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娜·
1975年我高中毕业。因是独生女,按当时政策,照顾留城分配工作。第二年初夏,分配通知来了:去市卫生局报到。“要是文教局就好了”。父亲认为我完全不适合在医院工作,说我只能当个三流护士,却能当个一流的小学教师。
报到那天,好友坚执意一同前往。坚是我多年的铁杆姐们儿,她也未下乡插队,分在远郊一家菜场卖带鱼。为了她那工作,坚抱怨得我耳朵起老茧。
卫生局报到处的女士笑得一脸灿烂。她说我们这些受国家照顾的高中生运气好,分国营大医院。她还说有三家医院可供选择,听得我兴奋地屏住了呼吸。女士拿起份文件,慢吞吞地报出了这三家医院的名字:结核病院,精神病院,麻风病院。话音刚落,我同坚齐声叫道:“精神病院,精神病院!”那位女士仍想争取一下: “其实麻风病院也不错,每天只工作四小时,天天有班车进城……”。我苦笑着连连摆手。
走出报到处后,坚再没有对我抱怨过她的工作。
精神病院的全称叫“神经精神病防治院”。新结识的朋友苏在我们这拨高中生中颇有点科班,她解释说:神经病和精神病是两码事,神经科同普通医院的内科外科差不多,有技术,而精神科什么技术也没有。
一番“一切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动员结束后,我们一行20人准备上岗。刚出行政楼,医院食堂便来人领走了两个男生。洗衣房来要人时,我的腿都颤了。还好,又走了一个男生。接着,一男一女去了神经科。我听到有人轻声嘀咕“后门”。剩下的15人由精神科的三个男病房和四个女病房瓜分。七位护士长在行政楼前吵成一团,争抢男同志。等十区男病房的护士长领着男生小张胜利而归时,发现所有高大健壮的女生都被挑走,只剩下瘦瘦的我和矮矮的小刘呆呆地望着她。她丧气地一挥手,我们便低着头跟了她。
有80个床位的十病区是当时全国最大的精神科病房,护理人员二十好几个。我们仨是级别最低的护工,工作是打扫卫生,挑水开饭,协助护理治疗。护士长讲完工作职责和注意事项,就每人发一把能开病房所有门的钥匙,一件印有“精院”字样的白大褂,让我们进病房。
病房在二楼,很安静。阳光照着活动室窗上粗粗的铁栏和像钢琴一样沉重的长桌椅。医院是二十年代由美国人捐建的。厚重的门板里夹着钢筋,门上有一个圆形的观察孔。多年后我在美国电影《飞越疯人院》中见到同样的门,始信我们医院的乃是原装。病人们或三三两两地坐着聊天、喝水,或在走道里来回走动。因药物的副作用,病人们行动迟缓,一切像在慢镜头中。
苏说的没错。精神科没技术。护理任务繁重不说,还责任重大。上班得时刻留神四周。每5分钟要巡视病房一次,10至15分钟清点一次人数。即便如此,病人也不让我们省心。一名幻嗅患者楞说病房里的枕头散发刺鼻的毒气,把它们一个个扔出窗外。害得我和小张楼上楼下奔了五六趟,到处捡枕头。有自杀企图的病人吃掉洗手用的肥皂,弄得满嘴肥皂泡。洁癖病人大冬天站在厕所的喷头下冲凉水,我只好红着脸冲进男厕所,把一丝不挂的病人拖出来。病人携带进院的各种“危险品”,如水果刀、指甲钳、钥匙等全被收走由医院保管。吃饭调羹每餐清点,一旦发现短少,病房立刻“戒严”:群众揭发加搜身,找到为止。如千夫所指的嫌疑分子不讲出或讲不出调羹的下落,就得带去神经科透视,看看是否弄断后吞进了胃里。这些多半是那些外表静悄悄,一声不吭的病人干的。我们常开玩笑说:精神科不怕武的怕文的;不怕哭的怕笑的。吵的闹的武打的至少让人看出问题的大概,好提防;而蔫的呆的傻笑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常来个冷不防。
