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龙朝歌乘船沿杰赫勒姆河、印度河南下,在入海口换了海船折向西行。汪逐浪派来的特使是一位波斯商人,名叫拉施德,五十多岁须发花白,从事海上贸易多年,见多识广,粗通中文。龙朝歌一路上闲极无聊,便跟拉施德学波斯话,听他讲述西洋各地的趣闻。正月十八,海船停靠波斯忽鲁漠斯港补给食水。这里是拉施德的故乡,波斯老人便带着龙朝歌上岸游览观光。
忽鲁漠斯是波斯海上贸易枢纽,非常繁盛,港口码头长达十数里,停靠几百艘货船。城内靠海的几条街熙熙攘攘,人头簇动,拥塞着来自西洋各地的商人和水手。两人来到一家饭馆落座,点了几样波斯名膳和一瓶葡萄美酒。龙朝歌对做工精美的玻璃瓶很感兴趣,端在手上仔细观看,拉施德便在一旁介绍波斯的玻璃制造工艺。这时突然有一群人涌进饭店,貌似突厥武士,个个身着劲装,肩背弓箭,腰悬弯刀,表情凶悍。其中两人挟持一个锦衣蒙面人,在饭店角落坐下。龙朝歌注意到这个蒙面人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心中纳闷,多看了几眼,立刻便有几个突厥武士手按刀柄,怒目而视。龙朝歌不想给拉施德添麻烦,赶忙低头喝酒。
不一会儿店家送上酒食,突厥武士便扯下锦衣人头上的丝巾,却不松绑,只是将食水喂到他嘴里。龙朝歌忍不住偷看几眼,惊讶地发现此人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典型的波斯人长相,黑发卷曲,肤色白皙,方面狮鼻,两道浓眉下是一双铜铃般的圆眼。波斯少年神色自若,大嚼送进嘴里的食物,眼中带有嘲弄的笑意。拉施德无意中看到波斯少年的相貌,大吃一惊,不由自主脱口而出:“沙鲁赫王子!” 声音虽然不大,但坐在近旁的突厥武士听得清清楚楚。这几个人浑身一震,都回过头来瞪视拉施德,个个眼露凶光。
拉施德见事不妙,赶忙在桌上丢了几枚银币,拉着龙朝歌离开饭馆,快步穿过几条街,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见身后无人跟进,这才停下来。龙朝歌大惑不解,开口相询,拉施德脸色青白,扶着墙喘了几口气,这才答道:“刚才那个少年身份非同一般,他名叫沙鲁赫,是帖木儿的四王子,我两年前在撒马尔罕见过他,所以识得。 ” 龙朝歌好奇问道:“帖木儿是什么人?”拉施德答道:“帖木儿是鞑靼头领,河中之王,呼罗珊、波斯的征服者。” 龙朝歌又问:“这帮人怎么敢绑架他的王子?”拉施德满脸困惑,摇头道:“我也不明白,但那少年肯定是沙鲁赫王子,错不了的。这帮人看样子是盗匪,我们应该赶紧报官。”
龙朝歌正要再问,突然远处隐隐传来强弓的震弦声,抬头一看,便见七八枝羽箭带着破空之声疾飞而来。龙朝歌身上未带兵刃,无法拨打来箭,只得拽住拉施德的袖子向一旁急闪。拉施德上了年纪体态笨拙,只踉跄跨出几步便身中数箭倒地,眼见是不活了。龙朝歌暗自咬咬牙,丢下拉施德,飞身跃上旁边的民房,趴在屋顶,透过屋檐的缝隙看去。只见数人手持弓箭奔了过来,正是方才饭馆里照过面的突厥武士。这帮人东张西望了一番,没有发现龙朝歌的踪迹,便俯身查看拉施德的尸体,确定他已经气绝身亡,便迅速离去。
龙朝歌跳下屋顶远远跟踪,一直追到突厥武士落脚的旅店,辨明方位以后才返转原地,背着拉施德的尸身回到船上。拉施德的手下得知详情,个个义愤填膺,抄起刀剑便要上岸报仇。龙朝歌跟这些波斯人朝夕相处十几天,知道他们武功平平,绝不是突厥武士的对手,于是竭力拦阻,一口答应替拉施德报仇,请他们立刻开船离开,以防敌人来袭。龙朝歌的波斯话不太利落,这些人听得半信半疑,龙朝歌便抽出沙普尔赠送的宝剑挥舞了几下。波斯人不见剑影,只见一团寒光闪动,尽皆叹服,于是依照龙朝歌的吩咐,扬帆远航。
三更时分月明星稀,龙朝歌潜入突厥人落脚的旅店,先跃上房顶查看,听见院子里有人低声交谈,原来是两个突厥武士在守夜。龙朝歌随手摸到两粒石子运气弹出,正中突厥武士的脑后玉枕穴,两人立刻晕倒在地。龙朝歌跳下屋顶,找到突厥武士下榻的客房,纵身破窗而入。屋里沉睡的十几个突厥人猝不及防,很快被龙朝歌尽数点中穴道软倒在地。龙朝歌拔出长剑,正要动手杀人,脑海里突然浮现梵静师太的笑容,耳边响起她的谆谆教诲,不由得叹了口气,长剑入鞘,四处寻找到王子沙鲁赫,最后在里屋的衣橱里找到了他。龙朝歌给沙鲁赫松绑,以突厥语说明来意,便要带他去当地官府。
