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武林大会
一
明朝洪武十五年初秋的一个清晨,碧空如洗,凉风习习。河南嵩山少林寺藏经阁前,一个灰衣僧人轻轻扣门,说道:“时辰已到,请师傅移步。” 阁内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只见一个大胖和尚推门而出,先伸了个懒腰,再向那知客僧合十行礼,笑道:“三十六个时辰未曾合眼,也只阅得十部经书,虽意尤未尽,也该知足啦!” 知客僧微笑答道:“师傅是二十年来踏足少林寺藏经阁的第一个外人,理应知足了。方丈已等候多时,还请这边走。”
两人出了苍松翠郁的庭院,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一座毫不起眼的精舍前面,知客僧先进屋低声禀报:“方丈,道衍禅师来了。” 屋内一个老僧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来说道:“请他进来。” 这位老僧年过六旬,精神矍铄,气宇不凡,便是少林寺第二十一代主持松庭禅师。胖和尚道衍进得屋来,先鞠躬行礼,说道:“多谢方丈盛情,弟子得以管窥少林绝技,方知‘天下武功出少林’之言不虚矣。” 松庭笑答:“师傅请坐,不必多礼。令师智及老和尚多年前曾有恩于少林寺,老衲这算是投桃报李了。还望遵守事前的约定,看过的武功心法不能有支字片语流传出去,你若想依法修炼也可以,但不能指望少林寺给予任何点拨。” 道衍肃然允诺。
松庭见道衍有些拘谨,便转移话题,随手拿起面前的书卷问道:“你从江南来,可听说过写《武林志》的桐城道士席应真?” 道衍回答:“实不相瞒,弟子曾经游学桐城灵应观,有幸得席真人传授阴阳术数,但不知他还擅长治史。”松庭笑道:“你不是武林中人,自然不会关心江湖上的是非曲直。十二年前的武林大会上,这个席真人遣弟子来求见各派掌门,奉上《武林志》第一卷,记录前朝末期的武林大事,其中有许多鲜为人知的密情,激起轩然大波。当时就有华山、全真北宗两派掌门斥责其凭空捏造,挑拨是非,要求官府查禁。老衲受上官盟主之托,亲往桐城将席真人请到应天府,当面与各派掌门对质。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席真人声称撰写《武林志》的依据是弟子收集的传闻,加以周易推演佐证,说头上三尺有神明,人尽可自欺欺人,但无法欺天。华山、全真北宗两派掌门先后出面就书中有关细节与他争辩,结果都被驳得哑口无言,事后不久两派都被迫清理门户。席真人言道,以后每隔十二年将有一卷《武林志》面世,记载十二年前的武林大事。耽搁十二年的原因,是给当事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要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声名难全。今年正是《武林志》第二卷的面世之期,武林中人无不翘首以待。席真人果然守信,昨天就有两名灵应观弟子前来送书,便是老衲手中这卷了。”
道衍问道:“这么说来席真人写《武林志》可要冒好大的风险,丑事被揭的门派岂能放得过他?” 松庭答道:“上官盟主身负绥靖武林之责,当然不能容许寻仇的事情发生,他派遣三名紫衣剑士常驻灵应观,一年一换,贴身保护席真人的安全。这十二年来倒也风平浪静。” 道衍又问:“这《武林志》第二卷可有鲜为人知的内幕?” 松庭笑道:“武林长老院成立以来,前后制订颁布了数十个条例,正道各门派无不谨遵,这十几年来安然无事,实在是武林之福啊。《武林志》第二卷倒也不失精彩之处,十五年前正道九大门派合力驱逐魔教的火焰谷之战,席真人浓墨重彩详加描述,连我这个亲身经历过的人也看得目眩神离。不过京师乐贤堂已经买断了该书的独家印行,下月上市,老衲不能坏了规矩,就不多说了。下月初一秦淮书场正式开讲《武林志》第二卷,你要有兴致,不妨去那里听书。”