一次我一边与患者谈话,一边写着护理记录。问了几个问题,病人都紧闭嘴巴不答腔。突然,他瞪着眼站起身,我躲闪不及,被扇了一个大嘴巴。年轻气盛的我立刻血冲脑门,想到纪律,咬了几次牙才没还手。后来分管他的大夫告诉我,这是一例“被迫害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有幻视。病人说他看到一个着白袍、戴白面具、只露两眼的“三K党”(我?)要抓他。我听了心里发冷:病人如有一把刀,宰了“三K党”,我岂不是冤枉哀哉?几个大夫议论纷纷:看来幻视并非无中生有,而是对现实世界的错觉和扭曲。我穿着白大褂,戴着护士帽,同连环画上的“三K党”视觉上相似。在病人眼里,妄想世界和现实世界混为一谈,同一性被破坏,缺乏背景参照,所以身临其境,没有内省力……就这样,一耳光引发一场小小的学术探讨,没人理会坐在一旁黯然神伤的我。
我向苏道委屈,她说女病人揪头发撕衣服抓脸一样难缠,在男病房挨耳光不算是最糟的。听说了小孙的故事吗?小孙也是我们一拨分来的,在楼下男病区。那天她抱着一大摞干净床单走进位置偏僻的库房,被一个悄悄尾随而入的病人关在里面并被夺去了钥匙。库房里堆着被套,衣服,还有治疗时捆住病人的布保护带。门上没有孔,隔音又好,喊破嗓子也没人听见。那病人有“罪恶妄想”。他历数了自己的“罪恶”,共99件,但都是不够分量的鸡毛蒜皮,于是要奸杀小孙,凑足整数100,让自己罪大恶极地被枪毙。动机荒谬,环境险恶,不过小孙够机灵,说在病房里动手要被护士长发现,闹个未遂;建议病人星期天同她外出约会,在公园的僻静处下手。到底是病人,他想想有道理,开门和小孙出了库房。我心想,我们得要求每人配备一根那种闪着蓝光,能把人麻翻的电棒啊。“电棒?那是外面老百姓的想象。每月七元的挨打费闹了多少年都没结果,还电棒。”护工小余没好气。我想起小余说过插队时他是打群架的明星,便缠着拜师学“擒拿”。“一把骨头,拿谁呀!”他嫌我条件差。后来经不住缠,秘密地教了我两手。
某个下午,当我出其不意、以闪电般的速度把一个拒绝治疗的大个子病人扳倒时,最吃惊的不是在场的医生护士,而是我本人。望着倒在我弓起的腿上的病人(以防着地受伤),我吓得要哭。旁边的男护士立刻替下我,把蹬腿打挺的病人架去治疗。小余那天夜班,没看到女弟子的风采。第二天他朝我竖起大拇指:“老人家说得对,小国也能打败大国。”
