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人知己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能够了解、懂得别人的人可称为“智者”,能够了解、懂得自己的人则可称为“明者”。
这里的“知人”应当包含两层意思,一是指包括自己再内的抽象的“人”,也就是对人性的一般性地理解和把握。《庄子·天道》里面有一段话非常有趣:
事情缘起于孔子打算把自己的著述藏之于周王室,他听了子路的建议去见曾为征藏史老子,而老子并没有答应孔子的请求。孔子不舍,翻检众多经书反复加以解释,对话由此开始。
“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老子嫌孔圣人太罗嗦,打断了他的解释,要求孔子简单介绍一下其思想主旨。
“孔子曰:‘要在仁义。’”孔子说,要旨就在于仁义。
老子问,仁义是人的本性么?(仁义,人之性邪?)孔子说,是的。君子如果不仁就不能有所成就,如果不义就不能在社会上安身立命。仁义的确是人的本性,离开了仁义人又能干些什么呢?(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
老子又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孔子说,内心中正且和悦外物,兼爱没有偏私,这就是仁义的实情。
“老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老子说,哎呀,你后面的话是多么危险啊!兼爱天下,这不是太迂腐了吗?所谓无私,即是有私。先生你是想让天下人都不失去养育自身的条件吗?那么,天地原本就有自己的运动规律,日月本来就有光亮,星辰原本就有各自的序列,禽兽原本就有各自的群体,树木原本就直立于地面。先生你只要仿照自然行事,顺着规律去进取,这样就好。又何必如此声嘶力竭地标榜仁义,这岂不就象是打着鼓去寻找逃亡的人,鼓声越大对方跑得越远吗?噫!先生扰乱了人的本性啊!
在这段对话中,孔子标榜仁义是人的本性,而老子却不以为然。如果仁义就是人的本性,何须再加以鼓吹?孔子周游列国,游说诸侯,而其治国理念却不见用,仁义果人之性乎?呵呵。不仅孔子,先秦时代的许多思想家都曾对“人性”发表过各自的观点,比如孟子认为人性本善,而荀子、韩非则认为人性本恶。其实人性本来就不是个简单事物,岂能用善恶一言以蔽之?先秦诸子的人性论不过是为他们各自的思想学说服务罢了,或许放到一个篮子里反而更加全面些。
二是对除自己之外的形形色色人类个体的观察和分析,比如张三、李四都有哪些个性特点,长处和缺点各是什么等等。对于个体的剖析,《鬼谷子》阐述地比较完备。
由于每个人的脾气、秉性、兴趣、爱好、个人经历、学识修养、世界观、价值观、立场等各有不同,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和需求,而且它们随着时间和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因此要达到“知”的程度,可以说相当不容易。白乐天诗云“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说明识人非朝夕之功,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也。为此,诗人还举了两个例子:“周公恐惧流言日”和“王莽谦恭未篡时”。周公姓姬名旦,武王姬发的弟弟。此人很有才干,品德又高,辅佐武王灭商兴周,立下了汗马功劳。就在商朝灭亡的第二年,武王病了。周公就按照当时的风俗占卜并祈祷,以自己为质祈求祖先和神灵庇佑武王平安。或许是周公的殷殷之意感动了上苍吧,武王身体果然大有起色,周公便把整个祈祷用的策书贮藏在金丝缠束的柜子中。后来武王驾崩,其子成王即位。然而成王年幼,由周公受命辅政。有一次,成王也生病了,可能病情比较凶险吧,以致于周公不得不再次祈求神灵的庇佑。他说大王少不更事,如果有冒犯神灵的地方都是姬旦的过错,要惩罚就惩罚我吧,不要降罪于大王。祈祷完毕以后也将祷词封存起来,这也正是周公的精细之处,后文可见分晓。成王长大以后,有段时间有人老在他耳边说周公的坏话,事情传到周公那里,周公很害怕,跑到楚国去避嫌。后来成王打开贮藏文书的府库,发现了周公的祷书,估计连为武王祈福的那份都看到了,既愧且感,“乃泣”,而且赶忙派人把周公从楚国给接了回来。这就是“周公恐惧流言日”典故。