正午过后,道衍用过斋饭,便准备动身南返,来向松庭告辞,却发现屋外多了一个人。此人四十多岁,五缕长髯,丰神俊朗,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咄咄逼人。松庭向道衍介绍:“这位便是人称‘神相’的柳庄居士袁廷玉,是老衲的贵客。” 袁廷玉打量了道衍一番,奇道:“哎呀,太平盛世怎么生出这等枭雄!” 道衍吃了一惊,连忙请问其详。袁廷玉答道:“禅师容色皙白,目呈三角,形如病虎,将来必为帝王之师,刘秉忠之流也。”道衍笑道:“先生莫非是戏弄贫僧,我已近天命之年,这辈子连个七品芝麻官都没见过,更遑论做帝王师!” 袁廷玉正色道:“柳庄居士从不轻易许人,禅师好自为之,将来得意之时莫要相忘。”
道衍告辞离去。松庭问道:“神相没有看错么?道衍难道真的要进宫辅佐太子?” 袁廷玉答道:“天机不可泄露。此人杀气太重,一旦得志,只怕会引来腥风血雨,武林浩劫。” 松庭叹道:“我就知道这太平日子不会长久。” 袁廷玉笑道:“呵呵,大师何必杞人忧天,咱们尚有十几年太平日子好过。我这次千里迢迢前来拜访,却是另有更加急迫的事情,请方丈大师进屋详谈。”
两人进屋落座,袁廷玉开门见山:“大约两个月前有怪客造访柳庄,此人自称是镇江卫辉山庄的龙庄主,约莫五十岁的年纪,同来的还有他内人和六岁的儿子。我一看龙夫人便知她病入膏肓,来日无多,于是直言相告,这对夫妇却十分坦然,似乎早有所料。龙庄主言道近日心绪不宁,噩梦连连,想问吉凶。我便请他步入一间暗室,燃起两根蜡烛,运功一眼望去,见他双目温润如玉,神光内敛,头顶有紫气盘旋而上,冲起三丈有余,显然是身负绝世武功的人。” 松庭奇道:“这么说来此人的内功已趋化境,江湖上达到了这个境界的只有两、三人而已。能否描述一下他的相貌?” 袁廷玉答道:“这位龙庄主身材魁伟,双眉浓密连心,生得一对虎眼,高鼻阔嘴,脸作长方,一部虬髯有两尺余长,举手投足透着英雄气概,着实令人心仪。”
松庭沉吟片刻,说道:“此人的相貌倒让我想起一人,然而没有亲见,不敢妄断。” 袁廷玉道:“大师但说无妨。” 松庭面色凝重,缓缓说道:“神相还记得十多年前闻名江湖的‘火龙王’么?” 袁廷玉答道:“当然记得,那是魔教四大法王之一,多少武林成名人物丧生在他的赤焰刀之下。” 松庭续道:“十五年前的火焰谷之战,老衲曾经和火龙王交手,因此记得他的相貌,俨然便是神相描述的这个龙庄主。” 袁廷玉问道:“火龙王虽然是魔教著名人物,江湖上却无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大师可知?” 松庭点点头,一字一顿地回答:“他叫龙牧野。” 袁廷玉凛然道:“只怕就是他了。此人自称是卫辉山庄庄主,武王伐纣的牧野之战,地点便在河北卫辉府境内。我派人前往镇江府查访,得知这个龙庄主八年前来到京口,在北固山下购买良田千亩,建了卫辉山庄安顿下来。魔教十五年前就已经远走西域,绝迹江湖,如果他真的是火龙王,为何来到江南?这八年又做了什么?”
松庭思忖了片刻,说道:“这些年江湖中安然无事,并没有发现魔教活动的迹象。此人倘若果真是火龙王,来到江南或许是为了落叶归根,安度晚年,只要他没有为非作歹,咱们倒也不必兴师动众。依你之见,这个龙庄主的命相如何?” 袁廷玉答道:“此人命宫赤气弥漫,据我推算,年内必有杀身之 祸 。” 松庭惊道:“啊呀,这可太惨了,他夫妇二人一死,那孩子岂不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这人武功如此高强,谁又能杀得了他?” 袁廷玉道:“这正是我此行的原因。这人的劫难殃及妻儿,夫人固然难以保全,儿子也是命悬一线。倘若我推算得不错,此次劫难乃是玉石俱焚,武林正道不少人只怕要赔进性命。”
松庭长叹一声道:“昨天桐城席应真的弟子前来送书,捎带一个口信,说席真人夜观天象,发现星宿错位,今年武林恐有血光之灾,大概指的就是此事。依你之见,此事尚有可为吗?” 袁廷玉点点头,说道:“虽然天数已定,仍有变通的余地,须得在龙公子身上作文章。龙公子命悬一线,这线就攥在方丈手里。” 松庭问道:“此话怎讲?” 袁廷玉答道:“依龙公子的命相,须得贵人相助才能逃脱劫难。方丈大师下月就要南下京师参加武林大会,我打算在适当的时候安排大师跟龙庄主见一面。大师若能晓以佛法,以少林寺主持的身份保证龙公子的安全,或许能劝得龙庄主少造杀孽。” 松庭面露难色,说道:“这可不大好办,老衲虽然通晓一点佛法,但口才拙劣,恐怕没有能耐劝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袁廷玉满有把握地说道:“一定能行,到时只需劳方丈的大驾,一切由我来安排。” 松庭慨然道:“那好,老衲到时就听候神相调遣。只要能减少杀孽,别说龙王,阎罗王也见得。”
