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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非: 最后的绽放

(2004-08-17 13:06:45) 下一个
最后的绽放 作者:雅非   桥和姑婆婆站在旋转门外,等着它彻底停下来。姑婆婆有八十九岁了,不过她跟别人都说九十岁。桥想,年龄这个东西到了一定的时候真的是越大越好吗?姑婆婆左手紧紧地挽着桥忠实地横在身边的臂弯,右手拄着一根拐杖,头微微地颤着,显出饱受挫折的样子。桥注意到门里面也有一个人在等。一个中国男人。这个发现,或者说这个意识,或者说这个念头,像世间所有的事物一样,既然出现了就留了下来,显然有着不可否认的合理性。门终于停住了。桥朝门里的男人做了一个习惯性的你先走的手势,像她开车的时候在没有红绿灯的交叉路口时那样。刚刚做完那个手势,她就有点儿后悔了,希望自己是做了一个别的什么更完美的手势。门里的中国男人很精明又很会意的样子,看懂了桥说明她们肯定会比他慢要他先行一步否则他留在门里看她们她会感到难堪的意思。他小心翼翼地通过了旋转门,出现在桥这一边,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桥说了声“不谢”,躲闪的眼神好像在暗示那是她代姑婆婆说的。可出来了的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了桥的眼神,将它引向她们的右侧,说:“那里有一个旁门,你们可以从那里进去。”果然,就在这个好不容易停了下来的旋转门旁边,还有一个不旋转的旁门,它夹在两侧的大窗户中间,受了很大的委屈的样子。自从昨天住进这家旅馆,桥和姑婆婆上上下下进进出出了几次,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门。这回是姑婆婆朝他说了声“谢谢”,了了桥一桩心事,因为她不愿在短暂的一刹那去解读那个中国男人脸上的蕴含丰富的笑容。   第二天一早,在餐厅,桥又碰到他。她一个人。他也是一个人。门口的服务员还在问桥她的房间号码,他已经从他的桌子那里朝她点头致意了。桥在服务员递过来的签字簿上签了字,就抬起头来朝他微笑。他拉了一下他桌子另一侧的椅子,示意桥过来坐。桥走过去,做出一副在别人看来他们是老朋友的样子。当然,桥没有坐在他拉开的那把椅子上,而是坐在了他的对面。   她刚一坐下来,就把两个胳膊肘架在桌子上,使劲儿地搓着两只手。不知道是餐厅里的冷气开得太足,她觉得有点冷呢,还是她有点儿紧张。   “你喜欢这里吗?”他看见她一边搓着手,一边用眼睛扫描餐厅四周,就这样问她,好像这家旅馆是他开的。   桥其实昨天就来过一回了。她还没有在这么雅致的餐厅里吃过饭呢。设计和装璜都精心别致得令人不忍走进,唯恐自身的俗气破坏了里面的格调和气氛。正对着餐厅入口的一方,布置得像一个皇室小客厅。家俱是一色的紫红,并在相宜的表面和边角带有或浮雕或镂空的花纹。地毯的色调也是紫红的,但图案中有规则地呈现出蓝蓝的斑点,使人感到赏心悦目的变化。桥一眼望过去,感觉到壁炉、长沙发、小沙发、咖啡桌等家俱透着的一致而典雅的气息。最让她喜爱的是壁炉两边和那一隅周遭的嵌在墙壁里的书柜。书柜里的书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架上,并不像被人动过的样子。可它们带给餐厅的那种气氛,就好像来这里吃饭的人都是这些书的主人,都可以将它们信手拈来,一睹为快似的。还有几层架子,为数不多但位置都恰到好处,上面并不就放著书,而摆着绘有蓝色花纹的形状优美的瓷器,如花瓶、茶具、果盘等。