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娜


出国时把一岁半的女儿扔给了家里。我遗憾不能亲眼看到女儿长大，老公说他会写的，会让我读着女儿长大。离开家的日子里，老公每周一信，用虚线为我勾勒出孩子成长的生动画面。

那一年，老公来信说两岁多的女儿被幼儿园授于一个“光荣称号”：皮大王。我大吃一惊。女儿生得十分秀气文静：长睫毛下一双线条精美的大眼睛，挺挺的鼻梁，小嘴巴。信中还夹寄了小幼班的集体照：女儿穿着别着擦鼻涕手绢的罩衫，脑门上点着红眉心，双脚并拢、规规矩矩地和小朋友们站在一起，对着镜头一脸不知所措的老实巴交样。我不信，这孩子会是“皮大王”？！

“不能光看脸，你要看她的手！”老公讲看性格要看细节，不能被表“面”现象所迷惑。我细看照片，哈哈：女儿的手在做小动作！几个小手指暗暗翘着，脑瓜里准在策划着怎么淘气。以前上电影欣赏课，老师曾让我们仔细观察《巴顿》（1970）里的第一个镜头：巨大的美国国旗下，巴顿严肃威武地行军礼。长长的音乐中，巴顿笔直站着一动不动。但在不易觉察的瞬间，他的眼睛很不老实地往别处溜了一下。只这一下，影片就把人物的性格传神准确地揭示出来。

在家里，“皮大王”的外号叫“淘包儿”。每次爷爷聚精会神看着报，她就悄悄跑过去把报纸猛一拍。爷爷说，“嘿！你真是个小淘包！”女儿马上回敬：“嘿！爷爷真是个大淘包！”

找乐子和捣乱是 “淘包儿”的重要生活内容。她常把米袋解开，抓出米来扬一地--这算好的。有回她弄开了面口袋。掏出面粉搁地上，拿医生奖励的打针小瓶来回接水浇上，再用脚踩了满屋到处走...老公曾用“关黑屋”（没窗子的厕所）的办法来惩罚。第一次她有点怕，哼哼了几声；第二次就觉得有趣，在里面吃吃地笑；再后来，她故意把米袋拉翻，然后奶声奶气地说，“又闯祸了，关黑屋吧！”说完，拉开厕所门，江姐一样凛然走进去。

冬去春来，女儿逐渐了解了妈妈在美国干什么。开始问她，她讲，“（买）菜菜”（去美国和去门口菜场一样）；后来跟大人学舌，“上学念书”；再后来，她就操着奶奶的苏州腔说：“吃苦头--！”

三岁不到，女儿就对家里一物降一物的人事关系有了透彻了解。刚弄懂“领导”这词的意思她就讲：我们家，爷爷领导爸爸，奶奶领导爷爷，我--领导我奶奶！

“爷爷，爸爸说我了，你去打爸爸。”“奶奶，爷爷招我了，你去说爷爷。” 奶奶问：“让我说爷爷什么呢？” “你说他，‘人为财死’！”女儿叉着小腰再现了奶奶的表情和动作。

在幼儿园太淘，老师的表扬自然没她份儿，女儿心理有些不平衡。一天，她爸见她自个儿面对墙角叽哩咕噜。悄悄把耳凑近，只听女儿说，“XX（女儿名）今天表现很好，不抢玩具，不做小动作，也没踢人。你们大家要向她学习…今天就到这里…” 她爸拼命捂住嘴，怕自己笑出声来。

热爱表扬的女儿恨透了批评。不过她对待批评“可油了”。一说她，她会嘟着嘴、皱着眉，可怜巴巴做出痛不欲生状：别说啦，别说啦，求求你--！如果大人态度严肃，她会立刻退后几步,以守为攻，扬着脸气势汹汹：我们老师说大人要讲道理，不能凶人！再继续批评，她就把凳子全都放倒，人也躺到地上耍赖。她躺倒后就有热闹好看了：以奶奶为首的“溺爱派”和以她爸为首的“整风派”立刻打起派仗。最后不是爷爷奶奶向她道歉，把小赖皮请起来，就是小家伙看热闹看得忘了自己是为啥躺下的了，躺烦了自己爬起来。

过完三岁生日就快过年了。家里人来人往地送礼，于是女儿知道过年是能得礼物的好日子。那天老公的朋友阿毛顺路来访，提着酒和点心盒，却把一个装有糖果的玩具棍放在门边，那是给他舅舅的孩子买的，待会儿要送去。女儿看到了糖棍，认定是阿毛叔叔给自己的礼物。暂时不拿出来，是要看她的表现。阿毛刚坐下，女儿就叔叔长，叔叔短，唱歌跳舞演节目；还张罗倒茶，竭尽讨好巴结之能事。阿毛挺纳闷，说她不淘啊。其间，大人们说着话，女儿跑去门口把那糖棍 “瞄发瞄发” 好几回。阿毛起身告辞，女儿跟到了门口，还眼巴巴地等“礼物”。等到大人告完别，阿毛拿起糖棍正要转身出门…只见女儿飞快地扑上前去，一把抱住阿毛的腿，“啊呜”咬了一口! 然后自己委屈地大哭……