“王莽谦恭未篡时”出自《汉书·王莽传》。王莽是汉元帝皇后(王政君)的内侄,外戚世家。王家出了两个皇后(另一个为王莽的女儿,汉平帝的皇后),十人封侯,五人官居位大司马。就是这么显赫的家族,然而王莽的父亲王曼却偏偏早亡,不曾受封,连累儿子也幼年孤贫,不象诸位堂兄弟那般福窝里长大。不过清贫也有清贫的好处,起码没有染上同族纨绔子弟声色犬马的坏毛病。王莽年轻时“折节为恭俭”,以沛郡陈参为师,勤身博学,侍奉母亲,养寡嫂孤侄。外交英俊,内事诸父,曲有礼意。用现在的话说,整个一个无可挑剔的完人。后来大司马王凤(王莽的大伯父)重病,王莽“侍疾,亲尝药,乱首垢面,不解衣带连月”,简直比亲儿子还亲。这番心血没有白费,不久王凤病入膏肓,临死之前把王莽托付给太后王政君(王凤之妹)和皇帝(成帝),于是王莽被封为黄门郎,旋即升为“射声校尉”。从此王莽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官越做越大,然而令人叫绝的是,他居然能够“爵位益尊,节操愈谦”。不过王莽彬彬君子面具下面掩饰的却是不断膨胀的野心,为了向上爬,他清除了政敌兼表兄,38岁就当上了大司马,而且不顾姑母(王政君)的反对,设计把自己的女儿嫁作平帝皇后,以便进一步攫取和控制国家大权。汉平帝九岁登上皇位,十四岁生病,估计和他的老丈人有关。搞笑的是平帝生病的时候,王莽居然仿效周公替皇帝祈福,“愿以身代”,而且还“藏策金滕,置于前殿,敕诸公勿敢言”,呵呵。尽管王莽装神弄鬼地一通表演,平帝还是驾鹤西游了。为了便于控制,王莽放话,刘姓宗室的年长者不能成为新皇帝的候选人,结果弄了个两岁的刘婴出来做傀儡。不久,在王莽的授意下,一帮爪牙上疏王太后,要求王莽效周公之故事,“践天子位,南面而朝群臣,发号施令,常称王命。”至此,王莽篡权的野心显然已经昭然若揭了。不久,王莽顺利地登上了帝位,改国号为“新”,于是西汉这个曾经无限风光的王朝遂断送在一个尊号为“安汉公”的外戚加权臣的手中。
纵观周公和王莽的所作所为,表面上有许多相似之处,尤其是后者对前者的模仿,可以说是亦步亦趋,简直到了真假难辨的地步。然而历史是无情的,同时也是公平的,周公被历代奉为贤良的典范,而王莽却被钉在耻辱柱上。因为后者表现出来的那些符合道德规范的人性之善只是一个美丽的外壳,里面裹藏的是虚伪、阴谋、罪恶这些最为丑恶的东西。经典在王莽身上遭到了颠覆,有子(名若,字子若,孔门弟子)说:“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见《论语·学而》)孔子也说过:“以约失之者鲜矣。”(见《论语·里仁》)王莽父兄皆早亡,他“事母及寡嫂,养孤兄子,行甚敕备,”不可谓不“孝弟”。王莽幼年孤贫,“折节为恭俭”,“爵位益尊,节操愈谦”,当上大司马以后更是“克已不倦”,“愈为俭约”。有一次他母亲生病,许多公卿列侯的夫人前来探视,王莽的夫人出来接待,由于衣着过于俭朴,“衣不曳地,布蔽膝”,被人家当成了仆妇下人,巨搞笑。还有一件事,说的是王莽的儿子王获杀了一名奴婢,被他痛骂一顿之后,逼令自杀。由此可见,王莽的自我约束可谓至矣,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被时人大加称颂和追捧的“完人”,却偏偏干了一件让人大跌眼镜的事情,那就是窃国以为帝。王莽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对儒家伦理道德准则的莫大嘲讽,不容于世原在情理之中。假如周公和王莽这两个人的人生半途而止,历史的评价或许会截然不同,正所谓“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所以又有盖棺定论之说,可见知人之难。
