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时,张爱玲就说过:“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衣袍,爬满了虱子。 ”一个正当青春年华的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想来令人恐怖,不幸的是一语成谶。张爱玲的一生,正是与“虱子”战斗的一生。
张爱玲晚年生活的中心不是写作,不是研究,不是游历,而是艰苦卓绝地与虱子战斗。张爱玲如此频繁地搬家,仅仅是为了“躲虫子”——一种她认为来自南美、小得肉眼几乎看不见、但生命力特别顽强的跳蚤……
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一种强迫症,一种病态。
36岁时和美国作家“奉子成婚”
1952年开始,张爱玲在香港一住三年,并认识了名作家宋淇,她从此得到很多帮助。
到了1955年,张爱玲到了美国纽约,住在一个叫“救世军”的女子宿舍。她孤身一人,没有亲友可以投靠。另外,张爱玲没有大学学历,她在香港大学读了一年多,战事爆发后就回上海了。重回香港,她不可能复学,因为没有学费,所以她始终没有一个大学文凭。大家知道在美国那个社会,没有正式的大学文凭是无法找到工作的,尽管你很有才。在这样一个陌生社会里,想立身就只能结婚。
1956年3月,她申请到文艺营住半年。这个文艺营由著名作曲家爱德华·麦道伟的遗孀玛琳·麦道伟所创立。她老公死了,留下一大笔遗产做社会慈善事业。哪个作家、艺术家没有钱,就可以到这个文艺营住半年,安心写作。在那里,她认识了一个美国作家赖雅。这个时候张爱玲三十六岁,赖雅已经六十六岁。
3月13日,他俩第一次见面,便有“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感。这以后,便相见日欢,谈文学、谈文化、谈人生、谈阅历,越谈越投缘。到了5月初,简直到了难分难舍的程度,关系进展得神速。赖雅在5月12日的日记中写道:他俩“去小屋,一同过夜”。第三天,赖雅在文艺营的期限到了,不得不离开。张爱玲在送他的时候,还把仅有的一点钱给了他。一个多月后,张爱玲也离开了文艺营。 7月5日,赖雅接到张爱玲的一封信,说已怀了他的孩子。此时,赖雅觉得自己有一种道德责任,又觉得张爱玲厚道、可爱,是一个贤妻型的女人,于是,他向她求了婚,但要求她堕胎,不要孩子。到了当年的8月18日,也就是相识的半年之后,他们在纽约结了婚。
对于这段婚姻,文学史家夏志清总替张爱玲喊不平。“我觉得两人有相投的东西,有感情的因素,但是,对张爱玲来讲必须找到出路。她曾讲过,女人的命运、女人的身份就是‘女结婚员’,结婚才能生存,依靠老公才能生存。张爱玲到了美国也走了这条路,不然,连绿卡都拿不到。 ”
新婚刚两个月,使张爱玲寄托全部生活希望的赖雅中风了,并接近死亡。为了试图转移她沮丧的情绪,他保证他不死,不会离她而去。在精神上,赖雅还算是一个“有力的锚”,但不是很强,因为他自己更需要强有力的“锚”,这个“锚”就是张爱玲。
张爱玲38岁生日的那一天,联邦调查局派员来核查赖雅欠款一案。而赖雅最忧心的却是不要为此破坏了生日的喜气。好不容易将探员哄走了,两人做了一点青豆、肉和米饭。餐后又一同看了一场喜剧电影,笑出了眼泪。散场后,两人在萧瑟的秋风中,步行回家。到家后,又把剩饭吃了。张爱玲告诉赖雅,这是她平生最快乐的一次生日……
和赖雅结婚以后的生活过得很惨,仅靠“低保”生活。过去讲“著书都为稻粱谋”,对张爱玲来说,更是如此。一定要靠写作才能有饭吃,但赖雅已写不了什么东西。
丈夫中风没钱买机票回去探望