有天奶奶在厨房烧菜，忽然听到淘包儿在屋里带哭腔的呼救。老太太忙扔了锅铲跑进去看，闻声不见人。再抬头一看：不得了啦，上了大衣柜顶！奶奶踩着椅子，在爷爷的帮助下把一身是灰的小家伙弄下来。爷爷挨了骂--“光知道看《体育报》！” 开始实在想不出两米来高的大衣柜她是怎么上去的。后来琢磨出来了：是踩着抽屉把手，柜门拉手爬的--插在匙孔里的钥匙被踩弯了！幸亏这些东西牢固！奶奶吓得半死，说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你这样淘气我们吃不消，上美国找你妈去吧。女儿眨巴着眼睛低着头。奶奶以为攻心战成功，正准备怀柔，不料女儿突然爬到桌上抓起电话，号码一通乱按，对着话筒就喊：“妈妈快回来！我奶奶她不要我啦！” 最后爷爷杀鸡抹脖地吓唬：乱打电话警察来抓！才放下了。

淘包儿有时懂事得让人动容。

老公一个周六晚骑车回家，黑灯瞎火地经过一辆停在路边的车，那车门忽然打开，把老公挂倒，手上还被拉了一大口子。老公缝针、包扎、吊着胳膊回了家。女儿跟前跑后地问长问短，不断拿东拿西地给老爸帮忙。一句“我要保护好几几的好爸爸”把她爸感动得稀里哗啦。怕周一早晨上班人挤车多，老公决定周日晚上单手骑车回单位。突然，女儿拦住大门说，“我不让我爸爸晚上走，天黑，车看不见，会撞坏我爸爸的那只好手！”

又有一次，家里人带女儿去商场买礼物。女儿忽然跑上前去返身拦住柜台：我不让你们乱花钱！钱是我妈妈在美国打工挣来的，不容易啊！

出国两年后的暑假。老公说女儿正是最好玩的时候，要我别错过孩子童年的“华彩乐章”。我立刻借钱买了机票回国探亲。那时淘包儿三岁半。在机场接我时，我已走到她面前，她还望着远处人堆，嘴里叫“妈妈，妈妈”。

看到女儿我又惊又喜：这孩子怎么这么漂亮啊，乌亮的大眼睛，两片花瓣似的小嘴巴。一激动，抱起她就往脸上狠亲了一口。女儿马上用手背擦脸。我又亲，她又擦。然后扭来扭去不想让我抱了。我赶紧腐蚀拉拢，“看见妈妈手上戴的小手表了吗？” 女儿忙低头，“我看我看！”“看见里面有个穿粉裙的小公主了吗？” “嗯”。“如果妈妈亲你你不用手擦，一到家，小手表就是你的了。” 女儿看着一跳一跳的指针点头，“行。”

一路上，我左一下右一下地亲她。她几次抬手想擦都拼命忍住了。汽车一到家门口，女儿蹦出车就把小胳膊伸向我，我解下手表给她戴上。“谢谢阿姨！” 礼貌地说完就用手死命地擦脸。

我回去才一天，女儿已感到家里的重心发生严重偏移，并对此强烈不满。晚饭后我们三口子出去散步。她骑着小车嗖嗖地往前跑，对我们不理不睬。晚上，女儿一边在热水盆里洗小脚丫，一边例行地报告“每日新闻”：“奶奶，今天，我爸爸，他，（愤愤不平地）搂着我妈妈！”大人们“轰”地笑起来。女儿傻了眼，没想到抗议出这个效果。

为了多和女儿在一起，我找尽一切机会同她玩耍。可小家伙还一脸的瞧不上我。“妈妈让你当好人。我们玩警察抓坏蛋。”“玩不了！”女儿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因为我没有，”她把两只小手往一起靠，“把手锁住的东西。”“那我们玩医生看病。你当医生。”“玩不了！”女儿又斩钉截铁。“怎么又玩不了？”“因为我没有，”她把小嘴一抹，“医生的布嘴巴。”

发现女儿爱演戏，我教她演《司马光砸缸》。

女儿把手窝成喇叭状，大声喊：“大家快来救人呀，一个水缸掉到花园里啦！” 我一面忍住笑一面纠正，“是一个小朋友掉到水缸里啦！”

喊了几声就该去找砸缸的石头了。屋子中间的椅子暂时代替水缸； 石头嘛，就假嘛假嘛一块算啦。我指墙角：石头在那儿。女儿拣起 “石头”，握在拳头里奔过来砸缸。“不行不行，这石头太小了，要大的。” 女儿又跑回去，双手搬起“大石头”，弯着腰，咳哟咳哟路也走不动了。想那司马光当英雄是运气，石头还刚好不大不小。“快点哪，小朋友快淹死啦！” 女儿“哐--” 地把水缸砸破了，该赶紧把小朋友拉出来了吧，结果女儿又双手搬起大石头，弯着腰，咳哟咳哟地往墙角去了。“别管石头啦，救人要紧！” “不！我们老师说, 用完东西要放回原来地方！”

那些日子女儿很幸福。每天拉着我的手，逢人便说，我妈妈没有单位啦，不上班，天天和我玩！晚上出去散步，她骑车在前开道，骑一会儿就停下等我们跟上，然后再往前骑...

三个月的暑假很快结束了。女儿去机场为我送行。我抱着她到处转，指给她看上次来接妈妈的地方。她冷不防抱住我的脸，“叭”地来了个口水大吻，然后又笑又叫：“你不许擦！”我含泪笑，向她保证妈妈永远不会擦。
......

时光飞逝。转眼“淘包儿”已经十六岁。我时常会在没人时拿出女儿当年手指翘翘的“皮大王”照，翻出老公写的一箱子旧信，遥想往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