松庭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此事是否应该通报上官盟主和长老院?” 袁廷玉摇摇头,说道:“咱们还是静观其变,相机行事。上官靖南会受此事牵连,他这个盟主的位子只怕坐不长了。恕我直言,长老院人多嘴杂,貌合神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信得过大师,却信不过长老院。” 松庭笑道:“神相眼里不揉砂子,长老院确有尾大不掉的毛病,一些长老私心太重,并非一心一意为武林谋福利。这样吧,武当掌门邱玄清道长是我至交,老衲想请他一起来办这件事情。玄清足智多谋,处事比老和尚强多了,有他在身边我心里才踏实一些。” 袁廷玉笑道:“呵呵,少林武当两大掌门一起出马,世上哪有办不成的事情。”
二
却说道衍下了嵩山,至巩县搭船顺黄河东下,到淮安府转大运河南行,经高邮、扬州,从瓜洲渡江到京口,盘桓数日以后才乘船溯江而上,在京城龙江口登岸时已是八月初八。道衍先在仪凤门外找了个客栈安顿下来,便跟店小二打听秦淮书场的所在,得知就在城南三山门内油市口。
第二天清早,道衍用过早膳,换了一件干净的僧衣,便进城向东南而行,去寻那秦淮书场。一路上琳宫梵宇,碧瓦朱甍,令人目不暇接。经鼓楼、进香河,到北门桥折向西南,便进入繁华的闹市区,大街两侧店铺林立,招幌匾牌林林总总,人潮涌动,车水马龙。许多路人身形矫健,佩戴兵器,显然是武林中人,兵器都系着紫色丝带,丝带上印有“正气堂检点”的字样。道衍缓步而行,过估衣廊、糖坊桥、大丰府巷,便到了油市口,眼前蓦地出现一座巍峨壮观的三层楼阁,顶檐下悬挂一幅蓝底金字招牌,上面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秦淮楼”。道衍走进大厅,看到照壁上“秦淮书场”的横幅,便知找对了地方。
能容二百余人的秦淮书场已经座无虚席,道衍塞给一个夥计几文钱,给领到大厅东侧角落一个板凳上落座,环顾全场,发现十有八九都是江湖人士,三五一堆,眉飞色舞,高谈阔论,嘈杂万分。不一会儿,台上出现一位老者,腰弯背驼,须发皆白,坐在椅子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这老者饮了几口茶,眯缝着眼睛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片刻之后左手的醒木猛然拍响,如同炸雷一般,全场顿时一片寂静。老者仿佛是魂魄归窍,精神焕发,两眼圆睁,犀利的目光扫过全场,右手的折扇一开一合,然后高声开讲,嗓音抑扬顿挫,中气十足。
“上回书说道,武林正道九大门派相约合力驱逐魔教。这九大门派,乃是少林、武当、全真南宗北宗、峨嵋、青城、崆峒、点苍、以及华山。本来九大门派事先约定,四月初六齐聚商州火焰谷,然而峨嵋、青城两派失道逾期,点苍、崆峒半途遭魔教纠缠,四月初六这天到达火焰谷的只有五大门派。魔教教主汪逐浪在谷口摆出三关阻截,第一关由火龙王领衔,第二关由‘剑魔’戴浴风坐阵,汪逐浪率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坛长老扼守第三关。华山派掌门谭广瀚自告奋勇,率先扣关。按照江湖规矩,谭广瀚单斗火龙王,华山派弟子和魔教烈火旗教众在两旁掠阵。火龙王的成名兵器乃是赤焰刀,此刀出自日本山城三条宗,刀身修長,刃薄如紙,銳利無比,真气灌注后刀身龙纹透出紫红颜色,挥动起来如同赤焰燎天,因此得名。谭广瀚毫不示弱,手中的‘白虹’宝剑犹如一条白龙,两人斗到酣处已经不见人影,但见红白两条矫龙互相缠绕撕咬,伴以锵锵的兵刃撞击之声。斗到五十多招时,谭广瀚惨叫一声踉跄退下,左臂齐肩而断,鲜血淋漓。谭广瀚的师弟康广洋挺剑接战,只斗了不足三十招便败下阵来,华山派此时已经无人敢于出战。见此情形,少林寺达摩院首座普渡大师仗剑入场,施展少林达摩剑法,有分教:‘剑行如飞燕,剑落如停风,剑收如花絮,剑刺如钢钉。’ 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纵是普渡这等人物也敌不过魔教顶尖高手,斗到百余招时被火龙王以弹指神通震飞长剑,只得认输。火龙王连胜正道三大高手,豪气干云,仰天长啸,声震百里。”