沙鲁赫点头表示谢意,脸上依然是若无其事的表情,微笑道:“本地王公跟这帮人串通一气,咱们决不能去见官。你要是真想救我,就请将这帮人全部杀掉。”龙朝歌躬身答道:“要让王子殿下失望了,我答应过一位长辈,尽量不伤人性命。这些人也是奉命行事,并非罪不可赦。” 沙鲁赫讶然道:“如果放过这些人,他们定会穷追不舍,咱们恐怕很难逃脱。你难道不明白?” 龙朝歌坦然答道:“既然如此,咱们应该尽快赶路了。倘若他们真的追上来,那就光明正大较量一番。这些人都是武士,想必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象牲口一样被宰杀吧。” 沙鲁赫缓缓点头,脸上露出钦佩的神情,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龙朝歌回答:“我叫萨瓦兰,从中国来,要去君士坦丁堡探望长辈。” 沙鲁赫笑道:“如果你能助我脱困,我不但要重金酬谢,还可以派人送你去君士坦丁堡。”
两人立刻忙碌起来,准备行程。沙鲁赫到马厩将突厥武士的十几匹坐骑全部牵到院子里。龙朝歌找到数囊酒水,一些干粮,以及帐篷毛毯等野营用具,捆绑打包以后一一驮在马背上。沙鲁赫出身显贵,自然不会做这些粗活,又不愿闲着,于是收集突厥人的兵器,请龙朝歌挑选几样。龙朝歌挑了一柄弯刀,两张五尺强弓,数百支羽箭,将剩余的兵器扔进井里。黎明时分,两人纵马出城,向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出忽鲁漠斯一百里,便进入克尔曼高原,视线所及但见皑皑冰峰,莽莽雪原。此时正值隆冬,高原上积雪过膝,寒风凛冽,使旅途异常艰难。这一天两人不断换马,狂奔五百里,累死数匹坐骑,傍晚时分已然精疲力竭,于是在一处背风的山坡上扎营歇息。两人照料好马匹,支起帐篷,点燃篝火,坐下来享用晚餐。沙鲁赫几杯酒下肚,顿时满面红光,兴致勃勃讲述被擒的经过,浑然忘记了自己仍在亡命奔逃。
原来这些突厥武士是德里苏丹派遣的。近年来帖木儿连续在呼罗珊以东用兵,征服数个德里苏丹的附属国。德里苏丹非常忌惮,认定帖木儿迟早要挥师东向,决定先发制人。他兵败克什米尔以后,便同波斯豪强秘密联络,派遣得力武士潜入呼罗珊,伺机绑架帖木儿的一位王子,作为日后谈判的筹码。本来德里苏丹的绑架目标是帖木儿三王子、呼罗珊总督米兰沙,恰好前不久沙鲁赫奉命出巡波斯各地,便被这帮突厥武士盯上。沙鲁赫前往雅兹德途中,卫队疏于防范,行辕遭到夜袭,不幸被擒。这帮人为了躲避追捕,并未向东穿越呼罗珊返回印度,而是折向西南,准备在忽鲁漠斯港登船,由海路回国。他们一路昼伏夜行,小心谨慎,到达忽鲁漠斯以后胜利在望,便大意起来,这才被龙朝歌撞见。
两人聊了一会儿,很快熟络起来,相互叙了年龄,沙鲁赫年长几个月。龙朝歌看着沙鲁赫的波斯长相,不禁问道:“你真是鞑靼王子吗?你长得可不象鞑靼人。” 沙鲁赫自嘲地笑道:“我母后是一位波斯公主,我长得更象她一些。父王常年在外征战,难得见面,我是母后一手养育成人的。也许是这个原因,父王不是很喜欢我,总说我身上缺乏鞑靼人的粗犷强悍,抱怨母后把我养成了一个波斯王子。说说你自己吧,你长得可也不象中国人,萨瓦兰这个名字也不是中国名字。” 龙朝歌奇怪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不象中国人?” 沙鲁赫微笑道:“我在撒马尔罕见过不少中国商人,你跟他们相比,身材更挺拔,四肢更矫健,鼻梁更高,眼睛更大,眼窝更深,其实很象突厥人。” 龙朝歌讶然失笑:“你这可说错了,我爹娘都是中国人。” 沙鲁赫又仔细端详了龙朝歌几眼,摇头道:“你祖上肯定有突厥血统,不信回去问你爹娘。”
龙朝歌叹了口气,于是讲述了自己童年的经历,沙鲁赫听罢感慨道:“真主保佑你安然无恙长大成人。原来你的养父是鞑靼人,难怪你的骑术这么好,叫萨瓦兰这个名字。听起来他应该来自札剌亦尔部,你的突厥话有些语调是札剌亦尔部特有的。札剌亦尔部原先在巴尔喀什湖游牧,一百多年前迁到河中,是我父王麾下最得力的部属之一。这么说来你不是外人了。我刚才忘了问你,为什么愿意冒生命危险来救我?”
