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葱岭西北一千里外的泽拉夫尚河谷,矗立着河中名城撒马尔罕。河中在隋唐史书中又名粟特,方圆千里,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由于地处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因此得名。锡尔河在中国的史书里被称做“药杀水”,阿姆河被称为“乌浒水”,两条河流发源于天山葱岭,向西北流入咸海。河中原住民是粟特人,属于波斯民族,自南北朝开始便与中国有商贸来往。唐朝时河中诸城被称为“昭武九姓国”,其中的康国便是撒马尔罕。唐朝显庆至先天年间,河中各国遭到阿拉伯帝国的侵略,向唐朝请求庇护,河中因此纳入唐朝羁縻统治范围。唐朝天宝十年,阿拉伯军队和唐朝军队在怛逻斯大战,唐军败退。不久唐朝爆发“安史之乱”,从此一蹶不振,河中诸城很快沦为阿拉伯帝国的附庸。
此后数百年,统治河中的王朝如走马灯一般你来我往,先后有波斯人的萨曼王朝,契丹人的西辽帝国,突厥人的喀喇汗王朝和花拉子模王朝占据河中。蒙古西征以后,河中成为察合台汗国属地。大约在元顺帝初年,察合台汗国分裂为东西两个汗国,以天山、葱岭为界。西察合台汗国属地主要是河中,定都卡尔施,居民大多是从事农耕的穆斯林;东察合台汗国又称蒙兀尔斯坦,属地在天山南北,牙帐位于伊犁河谷的阿力麻里,仍然保持着蒙古人的游牧传统。元顺帝十四年,宫廷侍卫长迦兹罕推翻西察合台哈赞汗,独揽大权。十年后,迦兹罕遭到暗杀,河中陷入战乱。朱元璋建立明朝,定都应天以后两年,撒马尔罕也迎来了新的河中之王,他便是出身巴鲁剌思部落的鞑靼贵族帖木尔。
帖木尔入主撒马尔罕时,这座城市已有两千年的历史。一千七百年前,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征服波斯帝国的粟特行省,在马拉坎达城大宴群臣,酒醉之后误杀了他忠实的卫队长克莱特斯,马拉坎达便是后世的撒马尔罕。一百五十年前撒马尔罕被西征蒙古大军攻陷,惨遭屠城,几乎被夷为平地,此后复兴的城市一直与残垣断壁为邻。新的河中之王大兴土木,清理废墟,重建宫殿、城墙、道路、桥梁。鞑靼骑兵把成千上万的工匠从玉龙杰赤、巴里赫等名城押送到撒马尔罕,他们鬼斧神工,将来自高加索的白色花岗岩、和阗的玉石、赫拉特的瓷砖、巴格达的金丝鏤花等等优质建材,变为金碧辉煌的庙宇宫殿。鞑靼人尚蓝,因为蓝色是天空、大海的颜色。重建的撒马尔罕一反河中诸城的土黄色调,宫殿、清真寺的圆顶和城门外表都敷着蔚蓝色的瓷砖,光彩夺目,因此撒马尔罕又被称作“蓝城”。
泽拉夫尚河谷四周群山环抱,沿河遍布水车,水渠蛛网密布,灌溉着撒马尔罕四周的良田和果园。山脚下的广阔草原上,放牧着成群的牛马。撒马尔罕盛产葡萄酒、硇砂、甘松香、阿萨那香、瑟瑟、麖皮、地毯,有伊斯兰世界最好的造纸作坊。然而撒马尔罕的财富主要源于贸易,这里是丝绸之路的重要中转站,汇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商队,城内的市场通常是人山人海,车水马龙。撒马尔罕的居民来自四面八方,宗教语言习俗各异,无论波斯人、突厥人、阿拉伯人、鞑靼人、印度人,还是穆斯林、基督徒、犹太教徒、景教徒、祆教徒,在这里都能和平共处。
这天下午,巴扎里面照旧是熙熙攘攘、人头簇动,身着盔甲,腰挂弯刀的鞑靼士兵四处巡逻,维持秩序。有钱人可以在这里买到任何东西,珠宝、丝绸、香料、干果,甚至美丽的少女。很多宽袍大袖的波斯人径直穿过集市,沿着笔直的大道,躲在路旁阔叶杨的树荫里面,向远处的一座清真寺款步走去。迎面而来一支驼队,每匹骆驼都背负着硕大的麻袋,麻袋上面盖着鞑靼人的关防印鉴,里面装满印度香料,气味辛辣刺鼻。人们赶忙拐进小路,避开这支驼队。
清真寺座落在大道旁边的一座小山上,周围是一片白桦林,巍峨的圆顶礼堂两旁各有一座两百尺的高塔,左边高塔顶上,一个阿訇拖着单调的长音吟诵,召唤着穆斯林进行下午祷告。清真寺近旁是一座神学院,后面花园的凉亭里面坐着一群人,正在用波斯语高谈阔论。这些人头上裹着硕大的椭圆形头巾,身穿黑袍,乃是来自河中古城布哈拉的大毛拉,其中一人身穿白色丝质长袍,头戴丝巾,却是一位阿拉伯的哲学家。显然阿拉伯的哲学家正在竭力说服布哈拉的大毛拉们,古兰经并不包涵世间的自然法则。
“三百年前的波斯神医阿维西那,他的药理知识从何而来?难道不是经过试验、观察、和总结吗?他的医学著作你们难道没有读过吗?” 来自巴格达的哲学家阿赫麦德问道。一位白须黑袍的大毛拉反问道:“他的医书最后的结论是什么?” 阿赫麦德裂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向真主起誓,我并不知道他医书的结论,只知道他最后是纵欲而死的。” 白须毛拉喝道:“胡说八道!这位神医临终之前,让家人大声朗诵古兰经,以指明通往天堂之路。” 其他的毛拉们也七嘴八舌,纷纷指责阿赫麦德胡言乱语。阿赫麦德不甘示弱,大声道:“你们争论的口水玷污了思想的地毯。且让我给你们讲一个吾王帖木尔的故事。” 听见帖木尔的名字,凉亭里面立刻安静下来,毛拉们全神贯注,聆听阿拉伯人的叙述。
阿赫麦德娓娓道来:“大王征服赫拉特以后,召见当地教团的头面人物,让他们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 这场战争中谁能称作圣战烈士,死后得见先知真颜?是己方阵亡的鞑靼士兵,还是敌方阵亡的波斯士兵?在场数十人都鸦雀无声,无人敢回答这个问题。这时一个法官开口说道,先知穆罕默德早有答案,无论是为了保卫家园死的人,还是追求荣耀战功而死的人,最后都无法见到他的面容。只有为古兰经的教诲而战的人,才能得见他的真颜。”
一个毛拉问道:“大王作何反应?” 阿赫麦德答道:“大王一笑置之,问了那个法官的姓名和年纪,然后重赏了在座所有人。”众人一时无语,都被帖木尔的宽宏大量所折服。半晌以后,那个白须毛拉喃喃自语道:“这桩事情我好像在沙里夫阿丁的年鉴里见到过的。” 阿赫麦德嗤之以鼻:“此事是我亲眼所见,沙里夫阿丁也是从我这里听说的。” 白须毛拉嘿嘿冷笑道:“跳蚤说,皮袍是我的!难道当时没有别人在场吗?”