这时道衍近旁的一桌五人低声交谈,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说道:“火龙王这般厉害,幸亏咱们师祖没有和他交手。” 身边的人驳道:“邵师兄此言差矣,火龙王强在内力,兵刃上的造诣还不如剑魔戴浴风。再说师祖的剑法比谭广瀚、康广洋之流可强多了。” 邵姓青年问道:“沈师弟,咱们师祖跟戴浴风斗了多少招才落败?” 沈姓青年答道:“听师父说有一百多招,表现肯定强过北宗掌门陈通微。” 邵姓青年笑道:“北宗一向自诩全真嫡传,剑法第一,牛皮吹得震天响,这次可原形毕露了。” 旁边桌上有人抗议道:“各位噤声!不要扰人听书。”
台上老者接着说书:“少林寺方丈松庭大师亲自出场,挑战火龙王。火龙王见松庭空手而来,便收起赤焰刀,单纯较量拳脚功夫。松庭先打的是少林昭阳拳,一共四路一百零八招,有分教:‘昭阳出世探马拳,偷脚掂步下单鞭,扭身拉开斜行势,上打下跳七星拳。左插花青龙吸水,右插花白虎当先,回龙势将身伏下,挪挪势名扬中原。’火龙王左拳右掌,窜高俯低,身法飘忽,招式怪异,原来是天竺瑜伽拳法。两人斗了一百多招,松庭见招数上胜不了火龙王,即将足向侧开步,左右掌向前次第推运,气发丹田,力贯掌心,乃是少林达摩十八掌之排山运掌式。火龙王见松庭想比拼内力,不甘示弱挥掌迎上,只听轰然一声,两人对掌后各自后退,火龙王比松庭多退了一步。好个火龙王,泰然认输,躬身谢过松庭,令旗一挥让开大路,当真是英雄本色。”
道衍听到此处心想:“这火龙王真乃豪杰,可惜入了邪道。” 旁边桌上那个沈姓青年说道:“十五年前火龙王才三十多岁,内力就几乎跟少林掌门比肩,现在若再比过,输的只怕就是松庭老和尚了。” 邵姓青年叹道:“邪派武功果然厉害,咱们正道中人若想炼到这个水平,少说也要三五十年吧。” 沈姓青年忙道:“邵师兄切莫胡言乱语,这种话传到师父耳朵里可不得了,大家都要连累受罚。”
台上老者接讲:“这魔教第二道关,是剑魔戴浴风率领魔教狂风旗扼守。戴浴风二十岁出道,此时年仅二十五岁,五年间击败正道数十位高手。他的成名绝技乃是轩辕剑法,此剑法由隐居天台赤城山的传奇人物轩辕辙所创。三十年前轩辕辙初现江湖,同武当山张三丰真人斗了五百余招不分胜负,张真人敬佩其才华,亲书‘赤城丹气满,轩辕剑光寒 ’的条幅相送。据说这戴浴风乃是轩辕辙的关门弟子。正道首先挑战的是全真派南宗掌门原阳子赵宜真。这全真南宗成名功夫乃是长庚剑法,南宗祖师白玉蟾所创。长庚剑法招式绵密,法度谨严,赵真人专注防守,手中剑使得滴水不漏,同戴浴风直斗了百余招,才被剑魔抓住一个破绽刺中手腕落败。随即上场的是全真北宗掌门冲夷子陈通微,陈真人一上来就连连抢攻,这正是北宗长春剑法的特点,源于长春真人丘处机豪迈张扬的风格。然而要论攻势之强,轩辕剑法可谓举世无双。陈真人堪堪递了二十招,就被戴浴风刺中右腿风市穴,一跤跌倒,狼狈而归。白云观和朝天宫多年来一直较着劲,这次北宗可被南宗比下去了。”
这时大厅西侧一个道士打扮的中年汉子高声怒喝:“老东西休要胡编乱造!我全真北宗的剑法乃长春真人嫡传,南宗杂牌岂能相比!” 说书老者诚惶诚恐,站起身来打躬道:“客官息怒,《武林志》书中原文如此,小老儿靠说书养家糊口,岂敢编造。” 道衍旁边那位邵姓青年忍不住讥讽道:“长春真人的确了不起,可传下的徒儿却是一代不如一代。” 中年道士呼地站起来,朝这边扫了一眼,怒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朝天宫白蛤蟆的徒子徒孙,今天道爷倒想领教一下南宗蛤蟆剑法的高招。” 话音未落,手中茶杯便掷了过来,这一掷带有破空之声,显然劲道非凡。邵姓青年赶忙俯身避过,茶杯径直向他身后的道衍头上飞去。眼看道衍躲避不及,全场惊呼之时,只见寒光一闪,近旁一黑衣人挥剑挑中茶杯,在空中划了一圈卸掉劲道,轻轻放在桌上,茶杯完好无损。这一手剑法立刻博得满堂喝彩,有人喊道:“上官昙领衔金陵百剑,果然名不虚传啊!”
