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 我们孩子听什么故事长大
(2004-04-08 16:4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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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孩子听什么故事长大
薛涌
女儿在美国出生,自幼上幼儿园、讲英语、听美国孩子的故事。如今3岁了。我们作父母的,总希望她能够保持中文,学一点中国文化的东西。于是,请国内的亲友寄来许多中文的儿童读物,什么《西游记》呀,《哪吒闹海》呀,等等,等等,都是些传统故事,应是很有中国文化的特色了。孩子看惯了英文的读物,一见这些风
格不同的中文书,更是新鲜得不得了,一天到晚缠著妈妈,“讲书!讲书!”闹个不停。
然而真给她讲起来,却发现根本讲不下去。比如上来先看的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先是见白骨精变成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孙悟空上来不由分说,一棍子打死。女儿从小读英文的儿童读物长大,哪里见过这场面,忙问妈妈:“他为什么打小姐姐呀?小姐姐怎么啦?”她一边说,小手还一边指著被打死在地上的“小姐姐”。一
会儿,白骨精又变成一个找女儿来的老奶奶,孙悟空立即又一棍子将她打死。女儿又问:“他怎么打老奶奶呀?”下面几页,白骨精变成了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结局当然还是死于金箍棒下,女儿还是要大惑不解地问,大人还是要满头大汗地给她解释。但不管你怎么解释,你无法向她说明为什么可以打人,为什么要使用暴
力。
孩子上美国的幼儿园,无论如何是接触不到这些东西的。在美国,不仅是三、四岁的小孩子,即使在大一点的孩子的教育读物中,也没有这些。老师带著孩子观察动物、昆虫,培养他们热爱生命的价值。在三、四岁时,这些孩子不用说见不得打死人,就连打死动物的场面也没见过。
我们这一代当年是看“三打白骨精”的故事长大,而且都会背诵“金猴奋起千钧棒”的诗句。我们从小被灌输的是“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儿”、“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有人教我们怎么去骗人,但在我们的世界里,别人要随时来骗我们、害我们。我们对人要象孙悟空一样坚决地、不留情地“斗争”。
再看看其他的故事,什么《东郭先生与狼》呀,什么《农夫与蛇》呀,所宣扬的价值,无非是如何警惕他人,如何不能心慈手软。曹操当年“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残酷名言,令世人不寒而栗。但是我们的文化从小对孩子灌输的,是否也是类似的价值呢?
对于儿童而言,美国是个很危险的社会,在某种程度上比中国还危险。但是人家从小教育孩子,重点还是教孩子如何信任别人,如何尊重别人,如何珍惜生命。而我们的读物里面,总是教育孩子如何不去相信别人:一个可爱的女孩,一个善良的老奶奶,一个和蔼的老爷爷,都不可信,都可能是妖怪,最后无不用杀、杀、杀来主持正义。对这样长大的孩子,你还指望能教育他们“诚信”么?
记得“史学之父”希罗多得在他记述希波战争的《历史》中,谈及波斯的专制君王在征讨希腊城邦联盟前讲的一段话:“那些希腊人非常愚蠢。他们跑到市场上,一起发誓说‘我们彼此信任’,然后就做起生意来,对这样一句空话还挺当真!”他所指的,主要是雅典这样的民主城邦中的事情。在他看来,这些人头脑简单,轻信他人,不如他老谋深算,很容易征服。谁知最后他那数倍于人的远征军被小小的希腊城邦联盟彻底毁灭。
《历史的终结》一书的作者福山,曾写过一本《信任》,称西方文明及日本的成功在于其社会中有信任感,而象中国这样的社会则缺乏信任感,中国人作生意时只相信自己家里的人,因而很难扩大经营规模,等等。无论对这一理论如何评价,我们不能不承认,我们从小对孩子灌输的,还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信条。“三打白骨精”也好,“农夫与蛇”也好,“东郭先生”也好,都是这一哲学在儿童教育中的贯彻落实。象唐僧这样心地善良、爱把人往好处想的人,不仅成不了人们模仿的榜样,反而是个迂腐、昏庸的笑料。
当然,不管“三打白骨精”的故事多么暴力,这暴力后面总还有一套道理。毕竟我们的社会还不那么安全。《哪吒闹海》就更出圈儿了。小哪吒刚刚生下来不久,形象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他跑到海里玩耍,搅得海水不静,东海龙王派自己的两个儿子来看个究竟。谁知见了哪吒话不投机,哪吒一下子把他们全打死了,而他的
样子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就象女儿幼儿园了的小朋友一样。看到这里,我恨不得把女儿的眼睛给捂上。孩子们在幼儿园里,互相之间为了个玩具常常冲突,老师总是借机教育他们,要分享你们的东西,要争得对方的同意,要通过谈话解决纠纷,不能容许有一点暴力。而我们的书,对这种无缘无故的暴力行为不是谴责,反而为之叫好:看小哪吒多有本事!
记得小时候带我长大的保姆,是一个从农村来的文盲,但她总是说“老不看《三国》,少不看《水浒》(一说《西游》)”。如今,《三国演义》也好,《西游记》也好,《水浒传》也好,都成了我们的文化遗产。可是你看看这些书里,“英雄”杀起人来,常常没有个是非。李逵要是“杀起性来”,那基本上是见人就砍,读者看了跟著说“痛快”!你也见不到作者对开人肉包子店的孙二娘有什么道义上的谴责。
难道我们还要坐视我们的孩子读这些东西长大吗?难道我们不该想想我们给孩子带来了什么样的价值观念吗?难道我们不该对我们的文化有所反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