龙朝歌怔住了,略微想了想,答道:“我是一名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侠客的本份。” 沙鲁赫好奇问道:“什么是侠客?” 龙朝歌回答:“就是中国的武士,侠客以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为己任。” 沙鲁赫点头道:“那就相当于西洋的骑士了,这是皇帝册封的世袭头衔吧?”龙朝歌连连摆手道:“侠客可不是什么头衔,也不用册封。” 沙鲁赫不解问道:“倘若不用册封,岂不是什么人都能自称侠客吗?这么多人以侠客的名义到处管闲事,天下岂不乱了套?” 龙朝歌挠挠脑袋,尴尬笑道:“不瞒你说,我从小就听长辈这么教我,其实并不明白侠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两人倦意甚浓,于是轮换守夜,各自进帐歇息。清晨时分,沙鲁赫正在酣睡,突然被摇醒。龙朝歌神色冷峻,语气急迫,低声道:“快起来,敌人追上来了。” 沙鲁赫翻身而起,跃出帐外,放眼向西南望去,但见几里之外的雪原上有百余骑呈扇形缓缓逼近。龙朝歌问道:“他们不是只有十几个吗?怎么追来一百多人?”沙鲁赫面露愧色,回答:“这帮人总数本来有两百多。几天前他们发动夜袭将我劫持,留下百骑断后,看来这拨人没一个生还。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一直分头行动,你在忽鲁漠斯碰到的只是其中一伙。昨天我没告诉你,是担心你因此畏惧,不敢救我了。” 龙朝歌若无其事地笑道:“我既然决定救你,就不会在乎敌人有多少。不过你要是早告诉我,我会多带一些羽箭。”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满天的朝霞将莽莽雪原映上一层嫣红。龙朝歌仔细观察周围地形,见不远处有一堆乱石,其后几丈之外便是一面峭壁,地势居高临下,敌人无法迂回侧后。龙朝歌跟沙鲁赫一道将马匹牵到乱石后面,然后各持一张强弓据守乱石之间,身前放置数囊羽箭,严阵以待。龙朝歌看了沙鲁赫一眼,戏谀问道:“你在后宫长大,也学过射箭吗?” 沙鲁赫试了试弓弦,慷慨笑道:“我好歹是帖木儿的儿子,怎能辱没父王的名字。咱们寡不敌众,你害怕吗?” 龙朝歌将一个箭囊斜背在右肩后,坦然回答:“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怕。咱们应该专射敌人的战马,此处没有坐骑寸步难行,这样必能迫使他们知难而退。”
敌骑继续缓缓前进,并向左右伸展开去,最后形成一条半圆形的长蛇阵,逼近至三百步距离时一起勒马停住,领头之人高声喊道:“沙鲁赫王子,鄙上邀请你到印度盘桓几日,期间保证不伤你一根头发。你若识时务,此刻就扔了兵器自己走过来。不然的话,我们冲上来乱箭齐发,你可小命难保。” 沙鲁赫低声问道:“萨瓦兰,你的箭够得着他吗?”龙朝歌一言不发,笔直矗立,左手稳稳推弓,右手将弓弦一直拉到耳旁,眯缝着眼稍微瞄准便放箭。只听嗖的一声,一道箭影穿过雪原,正中那头领胯下坐骑的前胸。战马吃痛,长嘶直立,将主人掀落马下。其他的突厥武士大吃一惊,纷纷扬鞭策马,猛冲过来。
二
突厥武士乱箭齐发,射出的箭却只飞出百余步便纷纷落地。原来突厥人的五尺强弓太重太长,马背上不便使用,而三尺短弓以射速见长,射程颇有不足。因此突厥人必须逼近到百步之内,弓箭才能发挥作用。若是在平地上,突厥武士的土库曼骏马眨眼间便能冲过两百步,无奈眼前的山坡相当陡峭,加之积雪数尺,突厥武士大声呼喝,战马无不奋蹄跃进,速度依然十分缓慢。在龙朝歌的盘算中,这是决定胜负的两百步。
龙朝歌将三个箭囊斜背在右肩后面,开始急速施射。接下来的情景让沙鲁赫目瞪口呆,只见龙朝歌左臂稳稳把弓,如同雕塑一般凝然不动;右手抽箭、搭箭、拉弦、施射一气呵成,动作之快匪夷所思。沙鲁赫放一箭的功夫,龙朝歌已经放出十箭,而且箭无虚发。沙鲁赫并不知道,龙朝歌是在运用轩辕心法射箭,动作迅捷自然远胜常人。连续不断的飕飕声中,一道道箭影划过雪原,突厥武士的战马纷纷中箭倒地。摔落马下的突厥武士取出强弓就地还击,羽箭不断从龙朝歌和沙鲁赫的近旁呼啸而过。所幸两人胸部以下为乱石遮挡,加上突厥人迎风仰射,强弓的精度大打折扣,因此未能造成威胁。
沙鲁赫射了十几箭以后,双臂顿感无力,于是扔了弓箭躲在乱石后面,抽出弯刀大声喊道:“萨瓦兰,你不能再手软了,否则这乱石岗就是咱们的葬身之地!” 龙朝歌暗自咬咬牙,转而瞄准突厥武士,转眼间便有七、八人中箭翻倒。此时绝大多数突厥武士都失去了坐骑,他们发现弓箭对射讨不到便宜,便左臂挽盾,右手持刀,狂呼呐喊猛冲而来。这帮突厥武士头戴铁盔,身披锁甲,直径两尺的圆盾护住上半身,猫腰踏着过膝的积雪艰难前进,慢慢逼近至百步以内。龙朝歌的羽箭无法穿透铁盔和盾牌,射了十几箭都未能伤敌。沙鲁赫心急如焚,嘶声喊道:“怎么办!怎么办!”
龙朝歌双眉紧蹙,一言不发,俯身拾起沙鲁赫的强弓,以皮带将两支强弓的握把紧紧捆在一起,做成一副双联弓,继续施射。两张强弓的拉力足有五百斤,饶是龙朝歌天生神臂,此时也颇感吃力,射速缓慢了许多,但射出的箭疾如闪电,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一般穿透了突厥武士的盾牌和锁甲。突厥武士悍勇异常,前仆后继,有进无退,最终有八十余人冲入乱石堆。龙朝歌扔了弓箭,拉着沙鲁赫急退,一直退到山崖前背壁而立。突厥人紧追不放,慢慢逼近,最后在十丈以外驻足,拉成一个半圆阵线将两人围住。
