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敏子曾經專程前去康涅狄格州的葛雷頓市看望定居在那兒的郝企之夫婦。他們本住新澤西州﹐後來劉紀冰方小芳兩人在新澤西州買了大宅住了下來﹐郝企之即刻搬遷。
他選擇康州﹐是因為那裡跟新州和紐約市都不遠。
“這就是他的怪﹐”劉紀冰對敏子說。“不怪﹐就不是我舅舅他老人家了。”
“世上哪有為了扮怪而搬家的人﹖”敏子說。
“那又該怎麼解釋﹖”一提這事﹐小芳也是氣呼呼的。“我媽是越老越沒主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了郝企之不怪才怪哩。”
“照一般說﹐是怕我們沾光。但我們自己也OK﹒了﹐不會像個窮親老是走去吃一頓拿一包了啊。我們還能照應照應他們呢。”
“為什麼朝這方面想呢。”敏子說。“可能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自己女兒女婿﹐說什麼沾光不沾光的。”
紀冰小芳不願陪同﹐敏子就自己去。
郝企之七十多歲了﹐比從前胖了點﹐頭髮禿成只剩下環繞頭顱的一個馬蹄圈﹐不過這個圈兒倒挺濃密﹐因為蓄得較長﹐後腦下方就蜷曲起來﹐活像一個中亞細亞人。
“敏子﹐你來美國這麼久都不露一下面﹐”他笑著說﹐“她﹐”﹐他指指鄒菊仙﹐“成天都在唸叨﹐敏子怎麼不來見見面﹐連電話也沒有一個﹖”
“允許解釋嗎﹖”
“不。”郝企之斷然說﹐“不用解釋。你任何時候出現在我們面前都是及時的﹐合理的。你來了﹐就是最好的解釋。”
敏子歪著頭瞅著他﹐帶著笑意說﹐“看來﹐地球上最適合於你居住的地方是美國。”
鄒菊仙插上來說﹐“敏子﹐這話你倒要給我解釋一下。為啥這樣說﹖”
郝企之橫她一眼。“這也不懂﹖敏子的意思是﹐我到了美國﹐就正常了﹐不怪了。是不是﹐敏子﹖”
敏子抿嘴而笑。“承認也難﹐否認也難。”
“哎呀﹐你們兩個人﹐多年不見﹐想煞念煞的﹐見了面卻淨打啞謎﹗好吧﹐別站在那裡講廢話了﹐敏子﹐過來﹐我們來個‘哈格’﹗”
敏子笑著走上前去﹐擁抱菊仙。她們兩人長時間地擁抱著﹐彼此的眼中都湧出了淚花。
“怎麼樣﹖我也來一個﹖”郝企之張著雙臂說。
“當然﹗”敏子說著﹐也跟郝企之緊緊擁抱。
敏子很少跟別人﹐尤其是男性擁抱。不過﹐她不假思索地回應了郝企之的表示。
郝企之放開敏子﹐對她看了很久。“唔﹐還好。敏子。”
“什麼還好啊﹖”敏子問。
“這六年﹐時間老人把你遺忘了﹐忘了往你臉上身上刻年輪畫皺紋塗土色了。你老樣子。”
“我看啊﹐不光是老樣子﹐簡直還年輕了不少。”鄒菊仙說。
“瞧你小芳媽說的﹗”敏子說﹐“這不太誇張了嗎﹖”
“我絕不亂吹捧﹗”鄒菊仙說﹐“第一﹐這六年你確實一點沒變。第二﹐可能是水質啊空氣啊營養啊衣穿啊化妝啊都改善了的種種原因﹐你就是比咱們分別時更年輕樣了。”
“上海人罵人說﹕‘年紀活在狗身上’。看來﹐我的年紀倒真是活在狗身上了。”敏子說。
“呸﹗別胡言亂語的﹗”小芳媽嗔她一口﹐“人﹐不可以罵自己。只有共產黨才叫人自我批評﹑自我批判﹑自我檢查﹑還要挖思想根源﹐詛咒臭罵自己﹐越惡毒越深刻﹐不深刻不讓你過關。我們千萬不要罵自己。”
“我老伴講得對。對共產黨的認識比我深﹐”郝企之說﹐“一句頂一萬句。”
“又來了。發老毛病啦﹐是不是﹖”鄒菊仙笑著拿手指點她老漢的鼻子。
郝企之對敏子說﹐“敏子你看看﹐在中國大陸﹐就是在文化大革命裡我也沒被人家點過鼻子。現在啊﹐可成了家常便飯﹗”
“又惡毒攻擊了。家常便飯一天三餐﹐我多久才點你一次鼻子﹖”
“什麼‘發老毛病’啦﹐‘惡毒攻擊’啦﹐你真是我們家的黨支部書記﹗”
外出就餐後他們回到家裡﹐坐在客廳裡喝茶。
郝企之問敏子﹕“喜歡美國嗎﹖”
敏子點點頭。“比較喜歡。”
“好。”郝企之閉上眼睛﹐搖晃著頭﹐像在品味特級“毛尖”新茶的香醇。“這個‘比較’用得好。”
“我是說﹐世上沒有理想地。美國﹐對一些遙不可及的人來說﹐可能是一個天堂。當你來了﹐住下了﹐發現處處也都並不如意。所以我說‘比較’喜歡。”
“很好﹐”‘毛尖’的迷人力量顯然還沒有減弱﹐郝企之仍然閉著眼睛。“你的回答﹐是我所聽到的最好的說法。”
“我總共在兩個國家長住過。”敏子又說﹐“中國﹐住了將近半個世紀。美國﹐住了幾年。在這兩者中我選擇美國。”
“所以﹐你用的這個‘比較’﹐含義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