张爱玲的第二部英文小说《北地胭脂》,原名《粉泪》,被出版商退了回来,不少朋友熟人来信安慰,却更带来她的低沉,赖雅从来没有看到她这么颓丧,心里才感到对她来说,退稿就是对她本人的否定和排斥。从那以后,张爱玲真成了一个多产作家,发表了很多作品,但没有一个是她才华的满意结晶。
他们搬到了加州,张爱玲开始对美国越来越熟,对赖雅的依赖似乎越来越少,相反,年老多病、有点江郎才尽的赖雅却越来越依赖她,甚至根本无法离开她。
张爱玲为了谋生和发展,在婚后的第五年,不得不决定到港台找机会时,赖雅忧心忡忡,预感大难到头,她将离他而去,也就是说她将抛弃他而远走高飞。
那时曾经长期资助张爱玲的宋淇在香港一家电影公司工作,能够给张爱玲找一点活儿,完成一个电影剧本给一千多美元,所以那段时间她主要是写电影剧本。她还把过去的一些名作,比如《金锁记》改成了一本英文书,起的名字叫《粉泪》。辛辛苦苦改写了以后,寄给出版社,却被退稿。她遭遇多次退稿,每一次她都非常沮丧,甚至大病一场。退稿意味着她原来做好的收入预算全泡汤了,生活没有来源。
关键时刻,1958年她母亲临终前,给她寄来一包东西,有些值钱的古董。张爱玲拿出几件卖了,发了一小笔财,这才勉强维持了一段生活。最惨的就是1961年,张爱玲觉得还应该开拓一点题材,写什么好呢?美国的主流社会进不去,修改旧作得不到认可。想来想去,她要写张学良。张学良跟她挨得着吗?但她觉得这是畅销书。为此,她去了一趟台湾。想采访张学良,可怎么也见不着。这时,美国来电话,赖雅中风了。按说张爱玲应该赶紧买票回去,不过她没回去,因为她没有足够的钱买机票,况且还要筹一些钱为他进一步治疗。于是,她决定先到香港,赶写《红楼梦》等剧本赚一些钱,然后才回美国。此时的她,也受到疾病的折磨,眼睛因溃疡而出血,而写作又要靠眼睛,每日的熬夜,使眼睛更加恶化。剧本完成后由于种种原因,而没被接受。
病情好转的赖雅,来信催她回去,说是在纽约找了一个公寓小套间,她一定会喜欢。此时心力交瘁的她,归心似箭,再也不能呆下去。
回到美国后,有一天,赖雅摔了一跤,跌断了股骨,活动更不便。后来又中了几次风。后来,赖雅瘫痪了两年,大小便失禁,全由张爱玲照料。她为此做出了最大的牺牲,因为对她而言,写作是最高的追求,而才华全都浪费在当护士和保姆的繁忙中。尽管有佣人菲丝的协助,但挽救不了赖雅。赖雅本人也决不愿成为爱妻的包袱。 1967年,赖雅在张爱玲的身边走完人生时,对自己是一个最终的解脱。
这对张爱玲来说,既是解脱,又是损失。
南美跳蚤咬得她到处搬家
从1967年一直到她死,28年里,张爱玲在美国孤身一人生活,没有亲人。不过,她的经济状况在上世纪70年代后期有了改善,因为从1968年开始,台湾开始出版她的旧作,她就有了版税,还有一些作品改成电影,又有了一些收入,不需要再去找工作了。另外,她生活的需求也非常低,原来在旧金山住过一段,1972年到1995年23年间,她迁居洛杉矶,在那里居无定所,长期住汽车旅馆。她也不买家具,由于她需求低,吃不了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应酬,没有花钱的地方。她所做的事情只是写作,而且想写新的内容,关于张学良的《少帅》不算,甚至还要研究作家丁玲,这很滑稽。夏志清曾说;你比丁玲高多了,你还研究她?她说只有这样才能赚点钱。后来,她就不断地看《红楼梦》,写《红楼梦魇》,然后再把《海上花列传》改成国语、改成英文。
据张爱玲遗嘱执行人林式同说,从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这三年半时间内,她平均每个星期搬家一次。这似乎是夸张,因为这样算下来,张爱玲搬家次数达180多次,可以上吉尼斯世界纪录。但张爱玲给文学史家夏志清的一封亲笔信里,说法更吓人:“我这几年是上午忙着搬家,下午忙着看病,晚上回来常常误了公车。”可以确信,晚年张爱玲即使不是每天都搬家,其搬家频率之高也大大超乎一般人的想象。她随身携带着简易的行李,只要在栖身处发现跳蚤就马上离开。 1991年,她在给朋友的信中说:“每月要花两百美元买杀虫剂”,“橱柜一格一罐”。去世前4个月,她还写信给林式同,说想搬到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或内华达州的拉斯维加斯去——这两个地方都是沙漠,也许她以为在沙漠里可以摆脱被虱子咬啮的苦恼。