龙朝歌缓缓抽出长剑,转头看了一眼手持弯刀的沙鲁赫,低声问道:“现在是较量刀法的时候了,你害怕吗?” 沙鲁赫面色青白,嗓音微颤,强作笑颜,答道:“我这副样子,说不害怕你也不会相信。不过生死祸福,真主自有安排。我能跟你这样的武士并肩战死,此生无憾。 ” 龙朝歌神情泰然自若,环顾左右,微笑道:“我还有心上人在故乡翘首等待呢,我可没打算死在这里。” 言罢上前两步,高声道:“你们谁是首领?我有话要说。”
一个身材魁梧的突厥武士跃众而出,右手抚胸略施一礼,答道:“我叫贾拉乌丁·阿依巴克,德里苏丹殿下的宫廷侍卫长,阁下有话请讲。” 龙朝歌躬身还礼,朗声道:“我叫萨瓦兰,来自中国。我俩宁可战死也不愿束手就擒。倘若一通混战,我俩死前至少要让你们中间二十人命丧此地。与其两败俱伤,何不就此罢手?” 阿依巴克摇头答道:“恕我不能从命。阁下箭术高明,我非常佩服。恳请两位放下武器,大伙儿都保全性命。否则,我只能带两位的头颅回去复命了。”
龙朝歌长剑一横,凛然道:“既然如此,那就动手吧。” 阿依巴克令旗一挥,十几名突厥武士持盾挥刀,狂呼呐喊,从三面蜂拥而上。龙朝歌大喝一声,飞身跃起,如同苍鹰扑击,寒光闪过,为首的突厥武士盾牌被劈成两半,左臂齐肘而断,倒地长声惨呼。紧随其后的突厥武士心惊胆战,不禁倒退几步。阿依巴克厉声呵斥之下,突厥武士再次涌了上来。龙朝歌奔行如飞,出剑如电,但凡进入两丈之内的突厥武士,无不中剑倒地。阿依巴克见势不妙,暂停攻击,吩咐手下将死伤弟兄拖了回去。龙朝歌横剑肃立,并不阻拦。
阿依巴克同部属低声商量了一阵,突厥武士迅速后退十几丈,排成两行,后排直立,前排蹲踞,然后纷纷弯弓搭箭。阿依巴克喊道:“阁下武艺超群,我作为武士理应认输。然而我等身家性命攥在两位手上,这武士的荣誉也就顾不得了。我令旗一举,你们便要遭受弓箭攒射,着实难逃一死,恳请两位不要逞强,这就弃剑投降吧。 ” 沙鲁赫焦急问道:“萨瓦兰,怎么办?” 龙朝歌沉声道:“你站在我身后,别担心。” 然后解下身上的披风裹缠在左臂,侧身矗立,高声回答:“不必多言,放箭吧。”
阿依巴克手持令旗,却没有马上举起,似乎颇为踌躇。龙朝歌洞察对方心思,低声道:“看样子他还是怕伤着你,咱们今天有机会。” 沙鲁赫点头道:“不错,他若是杀了我,父王必报此仇,定会东征印度,他回去只怕不好交代。” 双方默然对峙了半晌以后,阿依巴克的令旗终于举起,突厥武士一起放箭,嗡嗡震弦声中,数十支羽箭疾飞而来。危急关头龙朝歌的轩辕心法自然运行,疾如飞蝗的羽箭在他眼里便如柳絮一般缓缓飘至。龙朝歌飞快挥舞缠在左臂的披风,将数十支羽箭尽数扫落两旁。对面的突厥武士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武艺,无不骇然失色。
阿依巴克一声喝令,突厥武士向两侧弧形散开,开始从三面急速施射。按照惯例,突厥武士出征必定携带两个箭囊,共装七十二支羽箭。经过此前弓箭对射的消耗,这时每人至少还有五十支箭。于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突厥武士便向龙朝歌发射羽箭四千余支,箭雨如同飞瀑一般呼啸而至。龙朝歌舞动披风的范围愈来愈大,频率愈来愈快,身后的沙鲁赫已经分辨不出披风的形状,只看见一团晃动的黑影,而密集的羽箭如同雨打芭蕉,在这团黑影前四下飞散。最后突厥武士箭尽力竭,纷纷停止射击,众人定睛一看,却见龙朝歌依然不屈屹立,但左腿中箭两支,鲜血顺着箭杆缓缓流下,染红了雪地。沙鲁赫见状脸色煞白,惊呼道:“你中箭了!这可如何是好?”
龙朝歌咬紧牙关强忍剧痛,伸手拔出羽箭,又点了几处穴道止血,勉强笑道:“不要紧,只是皮肉伤,这两支箭射穿披风以后劲道大减。他们的箭已经射完,只能逼近搏斗了,你只要站在我身后,就不会有事。” 沙鲁赫迈步站在龙朝歌左边,横刀胸前,慨然道:“我是鞑靼王子,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待会儿他们再冲过来,我决不退缩。” 龙朝歌看了他一眼,点头微笑,不再多言。
此时阿依巴克高声说道:“萨瓦兰,你中了箭,我们可以休战一阵,让你裹伤歇息。”言罢一声令下,突厥武士就地坐下,有的照料伤者,有的取出酒食享用。阿依巴克独自走到两人近前,扔过来一囊酒和一袋干粮。龙朝歌收剑入鞘,躬身答谢,拾起酒食塞给沙鲁赫,然后从怀里掏出金疮药和布条,包扎伤口。两人席地而坐,沙鲁赫早已干渴难耐,拿着酒囊却满脸狐疑,不敢饮用。龙朝歌接过酒囊,豪饮几口,大呼痛快,笑道:“这是上等葡萄酒,你但饮无妨。他们行事还算光明磊落,否则只需在箭上淬毒,我已经一命呜呼了。”沙鲁赫观察了龙朝歌一阵,见他毫无中毒的迹象,这才拿过酒囊狂饮起来。