桥从那种蓝的颜色里看出那些瓷器不是中国瓷器,而是英国人叫做“中国”的那种英国瓷器。即使是这样,桥也还是觉得自己跟这间餐厅比别人有着更多的亲近感。   “非常喜欢。”她已经不搓手了,可她的目光仍然在餐厅的四壁留连。   “你喜欢吃什么样的早餐?欧式的还是美式的?”他很内行地问她。   桥这才将放出去的目光收回,让它们尽量镇静却友好地落在他脸上。他看她的目光很直接,毫不犹豫。他的嘴有很清晰、有明确的线条,给人一种不可抵御的坚定感。   “入乡随俗啦。在欧洲人开的旅馆还是吃欧洲式的早餐吧。”她使出浑身解数表现自己的轻松。她觉得到现在为止,她还是成功的。   “对,对!欧式早餐在那边,美式早餐在那边。”他指了两个桥已经熟悉的方向。桥顺水推舟,使他相信她是第一次来这里,就朝“欧式”走去。   回来时,桥才发现他吃的是美式早餐,就想,这个人大概是不喜欢随俗的。   他说他叫塔。是画家,是来纽约办画展的。   桥问塔他画什么画。塔说画现代画。桥说,噢,就是我看不懂的那种画。塔说,不对,你只是以为你看不懂。不信,我带你去看看。他拿眼睛盯着桥,很认真的样子。   桥不舒服了,低头吃她的热炒蛋。   塔感觉到了,就打岔。“老太太是你什么人?可以问吗?”   桥告诉塔老太太是她姑婆婆,八十九或者九十岁了。一大家子亲戚来这个都市参加婚礼,别人都住在另一个旅馆,要拐好几条街才到。只有她和姑婆婆住在这儿,因为老太太腿脚不方便,这里离新娘的住处最近,在同一条街上,有什么事可以随时联络。新娘是桥的表姑的女儿,桥叫她米妹。米妹是老太太的外孙女、老太太的最爱。桥是米妹最亲近的一个表姐、最好的朋友,米妹就请她来参加婚礼,并派给她一个重要任务,要她看护老太太,负责联络。所以,就有了他昨天下午在旋转门那儿看到的一幕。   桥说完了,脸有点红起来。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隐去了一个细节:米妹本来是邀请她和丈夫两个人同来的,但因为丈夫正巧在中国办差,所以米妹才说,桥姐姐,只好委屈你一下,派你个任务了。谁叫你“耍单”呢?   “你姑婆婆不吃早餐吗?”   “不,她只让我给她带点水果上去。”   “你们住在几楼?”   “五楼。你呢?”   “八楼,847。”   “你表妹的婚礼是今天吗?”   “是的,可我看了时间表,要到下午四点左右才有我们的事。”桥从短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很精致的小卡片,递给塔,接着说:“你看,连新娘和伴娘们修指甲的时间也排了进去。婚礼要到晚上五点才开始呢,我们早一点儿过去是为了和新娘新郎一起拍照的。”   “你看,你白天没事儿,我带你去看我的画展好不好?今天是最后一天。”塔朝桥探过头来,笑眯眯地做出一副求她哄她的样子,好像她的闲暇时光本该属于他似的。   桥的心在这时动了一下:塔脸上流露出的那股带点孩子气的男人味儿触动了她心中的软点。   “我去看你的画展,我姑婆婆怎么办啊?”她也不知不觉地做了一点儿娇嗔态。   “跟老人家好好商量商量。早饭后陪她出去散散步,回来告诉餐厅到时间给老太太送午餐。老人家人逢喜事精神爽,不会在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拖累你一个年轻女子在旅馆房间里闷一天的。”   桥听到“年轻女子”,抬起眼皮盯住塔看。她想从塔的脸上看出他说这话是不是拿她打趣。这些年来,桥越来越不喜欢人家说她年轻了,尽管她确实看上去要比她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十多年前,她就已经自动退籍了,从真正的“年轻女子”那一“国”。