在生命中的最后20年,张爱玲呈现出越来越显著的心理疾病。她对人越发冷淡,生活日益封闭,家具、衣物随买随扔。她其实是以这种方式,来摆脱内心的空虚与枯寂。
张爱玲出身于贵族之家,父亲是一个封建遗少,性格乖戾暴虐,抽鸦片,娶姨太太,母亲是曾经出洋留学的新式女子,父母长期不和,终于离异。后来父亲续娶,张爱玲与父亲、继母关系更为紧张。有一次,张爱玲擅自到生母家住了几天,回来竟遭到继母的责打,然而继母诬陷张爱玲打她,父亲发疯似的毒打张爱玲,“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然后父亲把张爱玲关在一间空屋里好几个月,由巡警看管,得了严重痢疾,父亲也不给她请医生,不给买药,一直病了半年,差点死了。照她想,“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在禁闭中,她每天听着嗡嗡的日军飞机,“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
在这种阴沉冷酷的环境里长大,青春期遭受过如此残酷的折磨,心理上不发生一些畸变,几乎是不可能的。张爱玲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恐惧和怀疑,在心里筑起一道坚硬的屏障,把她与世界隔开。“人是最靠不住的”,是她从青春磨难中总结出来的人生信条。冷酷无情、杀机四伏的家庭,在张爱玲的心灵里种下了一只阴郁的“虱子”,成了她一生不能克服的“咬啮性的小烦恼”。
1995年9月8日,是中国的传统节日中秋节。在美国洛杉矶罗切斯特街的一幢普通公寓中,房东发现租住她房间的老太太已经死去多日,当时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她又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屋里没有家具,没有床,她就躺在地板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
当警察赶到后,人们才知道,这位悄然离世的老太太,就是半个多世纪前蜚声中国文坛的张爱玲。对于张爱玲的死因,尽管法医鉴定是死于心脏病,但是至今仍然众说纷纭,有人甚至推测她是非正常死亡。因为当美国警察来到公寓后,在很显眼的地方发现了装在一个塑胶袋中的身份证件和一份遗嘱,显然,它的主人已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除了张爱玲的死始终笼罩着神秘色彩,她在美国与世隔绝的生活,也给人们留下了重重疑云。从1971年开始,整整24年张爱玲都深居简出,不仅拒绝一切慕名拜访者,甚至与她的遗嘱执行人林式同先生也只通电话,从不见面。
她以一双早熟的慧眼洞彻了人性的弱点和世间的荒诞,并以生花妙笔展示给世人看,但她没有足够的光芒来穿透黑暗,驱散心灵中的“虱子”。“生命是一束纯净的火焰,我们依靠自己内心看不见的太阳而生存。 ”一位外国作家如是说。但张爱玲心里没有太阳。她的生命正如她所说,是“一袭华美的衣袍”,这衣袍曾经光艳照人,风情万种,但最终还是被“虱子”吞没了。这是怎样的悲哀! 据《北京晚报》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