阿赫麦德正要反唇相讥,远处突然传来隆隆的战鼓声,如同滚雷一般震慑心神。众人纷纷起身走出凉亭,来到高处眺望远方,但见旌旗招展,盔甲闪亮,数千鞑靼铁骑沿着大道缓缓驰过。阿赫麦德来到路旁,拉住队列里一个随军阿訇的缰绳询问,才知道河中之王亲征蒙兀尔斯坦,这是帖木尔的亲兵卫队。阿赫麦德抬头望去,见前面队列中一个鞑靼武士高举一杆悬挂马尾的新月牙旗,旗前一人体格魁伟,身穿金盔金甲,额头宽广,浓眉环眼,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方颌阔嘴,胡须短而浓密,正是帖木尔。阿赫麦德急忙上前拉住鞑靼亲兵的缰绳,用突厥语喊道:“我有要事禀报大王!”
鞑靼亲兵高声怒骂,正要挥鞭抽打,传来帖木尔宏亮的嗓音:“带他过来!” 两名亲兵翻身下马,一左一右挟持着阿赫麦德,将他拖到帖木尔的马前。帖木尔微笑道:“你是那个巴比伦哲学家,今天有何赐教?” 阿赫麦德双手交叉胸前,深鞠一躬,问道:“大王此次亲征,并未集结各部军队,似乎准备仓促,不知为何?” 帖木尔答道:“不错,我只带了巴鲁剌思和札剌亦尔两部军队,此次突袭喀什噶尔,兵贵神速,没有时间准备了。”阿赫麦德接着说道:“我近来夜观星象,发现这几天不宜出兵,还望大王三思而行。” 帖木尔哈哈大笑,掏出一本小巧精致的古兰经,随手翻到一页,大声念道:“以安拉的名义讨伐,每战必克。”然后对阿赫麦德说道:“天空是弓,命运是箭,真主是弯弓搭箭的神射手,哈马拉丁穷途末路,无处可逃。我有真主保佑,星象能把我怎样?你们坐等本王凯旋归来吧。”
鞑靼队伍继续前进,帖木尔身边一位青年将领低声说道:“父王,刚才那个阿拉伯人说得有道理,咱们这次讨伐哈马拉丁只带三万军队,似乎兵力不足。” 帖木尔转头一看,见说话之人二十多岁,剑眉虎目,英气逼人,正是三王子米兰沙,便板着脸责备道:“你怎么又忘了我的教诲?一千军队出现在恰当的时间地点,威力强过一万军队。咱们过去东征兴师动众,哈马拉丁总是听到风声逃之夭夭,这次就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此战我打算让你统帅右翼,你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米兰沙凛然遵命。
帖木尔率领两千亲军来到城外,同早已准备就绪的三万将士和辎重车队汇合。小憩片刻以后,鞑靼人吹响长号,大军拔营列队,浩浩荡荡向东北方向前行,通过费尔干纳谷地,沿着锡尔河上游进入天山山脉,在伊塞克湖西面折向东南,取道横贯天山的商路南下,经过十几天的跋山涉水,最后抵达喀什噶尔北郊。帖木尔这次东征的行军路线经过了深思熟虑,以往几次对蒙兀尔斯坦的远征劳而无功,都是因为哈马拉丁战败以后逃进天山的峡谷和森林,消失无踪。此次远征绕道天山从北面逼近喀什噶尔,就截断了哈马拉丁北逃的路线。
帖木尔的大军在喀什噶尔城北面二十里的一处高地安营扎寨。从鞑靼营地向南望去,远方喀拉昆仑山的皑皑雪峰清晰可见;近处的原野上,傲然矗立着喀什噶尔城垣,高达三丈,周长十余里,由陶土夯打而成,城楼遍插五彩旌旗。喀什噶尔城西面数十里外便是葱岭的一座岩峰,削壁千仞,巍峨耸立;东面则是浩瀚无边的塔克拉马干大沙漠。帖木尔站在高处遥望喀什噶尔城,身边聚集着王子米兰沙和奥马沙赫,以及身经百战的宿将塞夫亚丁等人。帖木尔志得意满,遥指喀什噶尔城哈哈笑道: “哈马拉丁,此番看你往哪里跑。”
然而哈马拉丁似乎并没有逃跑的意思。次日清晨,喀什噶尔城四周的城门洞开,敌军如潮水一般蜂拥而出,来到鞑靼营地十里以外集结列阵。眼看着头带铁盔、身穿皮甲的蒙古骑兵源源不断地涌现,帖木尔身边众将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经历尚浅的米兰沙不禁冷汗直流。察合台大军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列阵完毕,最后哈马拉丁的牛角牙旗出现在阵列中央。须发皆白的塞夫亚丁低声对帖木尔说:“看来有人走露了风声,哈马拉丁早有防备,居然在喀什噶尔城中藏了五万大军。” 帖木尔冷笑道:“这些察合台人都是勇士,他们的统帅却是个懦夫。一只豺狗领着一群灰狼,有什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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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1868年英国人绘制的喀什远景图。
这是从东向西望去,远处耸立的高山就是小说里面提到的葱岭的峭壁岩峰,山下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灰色的城墙,就是喀什噶尔古城遗址。古城墙1514年毁于战火。可以看出喀什噶尔附近地势平坦,是块理想的战场。
本节所有的人名都是真的,前面介绍的背景自然也是史实。不过有几个地方是忽悠的:
首先,本节的那个辩论,里面提到贴木尔问伊斯兰教团一个难题,其实发生在1400年贴木尔攻陷叙利亚古城阿莱颇以后,我给提前了十几年。事件本身是史实。
其次,贴木尔多次东征蒙兀尔斯坦,也就是现在的新疆,主要对手就是本节提到的哈马拉丁,喀什是哈马拉丁的老巢,这是史实。但双方并没有在喀什城下进行过一场决战,这场大战是我忽悠的。本章下面几节差不多都是忽悠了,史实成分比较少,但基本上符合当时的历史背景。
本节中贴木尔的几段话,比如“一千军队出现在恰当的时间地点,威力强过一万军队”;“天空是弓,命运是箭,安拉是神射手”等等,都是史料记载的贴木尔原话。
