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涣:关于意义的追忆
(2012-08-11 08:45:08)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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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多数男人都是不怎么流泪的 – 这符合我的观察,也有那句“男儿有泪不轻弹”为证。我可以肯定我是少数派。小时候摔跟头受委屈流泪就不提了,单是从十八岁到现在,有记忆的流泪恐怕不下几十次吧。有的时候流泪是由于亲情、友情等环境的突变,比如初次离家、亲人远行、朝夕相处的同学转眼要各奔东西。每天都拥有亲情友情时,并不觉得如何珍贵。就像鱼生长在水中,并不觉得水有如何珍贵。鱼开始知道水的珍贵是被人类的网和钓钩拉离水面的那一刻。同样,人经常也是只有在亲情友情远去或失去的时候才觉其珍贵 – 那就是眼睛容易湿润的时候。十八岁时离家到北京上大学,独处之时想起远方的空巢父母,视野就开始模糊。再看看周围的新生兄弟们都好像兴高采烈乐不思蜀,觉得很不好意思。我流泪怕人看见,大概是下意识里觉得流泪的男人都是没出息的货色。不过我现在想,我就是我,就算被别人认定没出息又奈我何,所以也就不怕从回忆的箱子底抖出这些陈年旧事了。
有的眼泪是出于同情心或同理心。女儿生下来一个星期,到医院做PKU测试。护士把女儿直着抱起来,用热毛巾在孩子的脚跟使劲揉了半天。我不知就里,问这是要做什么。护士答曰要促进血液循环,然后便用一个钝钝的签子将孩子脚跟戳破,开始挤着流血的脚跟来涂试纸上的五个圆圈。那脚跟还没有我的拇指宽。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护士在那里不紧不慢地挤。那五个圆圈怎么也涂不完,我的眼泪就当着护士的面止不住流下来。按说一个例行血检算不上什么苦难,怎奈何我初为人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那段时间我正为工作上的事心情郁闷。为人父母给我开辟了一个看自己的全新视角:我发现这世界上还有更弱小无助的人要我去扶助。更让我惊奇的是,我会付出得那样心甘情愿、无怨无悔。这让我学会了在远处看自己。在我的视野里,我自己开始变得小一点了。
一年后,父母来美探访。祖孙三代享受了半年的天伦之乐。走的那天,我与父母凌晨四点从家出发,驱车去机场。四周还是漆黑,只有如水的橙色路灯光以不变的节奏一捧一捧洒过车内。在三人的沉默中,不知被什么念头打动,泪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以往我觉得流泪是没面子的事,但那次流泪之后我忽然想到:感动是人短短一生当中不常有的宝贵时刻 – 那是在荒芜的沙漠之中饥渴已久的人忽然发现了善与爱的绿洲。人一生的多数时候不过是像机器一样自动运转。人毕竟不同于机器,只是因为那一点偶尔闪现的感动。如果让一位来日无多的老人追忆他过往一生的意义,我猜他大概会首先想到那些让他感动的时刻。如果一个人一辈子从来没有被什么东西感动过,这该是一个如何无趣得可怕的人生。所以,如果人生的意义是一束花,那么感动该是其中最美的一枝吧。
2
我想一个人的人生意义多半是由感性决定的:用理性追问到最深处,不能再用理性解释的理由就是感性。莎士比亚说 “Love is blind” – 一个人爱什么、反感什么,有时候很难说得清楚原因。一个人认定的人生意义或价值标准就深藏在这理性难于触及的暗处,不动声色地指挥着他每天所有的待人处事、喜怒哀乐。人在一帆风顺的时候很少意识到这些标准的存在,更难得把它们放到理性的放大镜下来思考、谈论。所以人通常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的人生意义为何。