阿依巴克在一丈之外的雪地里盘腿而坐,取出酒囊喝了几口,然后眯缝着眼盯视龙朝歌。龙朝歌见他年过半百,须发斑白,鹰鼻高耸,眼窝深陷,脸上密布的皱纹如同刀刻一般,不由得心生敬意,拱手赞道:“侍卫长大人不愿趁人之危,真是顶天立地的好汉。” 阿依巴克微微颔首,说道:“你过奖了。我这辈子见过的英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但没有一个能跟你相比。德里苏丹是一代英主,年轻有为,求贤若渴,你若是跟我回去,荣华富贵,自不待言。”
龙朝歌摇头道:“多谢侍卫长大人盛情。我从中国来,到此探望长辈,并没打算长期逗留。如果侍卫长大人执意擒拿沙鲁赫王子,今天我只能以死相拼。” 阿依巴克面露痛惜之情,问道:“你年纪轻轻,何必自寻死路?你这等人才,倘若命丧此处,实在非我所愿。” 龙朝歌笑着反问:“既然如此,侍卫长大人何不放我俩一条生路?”阿依巴克长叹一声,举起酒囊豪饮几口,答道:“苏丹有令,我等这趟差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空手回去,全部杀头;倘若无人回去复命,则我等的妻儿老小全部杀头。”
龙朝歌惊骇道:“贵上竟然如此冷酷无情?这可不是英主所为。” 阿依巴克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低头饮酒,没有答话。龙朝歌见他神情黯然,趁机劝说道:“我们中国有句古话,良将择主而侍。久闻河中之王帖木儿是百年难遇的大英雄、大豪杰,呼罗珊、波斯的征服者;侍卫长大人指挥若定,用兵如神,屈居德里实在太可惜了,何不投奔撒马尔罕?” 阿依巴克哈哈大笑,说道:“你年纪不大,心眼不小,居然想策反我。我是先主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临终之前将王子托付于我,我岂能背信弃义?” 沙鲁赫在一旁冷笑道:“德里苏丹把你的家眷扣为人质,以屠戮相要挟,他就是这样回报你的忠心吗?”阿依巴克怫然道:“我只求对先主无愧于心!今日之事,真主自有安排,我们各安天命吧。” 言罢起身告辞,龙朝歌连忙站起来拱手相送。
两人酒足饭饱,正准备再战,突然见几个在附近游弋警戒的突厥骑士策马飞奔而来,嘶声呼喊:“东面发现敌军!” 沙鲁赫闻声喜不自胜,跳起来向东方眺望,只见东方的雪原上出现大队人马,足有千骑,都着蓝色战袍,高举数面宝蓝色旌旗。沙鲁赫一把抱住龙朝歌,欢呼道:“ 救兵来啦!这是我三哥米兰沙的骑兵!”鞑靼骑兵很快来到近前,以百人队为单位列阵,将这面山坡围得水泄不通。沙鲁赫意气风发,冲着突厥武士喊道:“你们赶紧投降吧,我会劝说父王饶你们不死。”
阿依巴克仔细观察周遭形势,明白已经无路可逃,于是高声答道:“我等今天唯有一死,烦请王子将我等的头颅送回德里,以保全我们家人的性命。” 言罢挥刀冲下山坡,身后紧紧跟着数十余名突厥武士。鞑靼骑兵立刻将突厥武士围住不断绕行,乱箭齐发。冲在最前面的阿依巴克身中十几箭,踉跄倒地,气绝身亡,余众很快被尽数射死。龙朝歌不忍卒睹,连连叹息道:“这些人真是好汉,可惜投错了主人。” 沙鲁赫笑道:“你心肠太软了。”于是挽住龙朝歌的左臂,扶着他走下山坡。
三
鞑靼骑兵分队护送沙鲁赫和龙朝歌北行六百里,来到呼罗珊首府赫拉特城外,帖木儿三王子米兰沙亲自出城迎接,兄弟俩热烈拥抱。龙朝歌在一旁仔细端详,见米兰沙三十多岁年纪,剑眉虎目,英气逼人,举手投足透着豪迈气概,心中暗自赞叹。沙鲁赫向三哥引见了龙朝歌,并大致讲述了脱困的经过。米兰沙上下打量了龙朝歌一番,脸上露出不胜惊讶的神情,哈哈笑道:“刚才我还寻思,这是哪个鞑靼部落的少年英雄,没想到你竟然是中国人。这次你可立了大功,父王定有重赏。” 龙朝歌赶忙拱手见礼,自谦了一番。
众人进城直趋总督府邸,路上米兰沙一脸肃穆,低声对沙鲁赫说道:“你这趟出事,父王很不高兴,说你给他丢脸。你回到撒马尔罕以后,可要小心服侍父王。” 沙鲁赫神情黯然,叹道:“我已经料到了。父王一直认为我是纨绔子弟,办事不利,此番是我初次巡察,就出了差池,父王肯定觉得他所料不错。” 米兰沙安慰道:“你也不用担心,过几天我就要率军赶赴都城,到时一定当面跟父王说情。” 沙鲁赫惊讶道:“你为何率军进京?难道父王又要出征?” 米兰沙点头回答:“父王决定远征金帐汗国,命令各路兵马齐聚撒马尔罕,二十天以后大军启程。”
沙鲁赫惊骇不已,瞠目问道:“金帐汗国幅员万里,脱脱迷失麾下有精骑三十万,咱们深入敌国,劳师袭远,这可凶险得很啊。” 米兰沙叹道:“几天前父王召开大朝会,各部首领都表示疑虑,但架不住父王固执己见,最终同意出兵。他们私下议论,都说父王老糊涂了,咱们这次远征,只怕要血本无归。” 沙鲁赫不假思索地反诘道:“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父王还不到六十岁,正当盛年,头脑清楚得很,我下棋从没赢过父王。父王决定远征,一定有他的道理。”
旁边的龙朝歌听不明白,便插嘴询问事情的缘由,沙鲁赫回答:“这就说来话长了。脱脱迷失本是黄金家族术赤系的一个没落贵族,早年争夺白帐汗位失败,逃到撒马尔罕避难。父王以礼相待,三番五次招兵买马助他重整旗鼓。后来脱脱迷失借用父王的兵马击败对手,统一白帐、蓝帐两汗国,恢复了昔日的金帐汗国。这家伙不知恩图报,反而利欲熏心,屡次派兵袭扰我们的领地。前年冬天,父王远在波斯征战,脱脱迷失趁机率领钦察大军入侵河中,大肆劫掠,险些攻破布哈拉。当时我二哥奥马沙赫留守河中,领兵抗击,不支败退,差点被钦察人生擒。幸亏父王派遣援军兼程赶到,脱脱迷失这才退兵北还。从那以后,父王便一心想要远征金帐汗国,拔除这个祸根。”