我这个小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武侠之外还想探讨一下帖木儿的帝国主义路线。“无限江山”其实是针对帖木儿而言的,因为在他眼里,江山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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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三万鞑靼大军面对强敌丝毫不乱,一个个千人队自大营中鱼贯而出,秩序井然进入战场,鞑靼将领策马驰过各自的阵列,检阅阵容,鼓舞士气。帖木尔的两千亲军最后出营,排列在中央阵列的后方,他们清一色的黑衣黑甲,头盔尖顶的白色翎羽迎风飘动。亲军队列前面竖立着帖木尔的牙旗,高逾两丈,旗杆顶部的金色底座上面是象征伊斯兰圣战的银色新月徽,底座下垂浓密的白色马尾,马尾下面飘扬着一面黑色大旗,上绣一条张牙舞爪的银色猛龙。帖木尔一身金色盔甲,胯下一匹棕色土库曼骏马,傲然屹立在牙旗之下,举止从容,气度威严。远在数里之外的哈马拉丁都能感到一股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
哈马拉丁面无表情,阴翳的目光注视着对面的鞑靼大军。早在十几天以前,安插在撒马尔罕的奸细飞鸽传书,报告了帖木尔东征的消息,哈马拉丁得知帖木尔孤军深入,欣喜若狂,立刻打消了逃跑的念头,调集大军,准备在喀什噶尔城下同帖木尔决一雌雄。此时两军对阵之际,哈马拉丁却不禁心跳加剧,呼吸急促,原先洋溢心头的自信和乐观,渐渐淹没在恐惧和不安之中,无论是簇拥在身边的蒙古各部头领,还是眼前兵强马壮的察合台将士,都不能让他镇定心神。
哈马拉丁并非察合台的子孙,而是杜格拉特部的蒙古贵族。当年杜格拉特部头领乌尔图布因战功卓著受到成吉思汗的器重,地位显赫。成吉思汗二子察合台受封立国之初,便将喀什噶尔和河中两地赏给杜格拉特部族作为采邑,此后察合台汗国历代大汗的军政实权都操纵在杜格拉特贵族手里。二十年前东察合台大汗秃忽鲁帖木尔病亡,哈马拉丁乘机作乱,谋害了包括储君在内的十八位察合台王子,篡夺汗位。哈马拉丁励精图治,梦想收复河中,统一察合台汗国,于是成为帖木尔的死敌,两人断断续续进行了十几年的战争。哈马拉丁不是帖木尔的对手,屡战屡败,但每次都能逃进天山避难。帖木尔一旦退兵,哈马拉丁立刻卷土重来,伺机侵袭河中领地。帖木尔不胜其扰,决心一劳永逸地消除这个东部边疆最大的隐患。
喀什噶尔城下对阵的这两支大军,虽然都是蒙古苗裔,外观却截然不同。哈马拉丁的察合台骑兵依然保持着成吉思汗时期的传统,他们来自天山南北两路的蒙古游牧部落,七成以上是穿戴皮甲和铁盔的轻骑兵,身披铁质鳞片甲的重骑兵不足三成;他们的主要武器是弓箭和马刀,只有重骑兵配备长矛;他们大多骑着矮小壮实的蒙古马。
帖木尔率领的河中军队则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巴鲁剌思和札剌亦尔两个蒙古部族原先在巴尔喀什湖附近的七河流域游牧,一百二十年前迁入河中,和当地的突厥人长期混居通婚,无论相貌、体格,还是语言、习俗,都已和突厥人差相仿佛,因此被波斯、阿拉伯史家称为鞑靼人。河中毗邻呼罗珊,深受波斯文化影响,撒马尔罕居住着数千波斯铁匠,专门打造武器盔甲。鞑靼骑兵身穿钢丝密织而成的锁甲,外罩各色战袍,头戴打磨光亮的半球形铁盔,盔顶飘扬着马尾冠;他们配备一面圆盾,一长一短两副弓和两囊箭,以及弯刀、长矛、铁锤等等;他们的坐骑大多是著名的土库曼马,浑身披甲,体型高大矫健,冲刺快如闪电。
帖木尔将麾下的三个万人队照例分为左翼、中路、和右翼,每个万人队都是三千骑兵突前,后面两百步之外是五千主力,主力身后三百步之外有两千骑兵压阵。老将塞夫亚丁统帅中路,二王子奥马沙赫统帅左翼,右翼交给三王子米兰沙指挥,帖木尔率领亲军在中路后面总揽全局。由于米兰沙初次指挥战斗,帖木尔将他叫到身边,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孩子,你统帅的右翼都是久经沙场的精兵悍将,不要以为你是王子大家就该听你的,要身先士卒赢得他们的尊重。开战以后注意看我的牙旗号令,不要轻举妄动。” 米兰沙俯首遵命,策马驰往右翼,他的亲兵高举一杆红色马尾牙旗紧跟其后。
对面哈马拉丁的牛角牙旗突然摇动,察合台大军如同涨潮一般运动起来,向两侧前方延伸开去,整个阵线变为新月形,对鞑靼阵营形成两翼包抄之势。帖木尔镇定自若,令旗一挥,左、中、右三路的前锋将士纷纷下马,前进几步,将盾牌竖立身前,长矛尾部抵地,斜向前架在盾牌上,然后各自从箭壶里取出一张长逾五尺的强弓,弯弓搭箭,严阵以待。
两军对峙了半晌,对面五万察合台骑兵突然爆发出的惊天动地的战吼,双方阵营各有数百面战鼓同时擂响,声震四野,响彻云霄。只见哈马拉丁的牛角牙旗高高举起,察合台大军旌旗招展,万马奔腾,率先发起进攻。五个万人队阵列齐整冲了上来,重骑兵在前,轻骑兵在后。距离鞑靼阵营五百步时,重骑兵驻足压阵,轻骑兵从身后杀出,以千人队为单位轮番冲上前来乱箭齐发,然后迅速退却,如此循环往复,连续不断倾泻箭雨。鞑靼阵营下马作战的前锋将士单腿跪地,身前竖立的圆盾遮挡着胸腹要害部位,以强弓齐射还以颜色。鞑靼强弓可及四百步,察合台轻骑兵冲锋途中便有不少人中箭落马,但前仆后继,悍勇异常。除了连续不断的正面冲锋以外,还有数千察合台轻骑迂回到鞑靼两翼纵深,从侧后发动攻击。一时间空中充斥着飕飕的飞矢之声,鞑靼两翼似乎淹没在箭雨中。