和“年轻”告别的那一刻,她一直记忆犹新,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天万里无云,太阳居高临下、正大光明,把地上的一切都照得清爽、鲜亮。桥给丈夫买了生日蛋糕,正在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朝自己两年前刚刚营建的温暖的小窝奋力前行。忽然,她看见一个高个子姑娘急急地从对面走来。这个姑娘之所以吸引了桥的目光是因为街上的人不知什么缘故似乎都在为她让路。就为她的步履匆匆吗?桥心里正有点忿忿不平,就发现那高个子姑娘已和她擦肩而过了。姑娘黑黑的长发在微风中有节奏地飞扬,两条诱人的长腿自信地带动着纤细的腰肢起舞,肩膀也随着上身的摆动轻轻地颇有韵致地摇晃。桥从来没有这么盯着一个女孩子看过,那一刻,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竟随了大家也盯着她看。那一刻,她心里的第一句感叹是:“一个连背影也仪态万方的年轻女子!”第二句则是:“我也在人群中看她!我从被人看变成了看别人!”一直到那一刻以前,桥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年轻,尽管她已为“围城”中人达两年之久了。好在桥一向性情平和,随遇而安。对于命运展示给她的一切,她总是欣然接受。高个子姑娘的出现只搅扰了她一刹那,就是她感到了久违的朝气、似曾相识的活力和一丁点儿遗憾的那一刹那。桥很高兴那一刹那很快就过去了;她很快就心平气和地与一个事实认同了:生活是属于这个真正年轻的女子的,是属于她和她的同龄人的。后来,每想起这一街头小景,桥总是对自己在那一刻所表现的从容感到高兴,她完全没有料到自己能够那样毫无妒意地将一种对女人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转让”给那个素不相识的高个子姑娘,她为自己能以平常心对待那一刻而感到幸福。她觉得自己在做女人的苦旅中轻而易举地、成功地过了重要的一关。   可现在,一个叫塔的男人和她萍水相逢,又提到“年轻女子”,这让桥有点儿不知所措。从塔脸上温柔和善的表情,桥看不出取笑她的意思,这竟使她有点儿昏昏然了。   塔还是那副孩子气,睁大的眼睛如同两个天真的问号,问桥:“我说的不对吗?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好吧,我去问问姑婆婆看。”   桥庆幸自己成功地掩盖了自己的心事。   “好极了!我们十点钟在楼下大堂碰头,好吗?”塔说着,就站起身来,要离开的样子。   桥想,她喜欢塔,因为他没有继续陪她聊天,没有陪她吃完早饭,也没有陪她走出餐厅…… 如果塔那样做,她反而会觉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了。桥和塔的事跟世上许多事一样:成败在此一举,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   塔走了。桥吃完早餐,回到五楼,请了姑婆婆一个示下,说想去看一个展览(既不失真实又模棱两可)。果然,姑婆婆说,天这么好,你米妹有福。我却只要睡觉,不然下午晚上都没有精神。你去吧,都市里展览馆这么多,是要看的。别误了照相就行了。姑婆婆这么说了,桥还是领着她出去散了步。待她扶着姑婆婆把马路的这一侧一脚一脚地量了一个来回,就差不多快十点了。桥钻进洗手间,拿出她随身携带的两样化妆品:法国配方的郑明明粉饼和美国配方的妞楚基娜透明唇膏。