沙鲁赫和龙朝歌在总督府稍事休整,米兰沙请来波斯名医为龙朝歌治伤,同时派遣信使快报帖木儿。龙朝歌想起阿依巴克临死前的嘱托,特意提起此事,米兰沙许诺照办。龙朝歌此事一了,便想告辞离去,沙鲁赫极力挽留,米兰沙劝道:“父王最喜欢武艺超群、胆气过人的英雄好汉,他见了你一高兴,说不定能宽恕了四弟。” 龙朝歌见两人盛情难却,只得答应下来,随即修书一封,请米兰沙派人送到香格里拉。米兰沙满脸狐疑,笑道:“你的来历果然不凡,居然跟拜火教有联系。”见龙朝歌不愿多言,也就没有追问。
两天以后,米兰沙的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启程北上,沙鲁赫和龙朝歌随行。经过四天跋涉,米兰沙大军抵达撒马尔罕城外,在指定的地点安营扎寨,已是傍晚时分。此时二十万鞑靼大军已经齐聚撒马尔罕附近,沿着泽拉夫尚河谷分别驻扎。入夜,鞑靼军营的篝火绵延百里,如同闪烁星河。次日清晨,米兰沙便带着沙鲁赫、龙朝歌两人前往鞑靼牙帐,觐见帖木儿。
帖木儿的牙帐位于撒马尔罕南门外的一处高地之上,这是按照蒙古传统搭建的一个帐篷城,位于城中心的牙帐高达三丈,帐前树立一杆五丈高的马尾新月牙旗;牙帐四周的小蒙古包星罗棋布,是帖木儿亲兵卫队的居所。龙朝歌来到牙帐外面等候,抬头仰望,只见一面黑色旌旗高高飘扬,旗上有三个红色圆圈,呈倒置的品字形排列。龙朝歌不解其意,便轻声询问,沙鲁赫笑答:“这象征三颗幸运之星。我父王本是巴鲁剌斯部的没落贵族,起于草莽之间,能够有今天的辉煌成就,定是真主亲睐的结果。”
一名黑衣黑甲的亲兵引领三人走进大帐。龙朝歌抬头一看,见帐内济济一堂,坐了二十余人,居中一人五十多岁,浓眉环眼,方颔阔嘴,须发灰白,不怒自威,正是帖木儿。米兰沙躬身见礼,禀报自己部队的驻扎情况,便到一旁落座。沙鲁赫呼唤一声“父王!”快步上前,跪倒磕头,然后双手捧着一幅哈达高高举起。帖木儿接过哈达挂在颈上,俯身吻了沙鲁赫的额头,淡淡说一句:“回来就好,坐吧。” 沙鲁赫便在帖木儿左首盘腿坐下。龙朝歌站在大帐中央手足无措,正不知如何是好,便见帖木儿抬眼望来。龙朝歌浑身一震,仿佛中了魔咒,只觉帖木儿目光如炬犀利无比,如同两支利箭贯穿了自己的头颅。他呆立片刻才回过神来,连忙拱手一躬到底,算是礼数不缺。
沙鲁赫一旁介绍说:“父王,这位少年英雄名叫萨瓦兰,是孩儿的救命恩人。他的箭术超凡,武艺高强,孩儿平生仅见。” 帖木儿听得此言,浓眉一挑,面露微笑,果然兴致勃勃,先吩咐龙朝歌在自己右手边坐下,接着仔细询问他的来历。龙朝歌刚答了几句,沙鲁赫便接过话头。他天生一副灵牙俐齿,又饱读诗书,口才着实了得,栩栩如生地描述两人脱困的经过,细节之处不免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大帐里在座各位都是帖木儿麾下的资深将领,大多年过半百,见多识广,此刻也听得如痴如醉,赞叹不已。帖木儿侧耳聆听,脸上笑意渐浓,手捋胡须,不住点头,又仔细打量了龙朝歌几眼。
沙鲁赫讲述完毕,帖木儿便问龙朝歌:“你养父叫什么名字?在中国做什么?” 龙朝歌恭敬回答:“我大叔名叫塔力克,四十年前曾经是元朝金陵守将的侍卫长。后来金陵城破,他便隐居山中以打猎为生。” 帖木儿笑道:“我猜就是他。塔力克是扎剌亦尔部的五大巴图鲁之一,以箭法通神闻名,我少年时代曾经向他请教过射术。他二十岁时被哈赞汗选中,护卫王子出使元大都,期间受到元朝皇帝的赏识,留下来担任御前侍卫。传说元帝北逃时塔力克死于乱军之中,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并且调教出你这个神箭手。沙鲁赫说你武功盖世,能用披风拨打密集的羽箭,这是怎么回事?”
龙朝歌自嘲地一笑,老实答道:“我的武功还不够高,否则何至于中箭。以披风拨打羽箭是中国武学里的气功,天下独有,其中的奥秘很难说得清楚。” 帖木儿面露兴奋之色,高声吩咐道:“快去请国师来。” 见龙朝歌满脸迷惑的神情,便微笑解释道:“我当然知道气功,这可不是你们中国独有的绝技,伊斯兰苏菲教派专攻秘法修炼,很多托钵僧都精通气功,国师赛义德·巴拉卡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我想让你们俩切磋一下,看看东西方哪家的武功更高。”
话音刚落,便见一位白袍老者快步走进大帐。此人约莫五十岁的年纪,留着稀疏的山羊胡子,长脸鹰鼻,目光阴翳,进账以后向帖木儿躬身致敬,便在一旁低眉袖手,漠然而立。龙朝歌猜到此人便是国师巴拉卡,连忙起身施礼。帖木儿简要介绍了情形,巴拉卡略有惊异的表情,抬眼扫视了龙朝歌一番,一言不发上前几步,略微点头,接着伸出一支瘦骨嶙峋的大手。龙朝歌猜他是要跟自己拉手以示亲近,便伸出右手与之相握,突然觉得掌心传来一股内力势如排山倒海,自己猝不及防,右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龙朝歌这才明白巴拉卡是在考较自己的武功,连忙凝神运气,竭力抗拒。