知人难,知己更难。或许有人会说,了解别人不容易,但是自己的长处短处脑袋里想些什么还能不知道?我说未必,正因为所要认识的对象是自己,许多东西反而看不清楚。点亮一盏灯,可以照亮整间屋子,然而最近的那块地方偏偏没有光,俗语称作“灯下黑”。人也有“灯下黑”,能够深刻认识自己的并不多,或妄自菲薄,或夜郎自大。韩信甘受胯下之辱,季布委身以为奴,皆自知其材,忍辱负重,以为他日之用,终成令名,这是知己;杨修恃才放旷,自取杀身之祸,崇祯刚愎不明,长城自毁,到死犹言“群臣误我”,这是不知己。由于不知己,人们往往会干出一些蠢事,孟子云“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即有此义。不过相对而言,《易经》中的话则要深刻得多,“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又说“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其中不仅讲到了品德、智慧、能力这些“人”的因素,而且还包含了人的社会角色及责任,简单地说,如果一个人品德不高能力不强,就不要尸位素餐误人害己。这显然是一种深层次的知己,然而明白其中道理的人却为数寥寥,也难怪古今中外有那么多不胜其任的悲剧了。
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能够战胜别人叫作“有力”,战胜自己则称之为“强”。
“知” 是“胜”的前提,没有上面的知人、知己,就没有此处的胜人和自胜。胜人和自胜也是辨证统一的,在许多情况下,胜人同时也是自胜的过程。比如面对一个强大的对手,我们要想战而胜之,就必须找出对方的弱点,并增强自身的实力,克服各种困难,迎接一个又一个挑战。抗战期间,共产党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武装力量开赴敌后大打游击战啊?因为敌强我弱,不能硬碰硬么!而游击战不但可以分散、削弱集中和强大的对手,一口一口地吃掉它,同时还能让自己在战斗中锻炼成长,不断发展壮大,这就是自胜。
自胜者强。“强”是事物自我完善的表现,属于个体自身纵向发展范畴,“有力”是它的引起的一个后果,优胜者“有力”。有力是不同事物竞争的结果,属于横向比较范畴。不过,尽管“有力”要取决于“强”,但它却不是后者的最高境界,“强”的最高境界是自胜,即敢于否定自己。我们上面说“有力”属于横向比较范畴,可如果失去对手呢?和谁较力?比如国王国家中的地位是最高的,他有必要在自己的国家里面为自己确定几个对头么?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此时他要战胜的就是他自己,不要因为自己是国王就可以任性胡为,否则他就把自己置于全体臣民的对立面了,一旦双方因此爆发冲突,则强弱形势的逆转将不可避免。这种情况和我们前面讲的弱小者不断自强最终战胜强大者的情况不同,这是另一种性质的“强”,即强大者不断战胜自己对外逞强的趋势,主要保持柔顺状态的“强”,也就是老子说的 “知雄而守雌”。
总而言之,“强”可分为两种基本形式,一是弱者的自胜,表现为力量的增长;二是强者的自胜,表现为力量的敛藏。前者属于芸芸众生,而得到后者则可以入圣可以为王。
当然强和弱并不是绝对的,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强的一面,也有弱的一面。这就意味着普通人并非与王者和圣人无缘,否则平凡中就不会孕育出伟大了。重要的是不要让自己的“强”阻碍了我们完善的进程,停滞不前。小说《亮剑》可以生动地阐释这个主题。主人公李云龙一生有三次大的亮剑:一是针对国民党为代表的旧势力,土地革命和解放战争是两大阶段;二是针对外国侵略者,以抗日战争为代表。这两次亮剑都有对手,而且对手的力量非常强大。李云龙最终战胜一个个对手,正是基于自身的不断壮大。他攻打平安县城的时候,区区一个团长,手下竟有五千兵马,加上地方部队,足足打了一场万人规模的大兵团会战。如果没有自身的发展即“自强”,他能够组织起来这样的战斗么?李云龙攻打平安县城,一千多鬼子伪军被我军消灭,展示的是我方的“有力”。经过前两次亮剑,对手全被消灭,剩下的是自己,于是一个崭新的政权诞生了。然而当李云龙发现自己舍生忘死为之奋斗半生的新政权并不完美的时候,他毅然第三次亮出了宝剑,这一回,他杀死了自己。其实李云龙的结局早在老搭档赵刚和冯楠第一次见面的对话中就埋下了伏笔。当时冯楠问赵刚,如果有一天,当自己追求的自由和尊严受到伤害,受到挑战,而又无力改变时,他将作何选择?赵刚的回答是:反抗或者死亡,有时,死亡也是一种反抗。这个回答就象一个哲学性的预言,暗示了主人的未来。