桥细心地在脸上抹了粉,大致遮盖了脸上的一两处浅棕色斑点,又把上下唇用透明唇膏擦着,直到它们显出引人注目的饱满和光亮。   楼下大堂里,塔已经坐在欧式沙发上等她了。他就坐在斜对着电梯的那张单人沙发上。他的目光一点儿也不回避地迎接着桥。桥走出电梯,朝塔走过去时,他站起身来。她听到他说:“你看,一说就妥了吧?事在人为嘛。”桥笑了笑,没说什么就随着塔朝门外走去。他们没有走旋转门。他们走的是很少有人走的旁门。   一出来,桥就感觉到阳光刺眼。她原地站定,在暖洋洋的阳光中,一边让眼睛适应室外的光线,一边等着塔发话,朝哪个方向走。塔伸出一只手,很自然地拉住桥的一只手,头往两边转了转,然后说,这边,乘C线地铁,往下城的方向,二十分钟就到了。   从旅馆到地铁站,塔拉着桥的手,走了差不多十分钟。桥的手在塔的手心里握着,心里竟没有丝毫的不安;桥觉得那是因为这个都市有独特的自由来去的风和活泼跳跃的光线。塔的手正对桥散射着魔力;那只手既坚硬又柔软,既镇定自然又温情脉脉,既具有占有的气魄又带着体贴的温柔。桥想,我若是一只手,我愿长久地被这只手握着。   应了“心想事成”这句话。桥的手就很长久地被塔握着。他们在火车上并排坐着,像一对恋人。塔还握着桥的手,不过是一会儿一只手握着,一会儿两只手握着;一会儿把它放到桥的腿上,一会儿把它放到自己腿上;一会儿捏着她的指头,一会儿捉住她的手腕。桥随他,不说一句话。他们的手尽情舞蹈着,谁说一句话,谁就破坏了手的舞蹈。塔和桥手的舞蹈成了这个都市这一角的一个风景。它毫无羞涩地延续,它泰然与都市的其它景致共存、媲美。   画廊在一个怪兮兮的地方。门临街,很窄小。楼梯很陡,有三层。然后,有细细长长的走廊,顶多走得过两个并肩的人。在走廊的尽头,推开又一个小门,才豁然开朗,看得见大面积的空旷的展厅、很充足的光线和几面墙上一幅幅巨大的画。展室里稀稀疏疏地站着几个人,远远近近地看着画,自成一个小小的静默、风雅的世界。桥很快也进入了情绪,沉浸在塔画的世界里。塔站在桥身边,时而看画,时而看她。   “这个奇怪的形状,是什么?像是一块土地,又像是一张地图。”   “是一块土地的地图。”   “土地上形形色色的图像之间有联系吗?”   “同在一块土地上的图像,这算是一种联系吗?”   “这是翻绳的游戏,我玩过。在这里叫猫的摇篮。摇篮上挂着的是一个跟项链吗?”   “妈妈的项链,珍珠的,我一直以为是真的。”   “起伏的丘陵隐藏着一个作亲吻状的嘴唇吗?”   “你没有错。你懂。你懂我。”   “弹球。小男孩儿的营生。到处布满土坑,千疮百孔,满目仓夷。你叫它什么名字?”   “《故土》。这是《故土》。好吗?”   “好极了。”   桥说着,就朝另一幅画移动过去。她的身体拖着留在《故土》上恋恋不舍的目光。待她定睛看到下一幅画时,她便感到心头上的震动,一点点,但发自很深的地方。   一个巨大的水罐。一个倾倒在水盆边的水罐。陶制的水盆和水罐,呈白色和肉粉色,给人既古老又现代的感觉。水罐的优美形态在倾倒的状况下似乎更加动人:细的脖颈、圆的罐身和耳形提手一道默默地展现它的倒下──它的被一只手颠覆的事实。罐中显然原本充盈的水不可阻挡地流淌出来;不,说流淌不如说泉涌,说泉涌不如说倾泻,说倾泻不如说喷薄…… 突然,那如注的水流在桥的眼里好似瀑布奔流不止,好似湖泊千姿百态,好似大海波浪汹涌…… 她似乎听到罐的倾述,水的诉说:如醉如梦,如痴如狂的…… 桥下意识地扭头去寻找塔。她需要看见他。没料到塔就在她身边很近的地方。塔正看着她。塔目光里无限的柔情代替了孩子气的笑意。塔就在她眼前,确凿无疑地在等待她、迎接她。桥在一瞬间感到了一切,感到了这个一切的巨大冲击。她突然觉得有点儿眩晕;她心跳加速,两腿发软,感到自己在朝地板垮下去。