这位黑衣人便是金陵剑士团首座,武林盟主上官靖南的长子上官昙。上官昙大约三十岁年纪,身材瘦高,相貌清秀隽永,只是双眉微锁,表情冷漠,略有萧索之意。上官昙收剑入鞘,对那中年道士说道:“你是全真北宗的郑玄极师兄吧,长老院有令,武林大会期间禁止在公共场所滋事,道兄今天违规,请到正气堂走一趟,听候发落。” 郑玄极悻悻然道:“嘿嘿,我倒忘了京师是朝天宫的地盘,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啊。走一趟就走一趟,让长老院来评评这个理。” 上官昙打个手势,身边两名白衣剑士便过去将郑玄极带走了。上官昙转身对邵、沈两位青年说:“你们是全真南宗的邵以正、沈道宁两位师弟吧,今天的事情你们也有失措,门户之争虽然难免,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邵师弟应该嘴下留情才对。郑玄极定会将今天之事上告长老院,两位最好先跟尊师有个交代。” 邵、沈两人满脸沮丧,谢过离去。
道衍向上官昙躬身行礼,说道:“上官少侠救命之恩,贫僧无以为报。” 上官昙急忙还礼:“道衍大师言重了,在下这几天一直在寻找大师,今日相遇,实在幸甚。” 道衍好奇地问道:“少侠为何寻找贫僧?” 上官昙递上一封信,答道:“我是受宗泐国师所托。皇上最近下诏挑选高僧侍奉皇子,宗泐国师推荐大师入宫参选。” 道衍听得“宗泐”这个名字楞了一下,猛然想起几天前游览京口北固山之时,在甘露寺墙壁上赋诗咏怀:
谯橹年来战血干,烟花犹自半凋残。五州山近朝云乱,万岁楼空夜月寒。
江水无潮通铁瓮,野田有路到金坛。萧梁事业今何在,北固青青眼倦看。
当时一个自称叫宗泐的僧人笑问他,出家人怎么能写这样的诗。没想到宗泐竟然是深得皇上敬重的国师。道衍想起袁庭玉所言,不由得欣喜若狂,连声道谢,在上官昙的陪同下赶回客栈收拾行李。
三
上官世家的府第在城南聚宝门内花露岗。花露岗地处聚宝门西,是官宦贵族私家园林的聚集之地,中山王徐达就在此地有一处宅院。洪武元年皇帝下诏,从中原、江南各地迁一万四千三百多户富豪之家来应天府,安顿在聚宝门内东坊和西坊一带。当时最著名的两大武林世家 - 扬州府上官家和开封府欧阳家就奉旨南迁京城。这年武林数百门派齐聚京师应天,结成正道同盟,由九大门派和两大世家掌门组成武林长老院,并推选上官靖南为武林盟主。
上官府坐北朝南,是东宅西园的格局,宅第园林一共占地十亩,在京城并不算是豪宅。东面的宅第是一座长方形的三进庭院,大门临巷,两边的抱鼓石是麒麟卧松的造型,前面有影壁,东西二侧有辕门跨巷,围成一个门前广场,场南对植高大挺拔的银杏树。走进大门,穿过门厅、轿厅,但见一座厅堂巍峨崇立,砖雕门楼美轮美奂,门上悬挂“浩然正气”的楷书额匾,乃是翰林院学士宋濂的墨宝。这就是武林长老院的治所“正气堂”。
上官昙将道衍送进皇宫,安排妥当,回到府上已近黄昏。他走进正气堂大厅,看到几个仆人正忙着打扫布置,才想起明天便是长老院议事的日子。正气堂东侧配殿的一间书房里有人交谈,上官昙推门进去,原来书房里交谈的两人便是父亲上官靖南和二弟上官岩。上官靖南五十开外的年纪,相貌清癯,两鬓斑白,看见上官昙进来,喜道:“阿大来得正好,阿二正跟我说咱们的财务收支,你也来听听。” 上官岩笑着问候:“大哥辛苦,今天早上在秦淮楼大显身手,附近都传遍了。”