米兰沙统帅的右翼遭到两万蒙古骑兵的三面围攻,伤亡的士兵和战马越来越多。米兰沙心急如焚,不时回望帖木尔的牙旗,期盼出击号令。然而河中之王的新月牙旗纹丝不动。帖木尔泰然自若,冷峻的目光扫视两翼战场,依然在等待战机。年轻气盛的米兰沙终于按捺不住,怒吼一声冲了出去,旗手紧跟其后。鞑靼右翼各部看到将旗前进,立刻排列成密集队形策马冲锋。米兰沙亲率两个千人队突前,其他各部在两侧依次跟进,组成一个雁行阵式。
米兰沙挥舞长矛,狂呼呐喊,旋风一般冲入敌军中间,一连刺翻数人,长矛折断以后便抽出弯刀横劈竖砍,大马士革钢刀锐利无比,刀锋过处无不披靡。激战中米兰沙身中数箭,战马两次被射倒,但每次都换马再战。鞑靼骑兵在主将身先士卒的激励之下,个个奋勇向前,连续冲垮了敌军好几个千人队。察合台左翼抵挡不住,纷纷后撤。鞑靼右翼追出数里之外,而中路和左翼依然奉命按兵不动,这样阵线右侧洞开。大批察合台骑兵立刻抓住机会突破进来,向鞑靼中路右侧迂回包抄,塞夫亚丁不得不亲率后卫截击。尽管如此,仍然有数百骑突破鞑靼防线,径直向帖木尔的牙旗冲了过来,但都被帖木尔亲军乱箭射杀。
帖木尔脸色铁青,恼怒地将马鞭掼到地上,只得下令出击。鞑靼各部在一片“达卢嘎”的呼喊声中相继发起冲锋,只有四千后卫按兵不动。察合台轻骑兵避其锋芒,迅速退却,而此前一直袖手旁观的察合台重骑兵迎了上来,两边都是铁甲骑兵,各自以密集队形策马挺矛高速对冲,霎时间金戈相撞,人仰马翻。万余察合台轻骑兵故伎重演,企图迂回到侧后包抄进攻,鞑靼四千后卫迎头痛击,但由于敌众我寡,很快陷入苦战。此刻广阔的原野上数万骑兵绞杀在一起,飞矢呼啸声、喊杀嚎叫声、利刃撞击声响成一片。
帖木尔肃然屹立在缓坡上,身后整齐排列着两千亲军。战况显然正在向不利的方向发展,米兰沙统帅的右翼向西南方向追出去十几里,正打算返回本阵,喀什噶尔城中突然冲出数千伏兵截断了他的退路,先前佯装败退的敌军也纷纷杀回,使鞑靼右翼一时无法脱身。战场这边赛夫亚丁的中路尚能勉力应付,二王子奥马沙赫统帅的左翼遭到两万余察合台骑兵的围攻,渐渐支持不住,他的马尾牙旗连连摇动,请求支援。然而帖木尔两眼紧盯着战场对面哈马拉丁的牛角牙旗,对奥马沙赫的求援置若罔闻。帖木尔的卫队长札库低声说道:“大王,左翼有麻烦,请让我领一千人前去救援。” 帖木尔答道:“不用理会,他顶得住。亲军不许妄动,等待战机。”
此时突然从东南方向传来一声短促嘹亮的号角,居然穿透了战场上震耳欲聋的喧嚣,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只见广阔平坦的原野上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人数不足一千,个个身披铁甲,左臂挽盾,右手持矛,头戴打磨光亮的尖顶铁盔,盔沿垂下一圈锁甲,遮住头颈和大部分脸颊,只露出一双眼睛。这些骑士披着猩红斗篷,头盔顶部高耸的红色羽冠随风飘动,远远望去如同燎原野火。他们骑着浑身被甲的高头大马,战马训练有素,步伐整齐划一,蹄声隆隆,虽然不足千骑,听起来却如同千军万马。札库大喜过望,禀道:“大王,明王的烈焰铁骑到了!”帖木尔长出一口气,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高声吩咐道:“亲军听我号令,准备出击!”
烈焰铁骑风驰电掣,以楔形队列从侧后逼近察合台大军的中路要害。哈马拉丁的牛角牙旗连连晃动,立刻有数千察合台骑兵前来阻击,一时箭如雨下,突前的烈焰铁骑有数十匹战马中箭倒地,落马的骑士立刻被同伴救起,换上备用的战马。眨眼功夫烈焰铁骑便冲到近前,长矛平举突入敌阵,摧枯拉朽一般冲破几个千人队的阻拦,径直向哈马拉丁的牛角牙旗杀去。哈马拉丁周围簇拥着三千精锐骑兵,此时组成密集队形迎上前去。烈焰铁骑连续突破几道防线,冲击力已是强弩之末,显然无法突破这最后一关。突然一声号角响起,烈焰铁骑的楔形队列迅速分裂成为六个菱形小队列,分别扑向敌阵的正面和左右两侧,烈焰骑士们将手中的长矛用力投向敌阵,然后从打开的缺口突入,拔出长剑劈刺格斗。本来秩序井然的三千察合台重骑兵被烈焰铁骑多点冲击,立刻乱成一片。烈焰铁骑始终保持着菱形队列相互照应,六个分队左冲右突,势不可挡。
这时烈焰铁骑一个队列里面突然有三个骑士腾空而起,手中长剑拨打着羽箭,脚尖踩着察合台骑兵的头盔,如蜻蜓点水一般飞速前进,几个起落就来到牛角牙旗跟前,其中一人手起剑落,杀了掌旗官,将大旗砍倒。哈马拉丁见这三人从天而降,吓得魂飞魄散,在几个亲信护送下逃之夭夭,三人倒也没有追赶。
帖木尔见时机已到,立刻率领亲军猛冲察合台大军的中央。察合台各部看到牛角牙旗倒下,都以为哈马拉丁已经身亡,无心再战,四散奔逃。帖木尔派奥马沙赫向东追赶哈马拉丁,奥马沙赫一直追到数百里外的阿克苏,斩获甚丰,但未能捉到哈马拉丁。
战役结束以后,哈马拉丁的侄子、喀什噶尔城守将忽歹达请降。帖木尔让赛夫亚丁率大部队驻扎城外,自己带领亲军昂然入城,然后命令札库安排得力将士守住各个城门,防止鞑靼其他部队进城劫掠。忽歹达领着喀什噶尔当地名望在哈马拉丁的宫殿恭迎河中之王,帖木尔照例索要了巨额赎金,将哈马拉丁遗弃在城中的妃嫔赏赐给有功之臣,自己则娶了哈马拉丁的女儿迪勒沙公主为妾。米兰沙因为违背号令,遭到帖木尔怒斥,摘去牙旗上的马尾以示惩戒。事情处理完毕以后,帖木尔当晚便回到大营中,和将士们一起住在帐篷里面。
午夜时分,帖木尔正在大帐里和札库对弈一盘像棋,一个亲兵在帐外低声禀告:“大王,明王殿下求见。” 帖木尔笑着站起身来,大声说道:“赶快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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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我参考了很多资料,截取了历史上真实的三个战役过程,拼成这个战役的,功夫的确没少花。
