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衣: 春 梦 了 无 痕 (随 笔)
(2004-05-16 09:4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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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 笔)
春 梦 了 无 痕
秦无衣
故人早晚上高台,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 舒亶《虞美人。寄公度》
前年春天,我们还在B城。那一天我们心血来潮,就去植物园游春。
B城本身就象是个浓绿的大植物园.它树木品种繁多,许多树我们根本就叫不出名字.除了四处都是苍翠的A州州树"南方长叶松"之外,这里更有许多数百年的老树.那高高的枝丫撑在空中,直叫我们这些来自森林面积只占国土面积13%不到的人又恨又愧.记得刚到美国时,从空中俯瞰B城,给我印象最深的并不是密如蚂蚁的汽车,而是那一望无际的树林. 但是,在此后几年时间里,真正消融进这片无边的绿色之后,我对春天的感觉也开始麻木了.因此在漫漫的恍若游丝的流光中,我经常艰难地穿透过身边满目的绿意,去触及记忆中江南的春天.
我当初报考南大时,其实是为南朝文人丘迟<<与陈伯之书>>中几句蛊惑人心的言辞所吸引.丘迟劝说叛将陈伯之回归南国时,他没有许诺陈伯之以高官厚禄,而是以富有挑逗魅力的几句话轻描淡写道: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这四句话,我一直是与庾信多愁善感的<<哀江南赋>>,<<枯树赋>>串读的,这样我对江南独特的意象的了解,便比较完整了.丘迟这了了的四句话,把握住了江南春天的血气之脉.据说陈伯之阅信后二话没说,便举师南归了.别人信不信这事我不知道,但我的确是奔江南的春天去了南京.
江南的早春,是恋爱的季节.91年四月初的一天,我一个小女孩同去游玄武湖.事后对那次游园印象还不算太坏.丘迟的的名句正好用于描述玄武湖四周的景色.我跟那女孩先到鸡鸣寺,要了一壶茶,故作高雅,依窗欣赏玄武湖清淡的水光.玄武湖我以前来过一次,不过是置身其中,走到哪看到哪.现在从较高角度看去,湖色便浓了,感觉更像是在观赏一幅画.喝好茶,我们俩便进了湖区.那女孩向小贩买了窜泡沫状的小食物,如获至宝.后来得知那只不过是由小面筋炮制而成.看着她津津有味舔着的样子,我的口水禁不住往肚里流.
因为早春的暖意,那女孩脸上红扑扑的.那时我心怀异念,心旌荡漾.好在大家都不是真心去踏春的.但那薄如蝉翼的初情,终于没有被捅破.黄昏时候,我们一起登上古城墙,踏着草丛,缓缓自西向东而行.那时我转头西望 ,只见一群白鹜,翩翩飞来,那轮落日,正成了它们的背景.夕阳映照在湖中,水天淡红一色,空中高翔着的鸟,只能见到影儿,扑朔迷离.它们舞动的翅膀,使夕阳充满了生命.我发现这些鸟儿挺通人性情的,那真是一个美丽的黄昏.
激动人心的美感,也许只存在于瞬间.就象现在我跟那个小女孩组合成婚姻的灵感,其实也就是在那时孕育的.生活中很多美丽的事都是偶然发生的.比如那时置身于玄武湖中,此境此景,你可以欣赏到湖光山色,但是你又难得这么生动的夕阳.即便有了斜阳陪衬,你又到哪儿去召唤这些无忧无虑的白鹜?!我们在湖畔一直逗留到弦月初上,人去湖静的时候.如今十年多过去,真是人生如梦.我们之间爱情的接续是在三年之后,也是春天的时候,那时我们都比较成熟了,爱情水到渠成.但是我最怀念的,仍然是这次未雨绸缪的湖中行.
在我的印象中,江南的春天是伴随着细如牛毛的春雨到来的.暮春之后,便是弥漫着没完没了雨丝的梅雨季节.这时的空气开始有发霉的味道,最长的雨季断断续续地持续近月,最后在刺眼的阳光下,拉下了帷幕.梅雨时节,最动人的可能是细雨中那些袅娜的花伞.伞下少女正低眉顺目行走在雨中,突然与人相撞,此时伞下露出的浅浅的一笑,无啻驱散了你对梅雨的怨气.因此,雨季似乎只属于姑娘们.她们借着一把雨伞,在朦朦细雨中撒撒娇,多少给梅雨季节增添了些许亮丽的色彩.
然而,梅雨让我痛苦不堪,毫无诗意.我白天所能干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到校门口买一份晚报,然后再到面条摊上要一碗雪菜肉丝面.面条一直是我在春天时的主食.这个习惯我一直维持到B城.每次我一吃起面条,总觉得有一股春风扑面而来,似乎还有点霉味.因而在多年之前,由于味觉的误导,我开始拒绝食用猪肉.这样一段时间下来,我终于衣带渐宽,在南大时韬光养晦蓄积的若干脂肪,也开始短斤少两了.我的日渐突出的颧骨,使我曾经矜夸的南人北相,终于原形毕露.这种状态直至来到B城后,我改以牛肉作为蛋白质的主要来源时,才逐渐得以改善.
在我家乡福建,惊蛰之后,蛇就开始蠢蠢欲动了,而且蛇有三月咬伤人的记录.它们从冬眠中的复苏,似乎比嫩芽更为迅捷.所喜的是,B城既没有连绵不绝的春雨,更没有让人提心吊胆的蛇.于是这里的春天就平静了许多.B城的春天给人的感觉是淡然的.如果不是几声沉闷的春雷,以及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天气,那悄然光临的浅淡的绿色,便很有可能与我们擦身而过.B城的春天矜持得就像一个常年默默待字闺中的姑娘,当你还没来得及去触摸她时,她的红颜已经褪色,悄然进入夏季了.
B城的五月是寂寞的.在国内,此时踏青时节已过,但春意还逗留在花朵上的水珠之中,在暖暖的阳光之下.而B城植物园中所有的花朵,似乎在一夜之间突然全蔫了下来.败得最快的是樱花.樱花可能是最切近春天的,它早于绿叶而生,但它的美丽,也只在瞬息之间.在植物园,我发现很多花都不急着凋谢,即便死期已过,它们仍然蔫着,以枯败的姿态,向人们展现春天的韧劲.而樱花似乎就在一夜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次我们去植物园的时候,不过迟了一些天,再看到那数十株樱花时,也只是绿树了.而那些映山红,就像刚打过哈欠一样,不过它们还在零零落落地点缀着春天. 一对年轻的日本男女躺在樱花树下,故意摆着一副他们才是春天使者的样子,未免煞了风景.
樱花在我们心目中的黑影,是永远也抹不去的.94年初春,一个在火车上认识的福州女老乡,邀我去她教书的南京林业大学看樱花,我婉言谢绝了她的好意.我以为,你要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欣赏樱花都可以,就是不能在南京看樱花.南京樱花的花蕾是滴血的,每一叶花瓣上,都有一个含怒的冤魂.因此南京的樱花,便比别处更为红艳.也许这只是我的感觉而已.
B城的春天,每年注定都是随着淡绿的树芽儿如期到来.但是于我来说,记忆中的春天,只能是在同一种文化背景下才能感受到的.这个发现,让我最真实地体会到自己身在万里之外,呼吸着别样的空气.
05/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