色信号灯不减速。罚单一开,$ 250元整。临放行之前,警察还不忘教导他一句:“如果你不想把那个年轻女孩子干掉,就慢点儿开!”
老周大笑,告诉我,上次那张$ 150的罚单他根本就没付,当时确实是没钱。那张罚单是威斯康辛州的警察开的,老爷车挂的是密西根州的车牌,而老周人在伊利诺州——人家根本找不到他,就这么侥幸蒙混过去。这一次大概是逃不掉,但“也还是赚了!”
我们在车里或聊天,或听歌,倒也从未觉得无聊。他那时经常听周华健的磁带,因为丹丹从前喜欢他的歌。老周还是时常说起和丹丹的往事,说她是多么好,多么温柔的一个女人,说她当年对他有多好。一提起来就自责,怪自己不懂事。
开学以后,老周在学校有半奖,每星期还有一半时间要打工。我则在存够还债的钱之后,返回密西根。到第二个学年,他拿到了全额奖学金,不需要为了挣钱而去打工了。只是对那间餐馆有了感情,周末还回去帮忙,不过开的是另外一辆车了——老爷车终于跑不动,老周在把它送往Junk Yard 之前,车里车外,拍了好多张照片,以纪念他生平拥有的第一辆车,一辆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为他遮过风,挡过雨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