那时我以为一辈子要交代在精神病院了,硬着头皮买来一本《精神病学》,捏着鼻子坐下来读。前半本是大脑解剖,我读得天昏地暗,云里雾里。后半本谈精神病的诊断和护理,这下我精神了,书中提到的所有种类的精神病我几乎都见过,用药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不过,精神病的治疗始终是难题。西医无非是冬眠灵,胰岛素,电休克,三板斧过去就黔驴技穷了。治愈率低,复发率高。中医呢,探索出的办法让人啼笑皆非。医院里有位中医张大夫和什么科研单位联手搞起了中药京大戟疗法。浓缩工艺不过关,药片像铜钱那么大,一次要吃14片。第一天,上午我们连哄带逼地让病人把药吃了,下午就洗了二十几条屎裤子。第二天,一个病人看到堆成小山似的京大戟片,“扑嗵”一声就跪在地上:“毛主席,您饶了我吧!”治疗不了了之后,报上居然介绍了京大戟治疗精神病取得伟大成果,我赫然发现那合作单位竟是老爸他们研究所!“嗨,你们别起哄了行不行?”我在晚饭桌上向老爸抗议。京大戟疗法,盐水疗法,精神八段操,可把我们害苦了。还不如胡屠户呢,人家一个猪油巴掌就把中举后疯疯癫癫的范进给打醒过来。
尽管我对张大夫的治疗方式不感冒,他的某些理论我至今不忘。他说有两种人不会得精神病,体育健将和相声演员。这些人经脉通畅,不会气滞血瘀,痰迷心窍。
没等我吃上坚卖的带鱼,她就找上我开后门。菜场附近的生产队被一病人闹翻了天,队长苦求让其入院。一天清早,5条壮汉加队长将病人五花大绑,用手扶拖拉机送进城。他们一行人闹哄哄推搡着进病房时,病人正与空气对骂。得,又一有幻听的精神分裂症。主任一见大怒:“捆着像什么话?影响太坏了,赶快松开!”我们主任常教导我们对病人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刚松了绑,病人飞起一脚,把主任踹倒。主任爬起来涨红了脸,一挥手,我们一拥而上,用三根保护带三下五除二把病人“保护”在治疗床上。“还是你们行,你们行。”队长对我们的麻利印象深刻。后来这病人治疗无效,队长拒绝领人出院。他说,队里每天得派好几名壮劳力看住病人,还得每人记十二个工分,吃不消啊!我们反过来给他磕头作揖:医院床位紧张,有多少万人在等着治疗啊。再说,医院是医疗单位又不是收容所养老院,哪有永远住下去的道理呢?
十病区美女如云。用小余的话说:“花儿朵朵开”,“抓出一打儿,就是金陵十二钗。”姑娘如此美貌,在外面得把小伙子们追成哮喘。可医院里女多男少,常见美女把自行车横在大门口,拦截下班的小伙。小伙子呢,扛着自行车踩着碎砖钻墙洞,绕过大门,逃之夭夭。不过也有例外。
大杨长得够影星级别,却是个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原来,大杨的母亲和妹妹都有精神病,他本人亦惶惶不可终日。据研究,父母一方患有精神病,子女受到遗传的可能性是21%。可怜大杨,天天祈祷这21%别在他这儿变成100%。“那样他父亲就太惨了,一人管三个精神病。”同事们对他充满了同情,又无可奈何。后来行政科来病房调人,护士长忍痛割爱,带头举手推荐了大杨。
另一个例外是小杨。小杨是美中之美。黑缎子般齐腰长的头发配上窈窕的身段,妩媚无比。按规定,小杨必须剪短发。护士长每次提起让她剪“柯湘头”,小杨便低头不语,把头发盘进护士帽里。护士长说小杨生气都好看,上夜班镇不住病人。其实镇不住病人的事上半夜基本不会发生。轮到小杨夜班,住医院宿舍的单身小伙都跑来串门,说笑到半夜才离去。发生任何情况,个个会奋勇救美。下半夜到早晨就有点悬了。我有时想,那时我和小杨两个十九岁的姑娘夜里看护着80个男病人,不上夜班的护士长能放心睡着觉吗?