米兰沙虽然出场形象英勇,但还不是小说的主要人物,他的弟弟沙赫鲁将是一个比较主要的人物,他跟龙朝歌同岁,小说后面两人会发展成兄弟般的情谊。帖木尔死后,诸王子王孙争夺王位,沙赫鲁最终胜出,统治帖木尔帝国四十年。
沙赫鲁的波斯皇后戈哈莎德非常有名,她在小说中也会出现。她下令建造了一座辉煌的清真寺,是帖木尔时代伊斯兰风格建筑的代表作,后来以她的名字命名,是伊朗现存最有名的古建筑之一。
下面是张Goharshad Mosque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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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帐帘挑开,一个白衣人款步走进,此人约莫五十多岁,身材瘦削,相貌儒雅,两鬓斑白,正是明教教主汪逐浪。帖木尔跛着右腿迎上前几步,朗声笑道:“多年不见,明王可有点显老了。” 汪逐浪右手抚胸躬身行礼,用突厥语答道:“附马王一向可好。多年不见,附马王英姿不减当年。”
原来帖木尔不是蒙古黄金家族出身,虽然十多年前便成为公认的河中之王,但依照蒙古惯例不能自立为汗。帖木尔先后扶持了察合台系和术赤系的两位亲王为傀儡大汗,自己则娶了哈赞汗的公主为妻,获得王室附马的身份,因此中国史书称帖木尔为“撒马尔罕附马”。帖木尔对附马王这个称呼并不介意,挽住汪逐浪的左臂,两人谈笑风生走进内帐。
两人在内帐落座,侍从端上酒食,札库肃立一旁伺候。帖木尔关切地问道:“今日之役明王部下伤亡如何?都安排妥当了吗?” 汪逐浪淡淡一笑,答道:“伤亡不足百人,还算过得去,眼下大夥儿在几十里之外安营扎寨。他们都是拜火教徒,见不得附马王那杆象征伊斯兰圣战的新月牙旗。” 帖木尔哈哈大笑,举杯敬道:“今日一战,多亏了烈焰铁骑力挽狂澜。” 汪逐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答道:“附马王过奖了。这些年来附马王待明教不薄,明教下属的商队出入河中都免缴关税,我们也算是投桃报李了。”
帖木尔赞道:“今天烈焰铁骑神勇一如既往,跟我的亲军相比毫不逊色。不过咱们十年前会攻阿力麻里,明王率领的烈焰铁骑尚有两千之众,为何这次只来了八百骑?” 汪逐浪反问道:“附马王可知道烈焰铁骑的来历?” 帖木尔答道:“我只知道烈焰铁骑都是波斯拜火教徒,其余一概不知了。”
汪逐浪道:“五百年前,数十万波斯祆教徒徒不愿归依伊斯兰教,东迁印度。这些波斯遗民身在异国,危机四伏,于是沿袭波斯萨珊王朝萨瓦兰骑士的定制,创建一支军队以求自保。萨瓦兰骑士乃是清一色的铁甲突骑,由采邑供养,以攻战为业,保得波斯遗民数百年的安宁。我三十年前接掌明教,全力经营西域河中,需要一支武装力量,正巧当时印度的波斯遗民遭遇瘟疫元气大伤,无力供养萨瓦兰骑士,希望托庇于实力雄厚的明教,于是双方一拍即合,波斯遗民奉我为教主,而萨瓦兰骑士便成了明教的烈焰铁骑。烈焰铁骑一直是三千人的规模,这些年明教财源渐渐枯竭,加之波斯遗民一蹶不振,烈焰铁骑兵源匮乏,屡屡缩编,现在只剩下不足两千人。此次远征,我必须留下一千人驻守香格里拉,防备德里苏丹偷袭,带来这八百人,已经是竭尽所能了。”
帖木尔叹道:“这样一支精锐部队,如此衰落下去岂不可惜,明王何不招募波斯穆斯林?” 汪逐浪嘴角泛起一抹苦笑,端起酒杯小酌一口,缓缓答道:“烈焰铁骑首先是拜火教徒,然后才是一支武装,怎么能本末倒置?遥想数百年前,西起波斯幼发拉底河,东到中国玉门关,方圆万里的无数生民,都崇拜圣火,而今只剩下印度西北这个弹丸之地,以及区区数十万信徒。拜火教的衰亡乃是天意,夫复何言?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倘若拜火教绝迹世间,烈焰铁骑又怎能独善其身?为了苟延残喘而放弃信仰,这岂是明教所为。”
帖木尔笑问:“明王既然如此拘泥于门户之见,那么二十年前又为何跟我这个穆斯林结盟?” 汪逐浪坦然答道:“当时河中群豪并起,汹汹数岁,人民流离失所,哀鸿遍野,无不期待英雄出世一统江山。明教有心救民水火,无奈时不我予,于是决定扶持当地一位强者,这才相中了附马王。明教平时为附马王收集情报,战时出兵助阵;附马王攻城略地有所掳获,明教也能分一杯羹。这个联盟平等互利,并不违犯明教的戒律。”
帖木尔赞叹道:“明王远见卓识,令人钦佩。想当年我帖木尔不过是巴鲁剌思部的没落贵族,由于反抗察合台汗的统治而遭到通辑,不得不背井离乡亡命天涯,流落呼罗珊充当雇佣军谋生,在一次战斗中右腿中箭,几成废人。若不是明王派遣神医为我疗伤,又给我招兵买马大力扶持,我怎能有今天的辉煌。放眼天下豪杰,我帖木尔只佩服明王一人。今天请明王前来夜谈,并非只为了饮酒叙旧,实有要事相商。”
札库心领神会,将一大卷羊皮纸铺开在地毯上,足有一丈见方。汪逐浪定睛一看,原来这是一幅阿拉伯地理学家绘制的世界地图,东起中国、朝鲜、日本列岛,西至英伦三岛,中心赫然便是撒马尔罕。帖木尔目光如炬扫视地图,嘴角挂着自信的微笑,眼中流露万丈豪情,仿佛在欣赏着心仪已久的猎物。
“十年前我们在阿力麻里秉烛夜话,畅谈天下大势。我自忖五年之内便能荡平各路豪强,统一察合台汗国,明王却认为需要十年。现在看来,确如明王所料。实不相瞒,我下一个征伐目标,乃是波斯。” 帖木尔稍作停顿,观察汪逐浪的反应,见他依然面无表情,接着说道:“自从九世伊利汗阿布赛因去世以后,五十年来诸王争立,伊利汗国已经名存实亡。我计划以五年为期,征服波斯、阿塞拜疆、和格鲁吉亚,合并两大蒙古汗国,此后再用两年时间征服印度德里苏丹国,肃清东南,最终以十年之功,建立一个幅员万里的大帝国,使撒马尔罕成为世界的中心。我这个想法,明王以为如何?”