上官昙板着脸点头致意,说道:“还不是全真南北两宗的麻烦事,明天开会陈通微只怕又要借题发挥。” 上官靖南哼了一声,说道:“刚才陈通微已经派人来将郑玄极领走了。全真南北两宗明争暗斗几十年了,实在有伤武林和气。明天会上我打算提议,干脆在金陵论剑最后搞个全真派南北对抗赛,让他们斗个够。” 上官昙道:“爹这个主意甚好,金陵论剑又增加了一个看点。你们接着谈吧,我想回房休息去了。”
上官靖南收起脸上的笑容,责备道:“阿大,我知道你素来不耐烦理财的琐事,但我这副担子你是迟早要接过来的,现在就该学着点,你以为当这个家容易么?” 上官岩在一旁陪笑道:“爹就不要苛责大哥了,咱们上官家传了十几代,只出了大哥一个武学奇才,着实光宗耀祖。我不是练武的材料,却喜欢做些买卖,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嘛。将来大哥当家,我一定尽心辅佐就是。”
上官靖南叹了口气,说道:“阿大你坐下,爹今天想跟你交交心。你觉得咱们的家传武艺如何,你爹的功夫又如何?” 上官昙老实回答:“咱们的家传武艺在武林世家里面还算不错,但没法跟九大门派相比,爹的武功也不如江湖一流高手。” 上官靖南点头道:“我送你去武当山,拜在刘古泉门下学习上乘剑法,就是这个原因。我再问你,武林正道凭什么推举我做盟主?” 上官昙迟疑了一下,答道:“那是朝廷的意思。” 上官靖南道:“不错,十五年前皇上下旨,迁上官、欧阳两家来京,就是想利用我们绥靖武林。爹虽然身为武林盟主,其实却是朝廷的差人。你可了解朝廷的用人之道?” 上官昙摇摇头。上官靖南道:“你的岳父沈万三乃江南首富,当年出资承建京师三分之一的城墙,建廊庑一千六百五十四楹、酒楼四座以繁荣京城,结果因犒军获罪,发配云南,家道败落。朝廷一边用你,一边提防着你,稍有失措,立刻万劫不复,当真是天威难测。所以爹坐着武林盟主这个位子,无一刻不兢兢业业,如履薄冰。”
上官靖南饮了口茶,又问道:“我再问你,你爹担任武林盟主十五年,靠的是什么?” 上官昙答道:“靠的是仁、义、礼、智、信。” 上官靖南仰天大笑,说道:“你也相信这些鬼话。明白告诉你,靠的就是一样:银子。阿二,你大致说说今年正气堂的主要开销。” 上官岩答道:“回爹的话,金陵剑士团的酬金,白衣每月五十两,紫衣每月一百两,玄衣每月二百两,加上差遣津贴,全年共计十三万两;九大门派的礼金,每派每月一千两,全年共计十万八千两;武林大会的招待费用,大约每天需要九千两,二十天共计十八万两;筹办金陵论剑租用场地、雇佣人手、设置奖金等等,大约需要十二万两。咱们出售门票,经营杂货小吃摊点,估计能够有五万两的纯利。所以今年正气堂的净支出,大约是四十万两白银。”
上官靖南嘿嘿一笑,说道:“四十万两雪花银,这武林盟主岂是好当的。所以我上官靖南总领武林正道,全凭财力。这个财力哪里来,是咱们那些店铺、田产、商船一分一俚挣来的。这十几年来欧阳冠雄对我的宝座一直虎视眈眈,费尽心机四处钻营,可惜欧阳家只有个镖局,岁入有限,撑不起这么大的场面。理财之事,怎么能算是琐事呢。阿大,这副千斤重担再过几年就要落到你的肩上,你可不能有什么闪失,愧对列祖列宗啊!”
