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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老玛丽的一张支票

(2004-06-24 05:39:14) 下一个
给老玛丽的一张支票 春草
   那是我刚到美国不久, 一个周末的黄昏, 天快黑了, 我和先生正在厨房里做晚饭. 听见有人咚咚地敲隔壁邻居的门, 也模糊听见说话的声音. 我们没有太留意. 过了一阵子, 有人来敲我们的门. 先生和我对视了一眼, 走过去开了房门. 一个身材瘦小, 佝偻着腰的老太太站在门口. 看见我们, 她便自动说道:” 我住在你们家的斜对面.” 她朝我指指对门那幢桔黄色的房子. “我想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好吗?”   我一向认为自己是富于同情心的, 尤其是对风烛残年的老人. 于是我立刻问她:”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她说:”我一个人住. 前阵子生病去了疗养院, 昨天刚回来. 可我忘记了一些东西在那里.” 她顿一顿, 看看我们的表情. 接着说:” 我想麻烦你们送我去一趟疗养院, 把东西拿回来, 好吗?”    “喔, 这样啊. “ 我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那时我还不会开车, 对方向一窍不通. 再说天快黑了. 我们又正准备吃饭. 于是我把眼光望向先生, 发现他也正拿一双眼睛盯着我.   老太太看见我们迟疑的态度, 马上说:” 帮帮我吧, 只要你们肯去, 我愿意付五十块钱给你们.”   她这样一说, 我们真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也许她真有很要紧的东西拉在那里了. 当然, 我们也从没想过要收她的钱. 于是我说:” 好吧”, 把正炒着的菜关了火, 拿了一件衣服, 和先生一起, 跟着老太太匆匆地出了门.   上了车, 老太太自我介绍说, 她叫玛丽, 七十岁. 年轻的时候从爱尔兰移民过来. 老公早过世了. 她没有改嫁, 自个儿养大了五个子女, 现在他们都已长大成人, 不在身边了. 逢着什么感恩节 , 圣诞节之类的回来看她一下, 顺便吃吃她烤的火鸡. 她太老, 早不能开车了. 平时都是自己走路去买菜, 推着购物车回来. 偶尔一个人呆得厌烦, 也出去WINDOW SHOPPING 一下, 打发一下太多的时间.    “他们让你一个人住放心吗?” 我问. 想起她一家家地敲门找人.    “我能走能做, 一个人住得好好的, 有什么不放心?” 老玛丽好像不太喜欢我这样说, 尖着嗓音回我, 于是我只好闭嘴.   开了一阵子, 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她说很容易找, 顶多二十分钟就到的. 可是走了半个多小时, 完全没有看见她说的那条街.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路牌很难找, 特别是对我们这种刚到美国的人. 突然想起来她是不开车的. 她只记得大概是在哪里, 怎么走可能她自己也不清楚吧.    “你真的知道怎么去那里吗, 玛丽?” 我有些按捺不住地问.    “当然啦. 我记得很清楚的. 过一会儿就到啦. ” 她很坚决地说.   听见她这么肯定的答复, 我们只好又闭嘴. 任她指挥我先生一会儿东, 一会儿西的乱转. 我们都不发言, 但却一肚子的狐疑, 该不是逗我们玩儿吧. 或者她是骗子, 抢匪? 都不太象. 可是这样满无目的地要到什么时候为止啊?   兜了一个多钟头, 先生终于忍不住了. 他对玛丽说:” 用我们的手机给疗养院打个电话, 问一下路, 好吗?”   大概玛丽对自己的记性也失去了信心. 她点点头, 说:”打吧. “   我大喜过望, 立刻帮她接通了电话, 她很快地打完电话, 高兴地说:” 我知道了, 走吧. “   可是按她的路线开了一阵, 还是没有看到她说的那条街.   我又把电话给她, 这下她也搞不清楚我们在哪里了, 呀呀讲了半天也说不清楚. 先生干脆把车停在路边, 下车去找路牌. 我这边把电话从她手里拿过来, 跟那边的人讲起来.   我说:” 这位老太太记性不太好, 她不知道怎么样去你们那里.”   