片刻之后,龙朝歌表面上若无其事,心中却是惊骇不已。巴拉卡真气之精纯、内力之强劲完全超乎自己所料,似乎连四叔戴浴风都颇有不如,印象里只有少林寺的松庭大师才有这等修为。巴拉卡的内力如同巨浪,一波接一波汹涌而来。龙朝歌脸色发青,身形摇晃,无法驻足而立,于是脚下步罡踏斗,踩着九宫八卦的方位围绕巴拉卡转圈,以道家步法卸掉劲力。两人如此一攻一守,一静一动,较量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龙朝歌的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脚下几次踉跄几乎跌倒,但都勉力稳住了步伐。帐内众人都聚精会神,屏息观战,沙鲁赫担心龙朝歌的安危,轻声哀求帖木儿,让巴拉卡手下留情。帖木儿这才高声道:“好了,国师请落座歇息吧。 ”
巴拉卡慢慢收了内力,最后俯身略施一礼,冰冷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缓缓说道:“阁下年纪轻轻,修炼功夫已经远胜我当年,将来必成一代名家。” 龙朝歌连忙拱手还礼,自谦几句,两人于是各自落座。龙朝歌坐定以后,长舒一口气,发现自己大汗淋漓,双腿依然颤抖不停。帖木儿显得兴高采烈,吩咐上酒上菜。仆人很快端来各式菜肴,最令人瞩目的便是一架烤全羊。帖木儿亲手持刀,先将烤全羊的左眼挖出,给了沙鲁赫,紧接着挖出右眼,给了龙朝歌,这是鞑靼人规格很高的待客之道。帖木儿虽然嘴上不说,帐内众人察言观色,都明白主公非常赏识这位少年,纷纷过来敬酒。沙鲁赫颇觉自己脸上有光,高兴得合不拢嘴,于是坐到龙朝歌身旁,为他介绍前来敬酒的众人。龙朝歌照例来者不拒,一醉方休,最后由沙鲁赫搀扶着回营歇息。
四
第二天清晨,龙朝歌还在帐篷里酣睡,便有人闯了进来,正是沙鲁赫。只见他满面红光,神采飞扬,大声嚷嚷道:“萨瓦兰,快起来看父王赏给你的宝贝!” 不由分说拉起龙朝歌便走。两人出了帐篷,便见一队黑衣黑甲的鞑靼武士肃立账外,都是帖木儿的亲兵,个个手捧丝绸覆盖的托盘,为首一人躬身施礼,禀明来意,命令手下将礼品一一呈上。龙朝歌躬身谢过,仔细观看。
首先是一套鞑靼征衣,包括头盔、铠甲、战袍、皮靴等等。龙朝歌双手拎起战袍展开,发现是一件紫红色立领对襟箭衣,长及膝盖,两侧开衩,织锦质地,金丝镶边,纽扣是玛瑙制成,做工非常精细。头盔是镔铁打造,表面锃亮,蚀刻精美花纹,形状半球,顶部攒尖,插一束红色马尾,盔沿悬挂一圈锁甲,遮挡脖颈和脸颊。身体护具也是一幅锁甲,由数千枚小铁环叠压串联而成,覆盖上身、上臂和大腿,胸腹要害部位加挂整块铁甲。沙鲁赫介绍道:“鞑靼各部战袍颜色都不相同,父王把你看作是塔力克的儿子,因此赏赐这件扎剌亦尔部的战袍。这套盔甲是父王亲兵专用,名匠打造,坚不可摧。” 亲兵紧接着呈上的是一张强弓,弓长四尺,精雕细琢,装饰华丽。龙朝歌拿起弓来仔细把玩,赞道:“这弓不大,拉力却足有三百斤,真是极品!”
最令龙朝歌瞩目的是一匹骏马,毛色褐红,油光闪亮,肩高五尺,颈长鬃稀,头大眼圆,胸窄臀尖,四肢矫健修长,马尾浓密高扬。沙鲁赫左手拉住缰绳,介绍道:“ 这匹三岁马驹是我父王的心爱之物。数年前父王远征巴格达,带回来五千匹阿拉伯母马,分别送给鞑靼各部,培育优良马种。这匹马的父亲是土库曼血统,母亲是阿拉伯血统,因此兼有土库曼马的耐力和阿拉伯马的速度。此马名叫阿斯兰,你要善待它。” 龙朝歌郑重点头,接过缰绳,抚摸马鬃,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待到众人离去,龙朝歌拉着沙鲁赫回到帐内,低声问道:“大王赠我盔甲战袍,只怕另有深意,你不妨直言相告。” 沙鲁赫迟疑片刻,尴尬笑道:“真让你猜着了。此次远征,父王决定让我统领扎剌亦尔部的一个万人队,都是精锐的铁甲骑兵。这是我初次领兵打仗,父王有点不放心,希望你能同行,保护我的安全。赐你盔甲战袍,正是此意。” 龙朝歌哦了一声,低头思忖,没有答话。沙鲁赫见他面露犹豫之色,便道:“这次远征艰险异常,实在为难你了。这样吧,我去替你回复父王,就说你有家事在身,无法从命。” 龙朝歌微笑道:“不瞒你说,我还真想跟你去见见世面。请回禀大王,我答应参加此次远征。”沙鲁赫大喜过望,抱住龙朝歌哈哈大笑,说道:“你在身边,我这心里就有底了。”
二月初十清晨,帖木儿牙帐传出隆隆的战鼓声,这是鞑靼大军启程的号令。泽拉夫尚河谷顿时沸腾起来,连绵百里的鞑靼营地里人喧马嘶,战鼓声此起彼伏,各部将士迅速拔营起寨。撒马尔罕西北十余里的广阔平原上,二十面马尾牙旗星罗棋布,在凛冽的西北风中猎猎飘扬,牙旗下矗立着万夫长和数名随从。鞑靼士兵涌向各自的牙旗,在主帅周围排列严整的战斗队形,骑兵在前,马车辎重跟随其后。帖木儿照例将大军分为中路和左右两翼,二王子奥马沙赫统帅左翼,三王子米兰沙统帅右翼,自己坐镇中路,整条战线宽逾二十里,纵深五里,中央内凹,两翼突前,形成一个浅蝶形。沙鲁赫率领的万人队位于中路靠后,拱卫帖木儿的牙旗。
大军列队完毕,帖木儿一声令下,亲兵吹响三支长约一丈的铜号,嘹亮的号声在旷野久久回荡,鞑靼各部在号声中启程,除了派出百骑先行数十里探路,大部队依然保持严整队形,井然有序稳步前进。龙朝歌颇为讶异,便问沙鲁赫,沙鲁赫回答:“这是成吉思汗大札撒的规定,鞑靼人两百多年来都是以战斗队形行军,这样随时可以迎敌。”