汪逐浪仔细端详了一阵地图,沉吟片刻,答道:“自从蒙哥汗去世以后,蒙古帝国分崩离析,西道诸汗国相继独立,内战不断,已有一百多年。环顾当今天下英雄,能够收拾河山,重建成吉思汗大业,非附马王莫属。波斯各地豪强割据,一盘散沙,正好各个击破,附马王兼并伊利汗国,三年足矣。然而我有两大忧虑。首先,吞并波斯容易,守住波斯就难了。其西面的埃及苏丹,西北的奥斯曼苏丹,北面的钦察汗,都是劲敌,个个虎视眈眈,附马王只怕要将他们彻底击败,才能稳住西部边疆,挥师东向。”
帖木尔笑道:“明王高见。只要埃及、奥斯曼两苏丹各行其事,而不是联合一致,便不足为虑。钦察汗脱脱迷失早年托庇于我,多亏了我大力扶持才登上汗位,他应该不至于忘恩负义吧。” 汪逐浪哼了一声,嘴角微斜似有嘲意:“脱脱迷失过去受附马王恩惠不假,但他现在领地万里,麾下控弦之士二十万,早已今非昔比了。此人是黄金家族嫡系,立志恢复蒙古帝国,迟早会跟你兵戎相见。”
帖木尔默然点头,问道:“明王第二个忧虑是什么?” 汪逐浪答道:“附马王的帝国梦想,大概需要数十万兵马才能实现。眼下附马王的粮饷来源,只有一个河中而已,新征服的地区,没有一、二十年的巩固教化,根本无法倚靠。河中虽然物产丰富,但地方不过千里,人口不过百万,能养几多兵?能承受几年的连绵征战?正所谓量体裁衣,量力而行,附马王期望十年之内撒马尔罕便成为世界的中心,只怕有些一厢情愿了吧。”
帖木尔嘿嘿笑道:“明王经营西域多年,应该懂得财富源于贸易的道理。目前丝绸之路有南北两个分支,撒马尔罕扼守北线要冲,南线则经过喀什噶尔翻越葱岭,到达呼罗珊的巴里黑,然后穿过波斯腹地抵达地中海东岸。我征服蒙兀尔斯坦、呼罗珊和波斯,绝不只为了开疆拓土,主要目的还是截断丝绸之路南线,使所有的商道都通向撒马尔罕。只要能够控制丝绸之路,促进东西贸易流通,仅关税一项便是巨大的财源,足以支撑起一个幅员万里的帝国。”
汪逐浪笑道:“附马王连年东征西讨,原来另有深意,倒不是单纯的穷兵黩武。眼下丝绸之路每年的商货流量,大概价值亿万迪尔赫木,倘若附马王能够垄断这条商道,征收十分抽二的关税,再加上二十分抽一的贩卖税,每年便是两千多万迪尔赫木的进账,的确非常可观。然而附马王创建帝国,至少需要几十万常备军,外加数千人的官僚机构,这笔收入就显得杯水车薪了。”
帖木尔点头称是,从身边拿过一条麻袋,说道:“明王请看,这条麻袋装着十匹丝绸,出中国嘉峪关,辗转万里到达君士坦丁堡,沿途一共被盖了三十八枚关防印鉴。想当年蒙古帝国全盛时期,丝绸之路的货物流量高出现在何止十倍。一个商队从元大都出发,西行万里抵达黑海沿岸,一路上畅通无阻,只需缴纳三次关税。如今丝绸之路沿途割据政权林立,关卡重重,战乱频繁,盗贼横行,中国商货运到西方,价格往往上涨百倍,成了王公贵族享用的奢侈品,平民百姓无人问津。”
帖木尔说到这里,嗓音突然激昂起来,眼中似有火花闪烁:“我征战四方,便是要扫荡地方割据势力,重建法律和秩序。在我的帝国里,一个十岁的幼童背着装满银币的钱袋,可以从东部边境走到西部边境而毫发无爽。丝绸之路将重现汉唐时代的盛况,天下的财富将源源不断流向撒马尔罕!”
汪逐浪缓缓点头道:“附马王雄才大略,明教当效犬马之劳。将来大功告成之时,附马王如果能把克什米尔划归明教,让我们有个安身之地,我就心满意足了。”帖木尔哈哈大笑,略带嘲意地说道:“明王怎的如此小鸡肚肠,区区一个克什米尔就心满意足了?我今晚请明王来,可是为了商谈宰割天下的大事。” 汪逐浪眉锋一挑,问道:“愿闻其详。”
帖木尔凝视着汪逐浪,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打算适当的时候远征中国,推翻朱家王朝,扶立明王做中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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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鉴 :
金庸写的那些战争场面,大概都是三国演义里面找的灵感,对战史没有丝毫研究。“倚天屠龙”后面元军和起义军在少林寺山下打的那一仗,完全胡说八道,元军根本不是那个打法。成吉思汗攻打撒马尔罕,老金写成蒙古兵架云梯强攻,果然无知者无畏。蒙古军队如果攻城单靠云梯,一座城市也攻不下来。
我这一章本来主题不是打仗,战争场面是为了烘托帖木尔这个人物的出场,所以不能喧宾夺主。后面打算重点演绎几个历史上著名的战役,内容就丰富多了。不过本章的战斗场面,是蒙古军队作战的标准战术,都是有史实基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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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汪逐浪惊愕地望着帖木尔,一时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才问道:“敢问附马王,为何要远征中国?” 帖木尔并不作答,却反问道:“我听说中国皇帝朱元璋,当年不过是明王手下一员大将,他的皇帝宝座本应属于明王,不知可有此事?”
