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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友Cuimling的父亲是院士,母亲也是教授,都在华中理工大学。这是一对杰出的父母。父母杰出是好事,但对孩子有时也是不那么好的事情,因为会产生一种压力,使孩子终生意难平,如果孩子未能同等杰出的话。Cuimling一篇文章的题目,《我不是居里夫人》,表现出这样一种情结。在另外一篇文章里,《回国散记(二) 》,她写道,“我一直想,为什么我此生一事无成,和我的父母完全不一样?生活没有一个目标,没有要“奋斗”到哪里去的压力和激情?想来想去原因可能是两个,一个是因为文革,我66年到76年十年没有读书,也没有人管,和男孩子一样,到处野玩,完全是自由天性释放,整个青春时代我是如此的盼望能成为一名飞行员,翱翔蓝天,就是到现在看到航班机长还是眼巴巴的羡慕。二是没有选对自己喜欢的专业,入错了行,现在看来,我既不是经商的料,也不是做学问的料,我的爱好太广,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不能太深,应该是做记者或者是做杂志编辑的料,我想这是我会有激情很想要做的事情。”
可是,在我看来,Cuimling或许不如她父母杰出,有名,但她的人生,却比她父母更值,因而更成功。因为时代不同了,标准不一样。过去的时代,她父母从事科研的那个时代,用电影《铁娘子》里撒切尔夫人的话说,人们努力干成某件事;而如今,大家只想成为某个人(Dans le passé, on essaie d'accomplir quelque chose, maintenant on essaie de devenir quelqu'un)。也就是说,过去的人,追求建功立业;现在的人,着意发挥个性。
几个月前,坐在电影院里的时候,撒切尔的话让我笑起来,笑吾等今人,芸芸众生的萎谢,渺小。笑过之后,才发现,周围老外没人笑。今天反思之,我觉得,还是今人更值。因为,细想一下,过去人所建的丰功伟绩,今天还剩下些什么?
譬如铁娘子,在民不聊生中上台,率保守党当政十年,大行自由主义经济政策,有过一片繁荣,却还是在一片乱像中下台。她的政绩,今天所遗,可以说是零,甚至是负的。看看去年伦敦抢劫就可知。只剩下马尔维纳斯群岛,等哪一年和平移交给阿根廷时,铁娘子大出风头的1982年那一仗也白打了。
再譬如核电站。自居里夫人发现镭开始,人类在开发核能上投入了多少才智,出版的论文和书籍可以吨计!1950年代,核电站是何等的风光。1958年的布鲁塞尔博览会,特意建了个巨大的原子球,代表人类进入原子时代的踌躇满志。可是,今天呢,人们谈核色变,避核电站唯恐不及,恨不能立刻全部拆除。真是古今多少事——不仅政经大事,还包括科技大事,付予笑谈中。
再譬如人们心目中最神秘,最崇高的医学研究,到今天,总的效果,无非就是人口爆炸,70亿芸芸众生,个个害怕老年痴呆。
最后,具体到譬如我,若以一生成不成来论,我真该羞愧得一头去撞死!我手上曾经有过那么好的牌,1982年就出国,远在出国潮之前;32岁便得了工学博士,远在博士潮之前,却把人生之牌打得这样臭,混到今天,连个是人都有的位置都没有,更遑论建功立业?可是,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问题,不看成不成,不论位置,而是看个性发挥,潜质发挥,那我做得还不错,超过一般水平,甚至超过我在中学时的全部想象。