我自认为是个喜欢追问万事的意义的人,但如果我被贸然问起我自己的人生意义是什么,我大概会要张口结舌、不知道要从一团麻之中的哪根线头拎起。纵使说得出来一些,那说出来的恐怕也只是正巧离嘴边近一点,而不一定是我最笃信不疑的东西。经常听到有人评论别人 – “他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 这说的就是这人不清楚他自己的人生意义、做的是糊涂的事。在这个问题上,旁观者比当局者看得更清楚 – 人在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着他的意义和信条,只是他自己身在此山中不自觉而已。所以旁观者经常比当局者更有发言权。
但是人到了被卷入冲突漩涡的时候、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感动流泪的时候,他的价值标准就从角落里出来,赫然显现在他的面前。他会因此发现他所以为他的独特之处 – 他的价值标准既不同于他的父亲、也不同于他的母亲、也不同于他的任何同学 – 所以他想要的东西不是他的父亲、母亲或任何同学想要的东西。那次送父母回国时的流泪就让我发现我对爱与亲情的不同寻常的看重。在那之前我被灌输的理念是大家都该有同样的追求,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看重的东西可以与别人不同。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应该为我所以为我的独特之处而骄傲,也想到从前为流泪而窘迫有多么愚蠢。
这发现让我开始反思我的人生意义 – 到底哪些是我看重的东西、哪些是我不看重的东西。这有点像是已经营业了好几十年的盘根错节浑水一潭的公司被第一次财务审计:尽管所有的纪录都是早就堆在那里,大家也隐隐约约知道这里发生过的不少故事,但是当被尘封多年的可疑帐目终于被曝光时,还是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这样的发现不是新发现,而是重新发现,是把藏在暗处的东西拿到明处的发现。重新发现给人带来的惊愕并不亚于全新发现。
我的反思也给了我同样的惊愕:我发现我原来并不看重我从事的职业 – 自然科学研究 – 能给我带来的一切。科学技术从牛顿和瓦特那里发展到今天,解决地球上所有的人的温饱已是绰绰有余。之所以地球上还有亿万人吃不饱饭、有病得不到治疗、被虐待、生活在战乱的惊恐中,不是由于世界上的发明发现太少,而是因为世界上的爱太少。现在大量的研发工作 – 更舒适的汽车、更漂亮的手机、更美观趁手的厨具 – 都只是出于满足人的贪婪。况且科技在被用于造福人类时也在被用于毁灭人类。让爱因斯坦追悔不已的原子弹的研制就是一例。科技是一把双刃剑、一个没有感情色彩的工具而已,它被派去做什么用场全看有权有钱操纵它的是什么样的人。那么科技工作者 – 为有钱有权者磨刀的人 – 也就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助纣为虐者。
我多年奋斗的全部意义就这样在一念之间萎缩为一个工具,我的工作也就只剩下了养家糊口一个目的。当然,如果工作做得好,还可以人前显贵,可是我知道我不看重高人一头的那种优越感。美国高三学生Missy Franklin 在2012年奥运会上获得她的第一枚游泳金牌之后对着此起彼伏的闪光灯说: “I don’t like being up here alone.” 我也不喜欢 “being up here alone” 的感觉。与别人一起分享幸福的那种幸福对我要更有吸引力得多。科技界的竞争气氛是我对这职业心生疏离的另一个原因。在这样的职业中干下去,就算是能获得巨大的成功,甚至能得诺贝尔奖,我可以肯定我不会为之流下激动或感动之泪。小时候我认为获得诺贝尔物理、化学和生物学奖的人是英雄,现在我对和平奖得主的关注度要高得多 – 因为他们不是 being up there alone.