一天清晨,我已把热水、早餐准备好,还不见小杨来叫我去给注射完胰岛素的病人上保护带。不能按时完成注射属于医疗事故,我有点着急。忽然,听到小杨在治疗室门口尖叫。我立刻抄起铝皮水舀子冲过去。几个钟情妄想病人正围着端着治疗盘的小杨嘻皮笑脸,还动手扯小杨的长发。“调戏妇女”!我脑子里立刻蹦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乓、乓、乓!”他们每人头上挨了一水舀。“哎哟!护士打人?!”“我,打、流、氓!”手执水舀,叉着腰,我一字一顿。进了治疗室,病人又捣乱不肯打针。为首的还嘴巧:“说我们是流氓,你们才是流氓呢!大姑娘想摸男人屁股(打针)!”我窘得脸通红。“别理他!” 小杨递给我一支抽好胰岛素的注射器。“往哪打?”“臀部。”“臀部……大、大了去啦。”小杨猛然想起我非护校毕业,从未经过训练。为了让我速成,小杨发明了世上最简洁的培训。她在纸上画个圆圈——臀部,然后划十字四等分,再把上面两份各四等分,涂涂左上中的左上,右上中的右上——注射部位。接着示范消毒,绷紧皮肤,快进,推药,快出。我有了底,举着针筒找那领头的捣乱分子。“她是刚学的!”那病人惊呼,到处乱躲。我叫来两个康复病人,牢牢按住他。“老虎屁股摸不得?偏要摸!”想起领袖教导,我浑身是胆。“哎哟!”病人嗷嗷叫,像电影《珍珠港》里挨针的男主角一样呲牙咧嘴。我们终于在早班护士接班前完成了注射。小杨和我攻守同盟:我不提病人扯她头发,她不提我拿水舀打人。
1977年的一天,主席诗词《重上井岗山》和《鸟儿问答》在喇叭里播了一整天,晚上一病人发病。我和女护士小徐正上夜班。那病人一步跃上窗台,把手伸出铁栏:“可上九天揽月!”还来个揽月的造型。我伸头看,果然明月高悬。“下来!下来!”我和小徐大喊。病人下来了,坐到桌前。忽又擂桌站起:“试看天地翻覆!”小徐赶紧打电话搬救兵,我立刻疏散其他病人。很快,值班医生赶来,领着一个男护士和两个病人帮手。发病者缩进墙角,负隅顽抗,又踢又打,我们靠不上去。医生向小徐低声下医嘱:静脉注射冬眠灵。又示意我“准备行动”。我悄悄抱来一床棉被,站在一旁观望。那病人的眼睛死盯着男护士和小徐手里的针筒。空气紧张。我突发一声喊,抱着棉被像黄继光堵枪眼那样冲上去,病人发懵的当儿,我把棉被像网一样抛出,把他劈头盖脸罩住。然后我把自己95斤的体重全部压上。接着大家齐动手,把病人控制住。
我在病房的种种“壮举”赢来的是母亲的声声叹息。是啊,从小就被教育要把自己的一生交给别人去安排,眼看我被安排得一塌糊涂。是不是该想想把一生交给自己来安排了?老天有眼,在我20岁生日的那天,广播里传来文革后恢复大学招生的消息。
文章太长讨人厌。以下内容采用“快进”:
坚在1977年的高考中成绩优秀,去了一所省重点的英语系。我惨在数学上,以一分之差落榜。
我在1978年的高考中成绩优秀,去了一所全国重点的英语系(那年外语类数学不计入总分)。
在精神病院的大门口,我把那本《精神病学》送给要去读医大的苏。
毕业20年后。
坚躺在新加坡豪宅中的室内游泳池边,打电话向我讲述她的银行工作是多么来劲,多么忙,忙得她四脚朝天。“你现在在干什么?”她问。“在州教育部谋到一个差。”我答。
苏在电话的那一头,加拿大,解答控制饮食和体重的问题。“谁要减肥?”她问。“我呀,比在医院时重了30磅。”“不可能!”她坚决不信。
美国一所周末中文学校里,我正给一帮小家伙讲中文课。望着一张张听得入迷的小脸,我想父亲是对的,我是个一流的小学教师。
http://talkskyland.com/dispbbs.asp?BoardID=14&replyID=25080&id=25080&skin=0
好... ...
期待着你更多的作品。你写的东西给我印象很深。只有真正经历过很多的人,才能用
平凡简单的文字,写出自然而令人回味的文章。在你身上,我看到了那种我所熟悉
而喜欢的性格:在逆境中不低头,独立坚定,永远乐观向上。
“美国打工小段子”高兴起来就再写几个续集,说不准。不过,我准备写打工的“专著”了,刚去一趟纽约,回来浮想连翩的。
谢谢你喜欢,给你们带来快乐我就快乐。
那个“美国打工小段子”还有续集吗?
祝你快乐。
原来精院里这样的!
写得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