鞑靼大军以每日百里的行军速度向北挺进,不久抵达锡尔河畔,此时依然天寒地冻,于是大军轻易渡河,在塔什干附近扎寨小憩数日。第二天上午中军牙帐突然传出隆隆的鼓声,这是帖木儿召集将领议事的号令。沙鲁赫连忙带着龙朝歌赶到帖木儿的大帐,两人落座不久,各部将领便陆续到齐。帖木儿全身披挂,神情肃穆,目光炯炯,环顾左右,缓缓说道:“金帐汗派遣的使者今晨到访。”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年过六旬的老将塞夫亚丁忧心忡忡道:“咱们这次出兵小心谨慎,大军从集结到出发只有十来天,没想到还是走漏了风声。”
帖木儿只点点头,并未答话,高声吩咐道:“让他们进来吧。” 几名身着皮袍毡帽的钦察人走进大帐,匍匐叩拜,献上厚礼,声称金帐汗过去纵兵犯境实属奸人挑拨,此刻追悔莫及,今后愿意北面称臣,尽心服侍,祈求大埃米尔宽宥等等。帖木儿横眉冷对,高声答复道:“想当年贵上脱脱迷失被乌鲁思汗追杀,避祸撒马尔罕,我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照顾他,扶持他,为此不惜同乌鲁思汗刀兵相见。我为他招兵买马,助他登上术赤的王座,成为钦察人的大汗。他却忘恩负义,趁我南下征战之机数次举兵入侵,攻陷我的城池,掳掠我的人民。现在他得知我亲率大军前来讨伐,这才明白罪责难逃,便请求我的原谅。然而他过去屡次背信弃义,让我无法信任。倘若他确有诚意,应当亲自前来谢罪。”
钦察使者离去以后,帐内鸦雀无声,帖木儿双眉紧蹙,陷入沉思。良久之后,塞夫亚丁打破沉寂,郑重说道:“看来脱脱迷失已有防备,此次远征须得从长计议。大王以为如何?” 帖木儿点头道:“好吧,大家都是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帐内各部头领首先答话,普遍表示疑虑,几位老将明确反对继续远征。接着帖木儿的几位王子王孙依照长幼之序依次发言,二王子奥马沙赫和三王子米兰沙都站在各部首领一边。年轻气盛的沙鲁赫大声道:“这事儿我听父王的,父王若是决意远征,我决不退缩!” 帖木儿面沉如水,突然问道:“萨瓦兰,你怎么看?”
龙朝歌吃了一惊,见帐内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颇感诚惶诚恐,拱手答道:“承蒙大王青眼有加,征求在下的意见。我年纪轻阅历浅,不懂征伐之事,只想讲一件亲身经历。我十四岁那年,山中有老虎频频下山袭击人畜。附近的乡村花费巨资修建寨墙,组织乡民持械巡查,忙一阵子不见老虎来,不免松懈,很快又有人蓄遭殃。如此折腾半年,乡民无心种地,没人赶集,搞得民不聊生。我义父塔力克得知此事,便带着我和几位兄长深入山林追踪,终于找到虎穴,将几只害人老虎一网打尽。此前听四王子介绍,金帐汗国幅员万里,同河中的边境绵延数千里,大多是戈壁草原,无险可守。脱脱迷失拥兵数十万,便如藏在深山之中的猛虎。倘若河中消极防御,必将永无宁日,不如直捣虎穴,拔除这个心腹大患。”
帖木儿点头微笑,正要说话,身边一人嘲笑道:“你把军国大事说得如同儿戏。脱脱迷失已有防备,必定后撤避战,引诱我军深入钦察草原腹地,待我粮草耗尽、自乱阵脚之时,再亲率钦察大军发动致命一击。依你的高见,我军该如何应对?” 龙朝歌定睛一看,见插话之人是一位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修目阔脸,神情倨傲。此人打断帖木儿的话头,帖木儿不但毫不在意,还颇为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龙朝歌怒气上冲,慨然答道:“倘若如此,我们就一路烧杀劫掠,让钦察草原尸横遍野,变成不毛之地,让钦察人明白金帐汗无力保护他们。脱脱迷失要是还想当钦察人的大汗,就一定会前来应战。我们这趟远征只有胜利一条出路,失败则绝无可能全身而退,将士必然以一当十,奋勇争先。只要敌人愿意决一死战,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帖木儿抚掌大笑,大声赞道:“萨瓦兰说得好!你们很多人跟我征战几十年,胆识居然不如一个少年。脱脱迷失此刻一定认为我们会知难而退。我们若是退兵,那岂不是正中他的下怀。此事传了出去,各地豪强见我们示弱,势必蠢蠢欲动,咱们今后能有安稳日子好过?脱脱迷失狡诈有余,胆气不足,以前多次在两军阵前逃之夭夭。咱们这趟远征,只要能捕捉到钦察人的主力部队,必能战而胜之。此事就这么决定了,无须再议。”
散会以后,龙朝歌问沙鲁赫,刚才质问他的青年是什么人。沙鲁赫回答:“他是我大哥的遗腹子,名叫皮儿·马黑麻,很受父王宠爱。”龙朝歌哦了一声,低头不语,神色黯然。沙鲁赫不解问道:“你今天大出风头,连父王都赞叹不已,还有什么不高兴的?”龙朝歌自嘲地一笑,答道:“我姨娘是佛教中人,她一直说我身上戾气太重,想方设法为我消业。我过去颇不以为然,今天情不自禁说出的一席话,果然杀气腾腾,印证了姨娘所言。” 沙鲁赫哈哈大笑,安慰道:“你真的应该留下来。我们鞑靼人最崇尚杀气腾腾的英雄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