玛丽立刻在后座上嚷起来: “ 我怎么不知道, 我的记性是很好的, 一下子忘记罢了.”   我不理她, 继续跟那边问路. 二十分钟后, 我们终于到了那个养老院. 原来她只是忘记了一些衣物在那里.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如此劳人劳己.   回来的路上, 玛丽一直对我们表示她的歉意. 这一趟原本一个小时可以完成的任务, 花了我们四个小时, 到家都十点多了. 玛丽坚持要把那张五十元的支票给我们. 她说:” 收下吧. 我敲了四家门, 你们是唯一肯帮我的邻居. 在美国是没有免费午餐的”   我到今天也不能说清, 我们是不是该收那张支票.   过了几天, 我又看到了坐在门口晒太阳读书的玛丽. 她看见我, 挥挥手让我过去. 她居然在读<<圣经>>. 我们谈起上帝. 想不到老玛丽对人生的看法如此豁达. 她坦诚地过着每一天, 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接近上帝. 死亡对她来说, 只是另一种人生的起点罢了. 我很佩服她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那种无所畏惧的态度.   玛丽起身, 想给我泡杯茶喝. 我这才注意到她用一个WALKER在帮助走路, 她说这两天关节痛得厉害. 玛丽的房子有两层楼, 上下四间卧房, 非常宽敞舒适, 她说房子是从大儿子手上买来的, 她自己没有什么退休金, 为了付按揭, 她把四间房都租出去了, 自己住在客厅里. 果然, 客厅里有一张茶渍斑斑的日式沙发, 白天, 她坐在沙发上向上帝献上她的虔诚, 晚上, 她便睡在这沙发上. 泡茶的时候, 玛丽打开冰箱, 拿出半包陈旧得快要流水的面包和变了颜色的火腿, 涂上渗水的果酱请我吃. 我找了一个理由, 赶快逃了出来.   玛丽不知道, 我内心的愧疚感就是在那一刻开始一点点长出来的.   这以后, 又碰到过她几次. 她推着WALKER 上街, 一步步地挪, 但她总是打扮得很夸张. 粉红的套装, 红色的帽子, 还涂了大红的唇膏. 像冬天的荆棘里燃烧着的一团火. 看见我, 她总是很热烈地跟我打招呼. 有次放学回来, 看见她门口停了很多警车, 911的救护车也在那里. 我问看热闹的邻居. 他们说玛丽在家里跌了一跤爬不起来, 好在被到她家来做清洁的钟点工碰上了, 于是帮她报了警. 玛丽被抬上了担架送去了医院. 两天后看她没什么大碍了, 又把她送了回来.   这期间, 除了房客, 没有看到她的什么家人进出, 也许是太忙, 脱不得身吧.   一直想请玛丽到我家来吃顿饭. 记得她曾说过喜欢中国食物, 那么, 她一定会喜欢吃我为她而做的蛋炒饭, 柠檬鸡和干煸四季豆吧. 可惜不久后, 我们就搬了家. 那顿没请的饭, 一直在我心里耿耿于怀.   有趣的是, 两年后, 我又搬回了原来的房子, 回来的那天, 看到玛丽的房子, 心里一阵欢喜, 我们又是邻居了.   第二天, 我拿着一张五十元的支票和一把刚在我家门口摘下来的玫瑰, 走到玛丽的房前. 两年不见, 她又该老得多了.   门开了, 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门口. 我问:” 请问玛丽在家吗?”    “玛丽?” 那男人有些失望我的花不是冲他而来的. 他说:” 她不在了, 这房子是我半年前买下来的. “    “喔?” 我吃了一惊, “卖了, 她为什么卖房子?”    “她付不起按揭啊, 结果房子被法院没收, 拍卖, 我就把它买了.” 那男人有些得意地说, 显然, 这笔交易不错. 然后他又说:” 再说, 她也太老了.” 他弯下腰, 做出很辛苦的样子.    “那么, 玛丽在哪里?” 我急着问.    “不知道.” 他摇摇头, “可能是养老院吧, 我不太清楚. “ 他急着关门. 末了, 他又说了一句:”她的情况很不妙, 那是半年以前.”   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闷闷地走回来. 把那张支票保存在箱子里. 我告诉自己不要再为她担心, 如果她尚在人世, 至少有人会照顾她的起居. 如果她已经离开了我们, 我相信, 她一定是和她的上帝一起, 在天堂里. 可是, 我的眼泪还是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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