人类其实已经没有理想,因而也没有事业可以追求,又何谈建功立业?也就是说,古人为读书人所立的标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到今天,只剩下一条还有点意义:修身。比修身更积极一些的说法是,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所谓自强,就是发挥潜质,超越自己,使自己在成为尼采所说的超人的道路上,走得尽可能的远。人只有发挥全部潜质了,才能成为独特的,真正的自己。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怎样知道自己有些什么潜质?不是你喜欢的,便有那方面的潜质。譬如我,曾喜欢打乒乓球,40多岁了,还专门买过发球机,花了二万五千比郎。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体育上,我没有任何潜质,跑不及格,跳不及格,怎么可能打好乒乓球?再苦练也是白搭。终于失了兴趣。我拉二胡、小提琴与此类似。我相信,我对音乐的理解超过我那时代中国人的平均水平。理解音乐和情商有关。但拉琴不光是理解,还是一种极其复杂微妙的机械运动,和肌肉,肌腱,关节,骨骼息息相关,也就是和人体运动素质有关。我的运动素质差,拉琴自然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即使我生在音乐世家,从小被督促练琴,像音来夫妇那样。
所以,你喜欢做的不一定就有潜质。但我相信,有潜质的,你一定喜欢。也就是说,人的潜质是他所喜欢的东西的一个子集。因此,发挥潜质的前提,就是做喜欢的事情。如果喜欢的又恰好是潜质所在,就会做得多快好省,事半功倍,不仅超越自己,而且超越其他人。
再以我为例。我自中学起的三种兴趣,数学,外语,写作,一直保持到现在。数学并非我所学专业,喜欢而已,其分支——应用数学现在成了我赖以谋生的手段。一部《数学手册》,1398页,我涉猎过或能看懂的,达90%,而且大部分是自学的,例如复变函数,数学物理方程,数值方法(包括有限元,边界元),偏微分方程,泛函分析等。我觉得,对我这样当年被乔老爷乱点鸳鸯谱而学了采矿的人来说,是很有点了不起的。然而,我现在对数学的兴趣,远不如我对外语和写作。我从没像王小波写的那样,夜里二点钟,因为无聊,拿本霍夫曼的《线性代数》看。也就是说,数学于我,还不算真正的兴趣,说到底,还是一种稻粱谋。这个,应该怪乔老爷。假如他让我学数学专业,我相信我会形成那样一种兴趣的,我能学得很好。好到陈景润那样,我不敢说,但肯定能做出一些成绩,我有这个潜质。这可以用我在漫长的自学过程中建立起来的信心来证明:数学上,没我学不会的东西。只是这个潜质的发挥,受到历史的局限,自学得来终觉浅,因为总是急用先学,没经过严格的做题训练,不成系统,也就能到今天这个样子了,可以用来混饭吃,但做不成什么事业。
外语一直学到现在,一直在读外文书籍,最近还开始法文写作,这是我在中学时完全想不到的。那时喜欢外文,也有虚荣心作祟,因为我肯用功,便比别人学得好。但一种爱好,能维持一生,四十多年,一天没中断过。而且这期间,还自学了另外两门外语,终归要有些潜质的吧?只是上中学那会儿不知道而已,否则没法解释。也不是只我一人出国,在国外生活,为什么我没见到我周围的别人,像我这样,把外语当作一种爱好,一种文化,而不仅仅是交流的工具?
写作就不用多说了。一分钱稿费没挣过,能写十六年,不曾间断,被高手云集的华夏文摘推荐了一个多月,至今还没停止推荐,说明了我在写作上的潜质。这个潜质的发挥还远没到终点,我相信,至少在法语写作上,还大有可为,如果老天爷再给我十六年时间的话。
最后,我们还可以从人生在于发挥潜质这个角度解析《老人与海》。在与那条大鱼相遇之前,老人打鱼和村人没什么两样,生计而已,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也得去打,否则就饿死。但与那条大鱼相遇之后,一切都不同了。追踪那条大鱼,与它搏斗,并制服它,后来又与袭来的鲨鱼厮杀,升华了他的打鱼。最终,虽然,结果不过是一副鱼骨,毫无市场价值,但老人并无遗憾,因为他的潜质,他的个性得到最大发挥。他一事无成,却赢得了村民的尊敬。
《老人与海》告诉我们,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一事无成而羞耻,也不因虚掷年华而悔恨。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人生最有意义的事业——发挥潜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