上官靖南转头对上官昙说:“阿二,你先回房,我有话跟你大哥讲。” 上官岩告辞离去。上官靖南问道:“阿大,落霞跟我说,你好几天没有回家过夜了,是怎么回事?” 上官昙嗫嚅道:“这几天忙于接待武林各门派,没顾上。” 上官靖南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爹给你包办的这桩婚事,看来你并不满意。落霞虽不是你爱慕的女子,但她相夫教子,克守妇道,是难得的好媳妇。当年上官家跟沈家联姻,实属高攀,咱们的万源通商银铺就是落霞带来的嫁妆,一年有十万两的纯利。亲家公出事以后,落霞出面接管了沈家的海商船队,现在是咱家的经济支柱。如果你在外面有合意的,尽管娶个二房三房回来,但决不能对不起落霞,上官家亏欠她的太多了。”
上官昙回到中院东厢房时,妻子沈落霞正在里屋做女红,抬头看见上官昙,急忙迎上来问候道:“相公辛苦了,快坐下歇息,我让吴妈准备晚饭。” 上官昙点点头,问道:“炫儿呢?” 话音未落,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冲了进来,扑进上官昙怀里叫道:“爹总算回来了,你早上在秦淮楼那一剑都给人传神了,快使给我看!” 说完拿起一支茶杯,跑到几丈以外用力掷过来。上官昙看见爱子,冰冷的脸上这才浮现一丝笑意,他顺手拿起一根筷子,挑住茶杯放在桌上,上官炫拍手叫好,央求道:“爹什么时候教我这招啊!”上官昙拍拍儿子的头顶,说道:“你还差得远呢,先把那入门三招练熟了再说。”
仆妇吴妈端来饭菜,是简单的三菜一汤,于是一家三口围坐桌前安静地用餐。上官炫虽然顽皮,此刻却显得颇有家教,一声不啃地扒饭,只是偶而做个鬼脸。上官昙很快吃完,搁下筷子起身打算去书房,沈落霞轻声问道:“相公今晚又要出去?” 上官昙答道:“武林各门派都已经安顿妥当,今晚不用外出接待了。” 沈落霞嗯了一声,面露欣慰之色,低头不再言语。
第二天清早,上官昙换上黑色礼服,领着四位紫衣剑士肃立在大门口迎客。首先到达的是全真南宗掌门刘渊然,三十多岁年纪,眉目清朗,温文尔雅,接掌南宗门户不久,今天还是第一次出席长老院会议。上官昙急忙上前问早安,刘渊然笑道:“朝天宫近在咫尺,我若不是第一个到,怎么说得过去。” 不一会儿,少林松庭、武当邱玄清、峨嵋梵静、青城唐公远、华山康广洋、崆峒常自然、点苍白剑川等武林长老先后赶到,由上官昙引进正气堂。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全真北宗掌门陈通微才姗姗来迟。陈通微已是花甲之年,身材瘦小,因为在武林中辈份高,举止甚是倨傲。刘渊然见陈通微进来,连忙起身长揖道:“小徒昨日无礼,我已经教训过了,还请师叔原宥则个。” 陈通微皮笑肉不笑地答道:“好说,好说,我那些徒儿也太不成器。我早就跟他们说过,武学讲的是真功夫,耍嘴皮子算什么本事。这次金陵论剑,切磋武艺的机会少得了吗?”