汪逐浪答道:“此事也不尽然。最初起兵抗元的红巾军首领韩山童、刘福通、彭茵玉、郭子兴、徐寿辉等人,都是白莲社弟子。白莲社名义上是明教下属帮会,实际自行其事。朱元璋原是郭子兴的手下,后来又听命于刘福通。当时我忙于经营西域,于是委托结义兄弟火龙王掌管中土明教,大力资助红巾军。后来红巾军分裂为几个实力集团互相攻伐,元军乘机反扑,抗元大业岌岌可危,火龙王便请求我回去主持大局。我归国之初确有一统天下、黄袍加身的雄心壮志,然而回去以后才发现形势突变,韩林儿、刘福通已死,朱元璋相继消灭了各地割据政权,占据半壁河山,帝业初具规模,我已无力回天。几年后朱元璋称帝,立刻下旨查禁明教,我为了避其锋芒,这才将中土明教全部撤到西域。”
帖木尔笑问:“我听说明王当时实力雄厚,却主动放弃与朱元璋争夺天下,不知何故?” 汪逐浪自嘲地一笑,答道:“我归国不久,便有四川明玉珍、浙东方国珍、苏南张士诚等地方豪强前来联络,希望结盟,共同对付朱元璋。他们的兵力加上明教的财力,确实能与朱元璋分庭抗礼。然而我经过深思熟虑以后,拒绝了他们的提议。我以为当务之急是停止内战,一致抗元,不能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事情。我于是召集各路义军首领在火焰谷会盟,大家发誓戮力同心,驱除元虏,恢复中华。未曾想朱元璋会盟时信誓旦旦,回到应天不久便发兵击破张士诚、方国珍,后来又乘明玉珍病故,挥师西向,灭了大夏政权。不过朱元璋称帝以后,大举北伐,将蒙元逐出中原,也算最终履行了誓言。”
帖木尔叹道:“明王处事一向光明磊落,难怪会栽在阴险小人手里。看来朱元璋当皇帝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啊。” 汪逐浪摇头道:“附马王此言差矣。朱元璋知人善任,有察察之明,治国才能非我可及。无论为了抗元大业,还是为了天下苍生,我都理应虚位让贤。这些年中土百废俱兴,百姓安居乐业,国家繁荣昌盛,足以证明朱元璋是个好皇帝。古往今来,想当皇帝的人必须心狠手辣、六亲不认,我自忖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我当不了皇帝。”
帖木尔哈哈大笑,说道:“明王何必妄自菲薄?我却认为明王远见卓识,决非朱元璋可比。朱元璋或许精通权术,骨子里却依然是个农夫,毫无见识可言。他称帝以后闭关锁国,重农抑商,将丝绸之路的贸易纳入朝贡体系,把丝绸、茶叶、铜钱、铁器、硝石、硫磺列为禁品,不许私售。此外建立勘合制度,给番邦进贡定期定员,若非贡使一律不许进关。我拿到的勘合规定三年一贡,每次进贡定员两百人,对贡品也有严格限制。不仅如此,朱元璋还严禁民间使用番香番货,私下与外番互市者严惩不贷。自从朱家王朝建立以来,丝绸之路的贸易流量一落千丈。我千里迢迢远征中国,决非为了开疆拓土,而是要打开中国的门户,重振丝绸之路。嘉峪关一日不开,我的帝国梦想便无望实现。”
汪逐浪点头道:“原来如此。附马王重建蒙古帝国,理应君临四海,为何要扶立我做中国皇帝?” 帖木尔戏谀地问道:“难道在明王眼里,我是个狂妄无知的人吗?我自信可以征服中国,却没有能耐治理中国,元朝的结局就是活生生的教训。明王雄才大略,又懂得财富源于贸易这个道理。如果明王统治中国,丝绸之路定能重现汉唐盛况。”
汪逐浪端起酒杯小酌一口,缓缓答道:“我恐怕要辜负附马王的盛情厚意。此次前来,其实是向附马王告别的,我已经决定将教主之位让给我的三弟,不久便要启程前往君士坦丁堡与内子重逢,怡享天年。” 帖木尔啊了一声,难掩失望之情,问道:“明王正值盛年,为何要退隐?为了美人而舍弃江山,这不是英雄所为。”
汪逐浪淡淡一笑,答道:“我奔波劳顿了三十年,已经厌倦不堪,只想过几天安闲日子。我此生只爱过一个人,八年前伊琏执意回归故国,我本应该与她同行。许多事情,不到失去的时候不会懂得珍惜。我此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伊琏厮守到老,她在我心中的份量,重于万里江山。”
帖木尔嘿嘿冷笑道:“那么伊殊拉公主和火龙王,在明王心中的份量如何?我听说两年前朱元璋大肆清剿明教,火龙王夫妇惨遭毒手,伊殊拉公主被逼投江,生机渺茫。火龙王与明王情同手足,伊殊拉公主更是明王掌上明珠,此仇不报,枉为人也。我筹划远征中国,也是希望助明王一臂之力。没想到明王居然打算退缩逃避,实在让人齿冷。明王的胆子,我看十几年前就被朱元璋吓破了吧。”
汪逐浪怒气上冲,手中一支和阗白玉精雕而成的酒杯被捏得粉碎。札库见气氛骤然紧张,连忙手扶刀柄上前几步。帖木尔挥手让札库退后,若无其事地取来另一支酒杯,亲自斟满葡萄酒,轻轻推到汪逐浪面前。汪逐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抬头望着帖木尔,脸上已经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只是额头的皱纹深了数倍,仿佛眨眼间苍老了许多。
“两年前的血案,我已经派人调查过,此事自有天意,并不能怪罪朱元璋。眼下我只希望能找到火龙王夫妇的幼子,将他抚养成人,不过这孩子两年来渺无音讯,只怕凶多吉少。说到报仇,我完全可以派遣高手潜入中土,将涉案者统统杀光,但这能让火龙王夫妇死而复生吗?能让他们的孩子失而复得吗?报仇只是徒增罪孽,根本于事无补。” 汪逐浪说到此处嗓音稍显沙哑,于是稍作停顿。帖木尔微笑聆听,一言不发,顺手又给汪逐浪斟满一杯酒。
汪逐浪饮了一口酒,接着说道:“我记得八年前札罕吉尔王子英年早逝,附马王悲恸之余,说的一句话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真主赐予的东西,真主随时可以拿去。伊殊拉是上帝赐予我的礼物,如果上帝决意拿去,我不应有任何怨言。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伊琏一个亲人,所以不想再失去她。时辰已晚,我该告辞了,最后劝附马王一句,远征中国之日,便是帝国衰亡之始。中国地大物博,有亿万人民,眼下明王朝正是方兴未艾之时,以附马王的旷世武功,或许能逞一时之志,但终将深陷泥潭不能自拔,到那时波斯、呼罗珊必反,西北列强必然乘虚而入,附马王就危在旦夕了。”