塔一把扶起她,抱住她,用一只手把她的头轻轻地按在自己的肩上……桥缓缓地伸出双臂,搂住塔的腰,脸埋进塔的肩膀,呼吸急促起来,几颗眼泪静静地流了出来──惶惑、犹疑、感激的眼泪。   过了一会儿,塔朝桥低下头去,轻声地说:“我们回去,好吗?”   塔的声音温柔如拉在心弦上的琴声。桥不作声。然后,她费力地抬起头,用自己的面颊在塔的面颊上轻轻地碰了一下。他们朝展厅的出口走去。   回到旅馆,上了电梯。门关上后,塔看了桥一眼,按了“8”。桥不语,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按了“5”。桥再看塔的时候,眼里充满了歉意。五楼到了,桥要下了。塔突然一把拉住她,说:“不!”然后急急地按了“关”字,又一把将惊魂未定的桥拉入自己的怀抱,紧紧地搂住她。塔用自己早已激情四溢的胸膛压迫着桥一起一伏的心房。塔搂得她太紧,她感到窒息。她头朝后仰去,轻轻转动,嘴微微张开,似乎在寻觅空气。塔腾出一只手,托起桥的头,用自己的唇找到了她的唇。桥的唇饱满,却有些干噪和凉意。塔伸出舌头,在桥的唇上重重地舔;他在湿润她。塔的嘴有启有合地在桥的面颊、眼睛、耳朵、脖颈上吻;他在温暖她。   桥完全不知道他们是怎样走出电梯,怎样走进塔的房间的。她只觉得两腿瘫软,浑身酥麻。她躺在塔的床上,唇上还留着塔的温存。她不知道塔在做什么,但她愿意就这样躺着,就这样继续感觉塔,回味塔。桥发现自己经不起亲吻的进攻,因为那对她来说,是一种由于遗忘得太久而变得过于新鲜和过于诱人的经验。桥和丈夫一起生活很久了,已经不记得他们从甚么时候停止了接吻,也不知道为了甚么原因他们从未重新开始过这个两人曾几何时也轻车熟路过的亲昵动作。她曾经猜测过,也许婚姻中人都不走“序幕”和“尾声”的过场了;也许夫妻们都只“开门见山”,不“拐弯抹角”了;也许久而久之,就习以为常了。的确,桥成功地使自己习以为常了很久,开始只是省略了“拐弯抹角”,后来乾脆连“开门见山”也不屑了;本来么,生活中难道不是有很多比这重要得多的事吗?桥不愿说那只是丈夫的想法,因为那不符合事实,不公平。应该说那是他们通过长久的共同生活而逐渐达成的一种共识,一种不言而喻的共识。桥守着这种共识平静坦然了很久,以为自己达到了某种境界。直到在这都市的人山人海里碰到塔,桥才懂得,那境界却原来只是虚幻、乌有;她只是在那虚无的境界里自欺欺人地自我安慰了很久而已。   房间里响起了音乐声,是钢琴,听上去像肖邦。塔把窗帘关上了,轻纱的和厚布的都关上了。乐声在四壁间游荡,昏暗的光线中,空气悄悄地被染上了生命,它忽而尤如静止,忽而尤如跳跃,忽而似低声饮泣,忽而似欢声笑语。   塔侧身坐到桥的身边,伸手拧亮了台灯。他居高临下,仔细地看着桥的脸说:“你很美,你的身材很好,很诱人。你知道吗?”   “以前知道。后来就忘记了。再后来,就好像从来也没知道过。”   “为什么?”   “因为一年一年地过,从不停下来。记忆的库存积货太多,就把一些无关紧要的赶走了。“   “或许是至关重要的呢。我提醒你了吗?”   “是的。该谢谢你还是该痛恨你呢?”   “已经在想这个了吗?我不回答,这应该是后话。”塔说着,就低下头来,用自己的嘴堵住了桥的嘴。他边不慌不忙地亲吻桥,好像桥此刻是他真正独占的谁也抢不走的猎物,边小心地挪动着自己的身体,在桥身边躺下。他一只手伸进桥的衬衣里面,去感觉、探寻这个躺在他怀里叫桥的女人。   塔没有遇到反抗。桥无力反抗。她敌不过自己对塔的渴求。塔的亲吻唤醒了在她身体里沉睡了多年、已被遗忘的欲望;塔的抚摸使她感到久别重逢的爱,不过比以往更炽烈、更缠绵、更多一些浪漫色彩。桥正在忘记一切,桥已经忘记了一切:她是谁?她住哪儿?她为什么来到这个都市?