大家聚齐以后,才发现武林盟主还未到场,正纳闷之时,只见上官靖南谈笑风生挽着一人走进大厅。来人二十七、八岁年纪,身穿桔红色飞鱼官服,腰配一柄绣春刀,虎背熊腰,威风凛凛。上官靖南介绍道:“诸位长老,这位便是朝廷派来的监事,锦衣卫镇抚宋忠大人。” 众长老连忙起身行礼。宋忠依照江湖规矩,双手抱拳团团一拜,说道:“诸位都是武林前辈,宋某当差之前曾在少林寺学艺,说来松庭大师还是宋某的师叔祖。” 松庭笑道:“宋大人年轻有为,少林寺蓬荜生辉。”
众人落座以后,宋忠朗声道:“诸位长老,前些日子本官侍奉皇上,谈到前朝灭亡之教训,皇上总结是‘赂遗权要,蠹政厉民’,所以本朝要‘以猛治国’。皇上所谓‘厉民’,指的便是放浪不羁、好勇斗狠的武林中人。元末民变骤然而起,很快成燎原之势,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武林中人大规模参与。韩子有云:‘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如何绥靖武林,使任侠之士能够遵纪守法,乃是本朝头等大事。洪武元年,皇上下诏,禁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等邪教,然而明尊教自元末以来勾结红巾妖人,势力遍布大江南北,拔除谈何容易。所幸武林正道九大门派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群起响应驱逐明尊魔教,随后又结成正道同盟,齐心协力为朝廷藩镇江湖,开创史无前例之新局面。十五年来江湖风平浪静,一片盛世景象,武林长老院居功至伟。本官受朝廷差遣出任长老院监事,诣在加强朝廷和武林的联系,促进上情下达,下情上达,确保江湖的持久太平。本官资历浅薄,见识有限,只列席旁听,就不发表意见了。”
上官靖南照例客套一番,这才切入正题:“监事大人、诸位长老,今天本座先提一个议案。众所周知,金陵论剑举办至今,已成武林盛会,本届报名参赛者已逾八百。全真教南北两宗皆负上乘武功绝学,多年来互相竞争促进,在武林中传为佳话。本座建议在金陵论剑结尾举办全真教南北两宗对抗赛,以壮声势,吸引更多的武林中人前来观赏参与。诸位以为如何?” 陈通微首先赞道:“此主意甚好,本宗弟子早就渴望和南宗同门切磋交流,盟主搭台,咱们唱戏,岂敢不从?” 刘渊然应道:“盟主既然有这样的美意,南宗自当效犬马之劳。” 其他各位长老均首肯。上官靖南喜道:“那本座就着手策划,不日即将具体方案呈送各位长老。”
长老院又讨论了几个议题,已是日近中天,于是休会。午宴过后,上官昙照例站在大门口送客,最后出门的是宋忠。宋忠笑道:“久闻金陵百剑首座乃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上官昙惶恐谢道:“宋大人过奖,在下实在汗颜。” 宋忠说道:“本官有不情之请,上官兄能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影壁前的银杏树下,宋忠续道:“最近皇上派给锦衣卫一项差使,嘿嘿,说来让人笑话,锦衣卫上下竟找不出一个胜任之人。” 上官昙奇道:“什么差使这么难办?” 宋忠道:“上官兄可听说过拂菻国么?” 上官昙答道:“那是西洋大国,地处丝绸之路西端,唐朝以来就垄断西洋同中国的贸易。” 宋忠点头道:“上官兄学识渊博,令人钦佩。元末有拂菻国人名叫捏古伦,到中国做生意,因为战乱不能归国。洪武四年,皇上得知此事,召见捏古伦,命其赍诏归国还谕其王。事隔十年,拂菻国居然遣使从海路来朝。皇上龙颜大悦,安排锦衣卫派专人贴身保护使节安全,便是这件差使。”
上官昙问道:“这有何难办?” 宋忠笑道:“上官兄有所不知,这位使节乃是拂菻国公主,年方十八,美艳不可方物,上朝觐见皇上之时,满朝文武惊为天人,皇上身边的侍卫大汉将军魂不守舍,居然在台阶上失足跌倒。锦衣卫校尉千余人,颇有几个身手不错的,但没有一人能在拂菻国公主面前把持得住,倘若出了差池,这个脸可就丢到西洋去了。近几天指挥使蒋大人为此伤透了脑筋,我便向蒋大人推荐了上官兄。上官兄乃武林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又是有家室的人,严谨谨慎,品行端正,正是最佳人选,蒋大人已经批准,我也跟令尊商量过了。”宋忠话音刚落,便从怀里掏出一块象牙腰牌递过来。
上官昙接过腰牌仔细端详,腰牌呈八角形,中间有孔,正面左侧竖排浅刻楷书“锦字壹佰捌拾捌号”八字,中间竖刻篆书“关防”二字;反面浅刻二行楷书“缉事校尉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 字样。宋忠解释道:“这是锦衣卫校尉腰牌。拂菻国公主现下居住在富贵山国宾馆,需得出示此牌才能进出。另外如果你陪伴公主外出游览,凭此腰牌可以随意调动各州县差官衙役。” 上官昙答道:“承蒙宋大人青眼相看,在下恭敬不如从命。请问何时到任?” 宋忠笑道:“就在明天。明晚蒋大人在府上设宴款待拂菻公主,到时我给你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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