这反思让我多年的奋斗突然失去了意义。我有种一脚踏空的感觉。我一下想到了从前只在书上看过的“幻灭”这个词。
3
解决人世间所有冲突的最佳调停人恐怕非时间莫属。“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 仇人能变成兄弟,多半不是因为人变聪明或者是学得宽容大度了,而是因为时间的大力:打得兴起时是敌人,打累了、打不动了、当初的深仇大恨被时间冲刷殆尽了,就成了兄弟。人跟自己的冲突也是如此。随着时光的推移,我发现那个一脚踏空其实对我是万分幸运的事。既然脚下已经不是实地,早踏空就比晚踏空要摔得轻得多。苏格拉底说:“未经检验的人生不值得活。”那个一脚踏空就给了我一个检验我的价值标准的机会。回想起来,多年来的不少迹象已经表明我对我走的路从来都没有过什么感情。我只是一直在忽略这些警告而已。高中文理分科时,我有过片刻的犹豫:我喜欢物理化学,也喜欢历史地理。那些课都算得心应手,而文科课程对我尤其有一种理科课程没有的亲近感。但是我很快决定选学理科,因为那个时候从长辈到孩子心照不宣的共识是学不了理科的学生才去学文科。现在看来,理科课程没能在我那里生出亲近感是我得到的第一个警告。我接下来忽视了从那开始的一连串警告而苦苦支撑了十多年 – 靠着所谓的毅力或执着 – 一直到一脚踏空。
踏空时慌张无依,坠落在地时摔得生疼,但是站起来之后,脚就踩到了实地上。我第一次知道了听自己的话、走自己的路。那是我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美妙感觉。
大家都推崇毅力和执着之类的品质,其实这些只是人达到某种目的的工具。工具再利,如果走的是南辕北辙的路,岂不是更糟。佛教的一个教义便是要破掉人的执着 – 用我自己的理论来解释,这就是因为人执着的经常是与自己的人生意义南辕北辙的东西。我的一脚踏空是我破掉我自己的执着的契机。
我认识很多也有过这样一脚踏空感觉的人。他们都曾经学业出类拔萃,却在登山的半途发现高处不胜寒,陡然萌生退意。他们从小都被教育成乖孩子、螺丝钉、整齐方队中骄傲的一员,却终于在某一天发现他们居然还有只属于他们自己的独特意义。
每个人的独特意义是他自己世界中的万有引力定律:万有引力定律只能被认识而不能被修改,人的人生意义和价值标准也只能被他发现而不能被他修改。别人喜欢争、喜欢赢,我喜欢信任与和解。别人在高速公路上喜欢超车,我喜欢开慢车看风景。这些喜好习性是我想改都改不了的东西。我无法改变我的价值观,所以我要用我的价值观来改变我的生活方式。
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是因为人从一生下来就被浸没在世界的强大影响之中。他知道他的父亲对他的希望是什么、他的母亲对他的希望是什么、他的老板对他的希望是什么 – 这些他早就耳熟能详、熟记于心了。他也每天都看到他的同龄人在为什么东西奋斗,书上的英雄人物和报纸上的新闻人物在为什么东西奋斗。他被耳濡目染,于是要竞争、要拼搏、要赢得各种各样的人的赞叹。他只是忘了取悦于自己。如果他不去发现他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当然不会有人来告诉他 – 这问题的答案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于是他自己的意义只能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巨大浪头掩埋在不起眼的小小角落。我就是这样的例子中的一个。
不懂得跟从自己独特意义的人是会被自己报复的。看破红尘的颓丧和退隐田园的梦想都是人的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意义突然宣示其力量之后的反应。他们在多年苦苦奋斗之后,突然问起这一切努力到底为的是什么。蓄积已久的张力突然从最深处爆发时,人的视野里所有的东西 – 过去、现在、将来、事业、家庭、所有的社会关系 – 都被照耀在不同颜色的光下。从前粪土的东西开始被他珍视、从前珍视的东西开始被他粪土。这是发生在人的内心世界的暴力革命。
但正如世界上的暴力革命多半并不能达到革命者理想之中的效果,出于一时感情冲动的看破红尘也不意味着找到了关于意义的终极答案。人生的意义是个永远无法精确瞄准的移动靶,因为人的见识永远都会有缺陷。存在主义哲学的鼻祖克尔凯郭尔 (Soren Kierkegaard) 说:“我不是个基督徒。我只是在变成一个基督徒的过程中。”按照通常的定义,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我更欣赏克尔凯郭尔对自己的理解。
4
自己有了这样的经历,我便不强迫我的孩子们做他们不感兴趣的事。对于孩子来说,兴趣就是他们的意义、就是我经历过的那种亲近感、就是能拨动他们心弦的那根魔法手指。有了兴趣,才谈得上培养毅力和执着。很多人都说培养孩子的能力最重要,我说比培养能力更重要的是培养动力。兴趣和好奇心就是孩子的动力。
但是对现在的我来说,兴趣和好奇心还不是我的意义的全部。自然科学能满足我的好奇心,但不能满足我对意义的追寻。孩子只需要为自己负责,尽管他们顶多只能对自己负起一部分的责任,而成人还对别人负有责任。孩子只知道索取,而成人还该知道付出。