她怎样来到这个都市?她怎样认识的塔?她认识不认识塔?塔是谁?塔住哪儿?塔有没有女人?有没有家?塔要去哪儿?一切都无关紧要。一切都不存在。唯一存在和重要的是一个叫塔的男人在爱她,在唤醒她的生命──她惯常的正在衰去的生命背后或底下的另一个生命,一个崭新的年轻的生命。这个生命本来就属于她;她忽略过它一次、丢失过它一次,她不能再次忽略它、丢失它。这个生命有一种欢欣鼓舞的敏锐感觉,它充份享受每一次触摸;它及时回应每一个亲吻;它令全身每一寸肌肤欢呼着向爱投降,接受爱的侵占;它命负载着它的躯体做一片静默温顺的土地,任这个叫塔的男人开采……   有好大一阵,桥觉得自己的魂离开了身体,在房间里游移。它用万般欣赏的眼光看着床上那一对蠕动的身驱,感到被绝伦的美所感动;它听见他们粗重、急促的喘息,觉得比音乐更加悦耳。桥的魂在她的体外陶醉了;她想她真的失魂落魄了……   “呜……呜……呜……呜……”一个可怕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又逐渐逼近。桥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她正追逐着自己失落的魂魄。   突然她心头一震,脱口而出:“是救护车!救护车!”她猛地将塔从身上推开,一坐而起,用两只手捂住耳朵。   塔从跌倒的地方半倾着身,懵懵地望着这个凌乱的女人,然后声音沙哑地问道:“怎么啦?”   桥背对着塔,手指哆嗦、忙乱地把刚脱下不久的衣服复原,看起来像是录像带快进的动作,一边神经质地说:“救护车,救护车,你没听见吗?停在我们这里了。一定是姑婆婆出事了,她有心脏病呀!你没听见,真的没听见救护车?”   桥看见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无辜、失望还有难言的痛苦,就像一个被大人掴了一巴掌却又不知自己错在哪儿的孩子。他失神地摇了摇头,表示没听见。    桥顾不得塔,她叹了口气,抓住塔的两只手轻轻地摇了摇,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动作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匆匆地从塔的房间跑了出去。   桥出门以后,那个像救护车鸣叫一样的声音消失了。桥下到五楼,没等电梯大开就侧身挤了出去。她急慌慌地用磁卡钥匙捅开了房门,听见姑婆婆说,这么快就回来啦,声音悠闲而疏懒。桥问姑婆婆有没有听见救护车的声音,姑婆婆摇了摇头。桥在心里说,怎么忘了姑婆婆耳朵不好,就跑到楼下问服务员,服务员也说没听见。桥上楼的时候,心中无由地漾起一阵凉丝丝的恐惧。   从那一刻起,到米妹的婚礼结束,桥便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姑婆婆。第二天一早,桥就匆匆地收拾起行李,也收拾起自己散失的魂魄,由米妹开车送到了飞机场。过安全检查关口的时候,米妹说:“你怎么搞的?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再说声‘白头到老’了?好吧,我自己说:我的婚姻至少会跟你的一样长、一样好。”桥说:“都为人妻了,还这么调皮!”她拥抱米妹的时候,鼻头酸了一下,不知道是为了和米妹即将的分离,还是为了和丈夫即将的团聚。 二○○○年十月十九日完稿于美国麻省西康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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