帖木尔微微一笑,答道:“此事我自有定夺,不劳明王挂怀。明王这位即将接任教主的结义弟兄,不知尊姓大名?能否引见一下?” 汪逐浪点头道:“这个理所应当。我三弟名叫阳朔方,今天飞身夺旗的三个骑士,为首一人便是他。等到一切安排妥当,新教主自会登门拜访附马王。”
帖木尔将汪逐浪送出二十里才勒马停住。此时皓月当空,万里无云,旷野的罡风在耳边呼啸,十几里外明教营地的篝火依稀可见。两人道别,帖木尔怅然道:“不知此生是否还能相见?” 汪逐浪答道:“附马王倘若执意要远征中国,明教一定全力阻拦,那时咱们将会在战场上重逢。” 帖木尔凝视着汪逐浪,缓缓点头道:“很好,很好,我一直期望有机会跟明王对阵,这场战斗一定非常精彩,成为千古不朽的传说。”
数月以后的初秋季节,汪逐浪便启程前往君士坦丁堡。新任教主阳朔方打算前去拜会帖木尔,得知他正在波斯征战,于是和汪逐浪一同西行。众人从香格里拉出发,乘船经印度河南下入海,西行至波斯忽鲁漠斯港登岸。汪逐浪记起三年前伊殊拉远赴中国朝贡,就是在这里靠岸探望自己,爱女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历历在目,恍若昨日,不仅黯然神伤,老泪纵横,随行诸人也都唏嘘不已。众人盘桓几日,补充给养,然后沿陆路向西北而行。
这天下午,汪逐浪一行来到波斯名城伊斯法罕郊外,众人在荒漠中跋涉了一天,终于进入绿洲,都兴高采烈,巴不得赶紧进城找个客栈住下来歇息,只有汪逐浪面色凝重,显得忧心忡忡。身后一个四十多岁的黑脸汉子问道:“大哥察觉到什么异状了吗?” 汪逐浪见说话之人就是三弟阳朔方,便答道:“伊斯法罕是波斯腹地的商贸中心,非常繁华,居民将近十万。咱们现在离城市大概只有二十里之遥,你可看见路上有一个行人了?”
汪逐浪一语惊醒梦中人,大家这才注意到宽阔的大道上果然看不到一个人影。阳朔方赶紧吩咐随从小心戒备,并派遣几个得力手下先行进城勘查。不一会儿这几人便回来报信,领头的强作镇定,但脸色惨白,嗓音颤抖,说道:“启禀两位教主,伊斯法罕城中空无一人,城墙外面有数十座高塔,都是用人头垒起来的!” 众人得报大惊失色,急忙快马加鞭向前赶去。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残阳似血,映照着伊斯法罕城垣,上空盘旋着数以千计的兀鹰,如同黑云压城一般。城墙外面每隔百丈便矗立一座人头塔,而无头的尸体填满了护城河,景象惨不忍睹。众人走近,只见每个人头塔三丈多高,堆积的人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许多人的眼珠已被兀鹰啄去,只剩下空洞的眼窝瞪视苍天。几个随从策马绕城一周,一共数了五十六座人头塔,另外在北门外发现一座石碑,上面刻有波斯文字。众人于是来到北门,汪逐浪仔细看了碑文,说道:“这是帖木尔立的碑。碑文说伊斯法罕先降后叛,背信弃义,遭到屠城,八万居民全部被砍头,筑人头塔五十六座以警戒后人。”
阳朔方瞠目咋舌道:“没想到帖木尔如此心狠手辣!我今后如何应对,还请大哥指点一二。” 汪逐浪答道:“明教偏居一隅,苟且偷安,跟帖木尔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所以不必担心,你尽力与他周旋就是。不过此人有远征中国的打算,那时明教就将面临大是大非的抉择。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绝对不能助纣为虐,帮帖木尔征服中国。倘若帖木尔到了中国,眼前的人头塔就将出现在西安、开封、应天、北平的城外,而上面将堆着咱们父老乡亲的头颅!” 阳朔方肃然遵命。
汪逐浪长叹一声,望着眼前的修罗场,百感交集,喃喃自语道:“我原以为扶持了一个开天辟地的英雄,能解民于倒悬之苦,没想到养虎为患,导致生灵涂炭。世上事果然不可为啊!” 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边时,明教众人离开死城伊斯法罕,踏上北去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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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鉴:
本章是整个小说的主题框架,帖木尔和汪逐浪也算是提纲挈领的人物,所以在设计他们两个的出场、性格和对白上面花费不少心血。本章帖木尔自述的帝国路线,以打通丝绸之路为目标的扩张行为,其实是西方史学界最近的研究成果。
我是在史实里搀砂子的写法,基本都是史实,但是其中有关明教的内容,就是搀的砂子了,呵呵。小说里提到朱元璋闭关锁国,遏制国际贸易的一系列措施,都是史实;帖木尔屠杀伊斯法罕八万居民,筑人头塔56座,也是史实,这仅仅是他一系列暴行的开始,后面还有惊人之举呢。
我写汪逐浪这个人物,就是想刻划一个理想人物,另类英雄。帖木尔和后面将出现的燕王朱棣,都是攻城略地、杀人如麻,属于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英雄;汪逐浪则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英雄人物,类似儒家理想中的淑世主义者,当然这种英雄往往也是失意的,颓废的,因为这个世界并没有他们的位置。
毛泽东欣赏朱元璋很正常啊,他们俩非常相似。我在小说里面借帖木尔之口给了朱元璋一个评价:精通权术,但骨子里仍然是个农夫,丝毫没有见识。这个评语也同样适用于毛泽东,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