我发现付出不是一件难事。我想甘于付出是人的同理心天性的一部分:我做事使自己得益,所以我也做事使他人得益。只是很多时候人的付出天性被人的索取天性 – 贪婪、恐惧、权力欲 – 遮蔽住了。只知道索取的人生是蜷曲的、没有伸展绽放的、不快乐的人生。我相信《圣经》说的“施比受更为有福”。我对我的职业之所以心生失望,一个原因就是我怀疑我的工作将不再为世界有什么值得我看重的贡献 – 或者说,我怀疑我不再有“施”的机会。
如果人的意义是付出,那么他该是容易实现他的意义的 – 谁不欢迎愿意付出的人呢?在谈判桌的另一侧,世界也期待个人的付出 – 实际上,世界从来都在用它的强权来威逼利诱个人为之付出。而我们也都需要从社会那里获得我们想要的东西:饭碗、安全感、荣誉、权力、地位,所以我们除了以多多付出来做交换之外没有别的选择。这样看来,似乎个人与世界没有什么矛盾。
但是问题没那么简单:个人不是世界这架大机器上的一个小小螺丝钉。世界希望我用他们指定的方式来付出,我则希望用我自己指定的方式来付出。世界需要的只是一个奴隶,而我想做一个自由的人。世界是以踏平一切的铁甲军的面目来要挟我,而我想付出的对象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人。这我是不想妥协的。我不想成为整齐方队的一员、大机器上的小螺丝钉。相比起大机器来,我只懂得可怜的一点点、也只能做可怜的一点点,但我只能做我相信有意义的事。所有生物物种的活力都在于其多样性,这也包括人类。所谓多样性,就是每一个个体坚持他按照自己的方式生存、生长、绽放的权利。
当然,世界拥有的筹码是我只能望洋兴叹的。感动属于理想主义者,饭碗属于现实主义者。现实主义者不需要有理想,但理想主义者不能没有现实。我是个理想主义者,但我的理想必须要靠现实来滋养。我需要与世界的和解。
5
想到了美国诗人Robert Frost 那首最广为人知的The Road Not Taken: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yellow wood
and sorry I could not travel both
And be one traveller, long I stood
and looked down one as far as I could
to where it bent in the undergrowth;
Then took the other, as just as fair,
and having perhaps the better claim
because it was grassy and wanted wear;
though as for that, the passing there
had worn them really about the same,
And both that morning equally lay
in leaves no feet had trodden black.
Oh, I kept the first for another day!
Yet knowing how way leads on to way,
I doubted if I should ever come back.
I shall be telling this with a sigh
Somewhere ages and ages hence: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这首诗之所以在Frost的作品中最为著名,或许是由于每个人在他的每个十字路口面前都有过的那种复杂感情。在宇宙长河中,人的一生可以说是一闪而过,但从个人经历的角度来看,又可以算得上是漫长,有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岔路、险境、难关。现在总算明白了自己在从前的每一个十字路口前的幼稚,但时光已不能倒流。况且,知道了”way leads on to way” 的道理,那么就从现在做起,做好每一个选择吧。
时间的大力在我这里再一次展现。我知道了我是个看重和解的人 – 我反对社会中的暴力革命、也反对自己内心的暴力革命 – 所以,最终我决定不去做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而是做了个十五度的转弯。职业跟很多东西一样,相处的时间长了,也就有了感情,尽管还不是感动。但我的职业不再占据我绝大部分的视野。我把职业看成我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需要缴纳的税。交了税,我就实现了与世界的和解,我就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受我的自由、做我热爱的事。
虎妈说:”多数人做他们热爱的事都做得很臭 (most people stink at the things they love).”虎妈的观察至少部分准确。我对此的解释是: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多少人能以他热爱的、感动他的事为职业。他们无法把他们的全部生命都投入,当然做得很臭。我就常常觉得我把自己热爱的事做得很臭。但是,如果是臭味相投、乐此不疲、偶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我就实现了我的意义。这对我也就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