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李云龙虽然没有听说过这句话,然而他却用自己的生命实践着它。一个人可以为真理舍却自身,自己否定自己,还有何患?他将无所不胜,强大无比,李云龙和赵刚无疑都是这样的勇者和强者。
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足,满足;知足即知止。成长和衰亡相对,正确和错误相对,知足就是适可而止,以免走到错误、衰亡的道路上去。知足者富。富,表示事物生存和发展的空间广阔。由于能够做到适可而止,所以就不会走上极端,那么事物拥有的发展空间就非常广阔,不会进退失据。与之相反的是不知足,走极端,结果必然钻进牛角尖。知足者富,显然是对前段内容的进一步发挥:胜人要适可而止,不要滥用自己的实力;身居高位,要懂得知足,不要对金钱、名利、欲望无限追求,惟有如此,才不会跌个鼻青脸肿,甚至是身死为天下笑。
强行者有志。不具备施行的条件,一定要施行,这就叫作“强行”。强行者有志。“有志”表示主观意志的强烈,是行为的支配因素。有志的“强行”,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主观愿望不符合客观规律,结果必然是失败。另一种情况则是条件虽然不具备,但人可以利用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创造条件,从而确保自己的行为能够达到预期目的。第二种“强行”,尽管其中的主观因素非常强大,但它却是符合客观规律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既贫困又落后,虽然条件很差,但是却集中全国的力量成功地打造了两弹一星,这叫作“强行者有志”。然而也是在那个时期,同样的条件,大炼钢铁赶英超美的行动却没有成功,它是失败的“强行者有志”。类似的行为之所以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原因就在于是否遵从了客观规律。
不失其所者久。其,不定代词,可指任何事物,它和“所”共同组成了一个所字结构,表示事物赖以存在的外部环境、运动规律等。“不失其所”就是指事物的生存和发展与其所处的环境保持一致,没有违背基本规律;反之,就是和周围的环境发生冲突和对抗,背离了基本的发展规律。失其所,事物会很快消亡;不失其所,事物的发展过程保持顺畅,存续的时间长,自然就是“久”了。
死而不亡者寿。
死,个体的消亡。亡,散失。寿,整体的持续存在。
个体会消亡,物质实体也会消亡,然而只要由个体组成的群体却不散失,精神不散失,那么它们就都能在群体的延续中得到永生。根据自然法则,每个人都会生老病死,然而在上一代衰老、死亡的同时,新人又会不断出生、成长。因此只要整个群体的新陈代谢不出现大的问题、不散失,那么死去的个体,他们的价值都会在群体的存在中得以延续。比如一个王朝,它的创始人虽然死去了,然而由其开创的功业却可以延续数百年,这样的人就可以称之为“死而不亡”的寿者。当然寿者并不是帝王的专利,象老子、孔子、孟子、蔡伦、毕昇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知名或不知名的“死而不亡者”都是寿者。
本章文字短小精练,句子之间看似互不相关,其实却联系紧密,逻辑严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讲的是认识正确的重要性;“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讲的则是实践;“知足者富”强调了适度的意义,给行动设定了界限;“强行者有志”指明了主观意志对行为的作用;而要想取得成功就必须“不失其所”,即按照规律办事;按照规律办事,个人的价值不会随着生命的终止消散,而会成为“死而不亡”的寿者,寿者不朽。
阅读理解本章内容时,应当注意一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一个人应当怎样处理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人生短暂与功业长久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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