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敏子在跟爸爸對話。
爸爸好像全身浸在水裡。又像凝凍在一塊冰裡。究竟是水還是冰﹐敏子也搞不清楚﹐因為四周實在太幽暗了﹐爸爸的頭部以下亮晶晶的﹐像水又像冰。不過﹐他並沒有不舒服的神情。臉容像他一貫的那樣﹐很祥和﹐很恬然。爸爸死後也是如此。當然很瘦﹐比從前的他黑了一點。不過﹐敏子每次夢見爸爸﹐總是爸爸最好時的樣子﹐不是死後的遺容。敏子的記憶無法追溯到爸爸剛進中年時代的狀貌﹐因為敏子太小了﹔沒有誰能想起兩﹑三歲時所見的事和人。敏子能記得的是爸爸五十來歲的模樣﹐那時敏子十歲上下了。敏子當然也記得爸爸被開除公職蟄居在家以後的樣子﹐那不是很好的樣子。爸爸也不潦倒﹐絕不蓬頭垢面﹐仍穿西裝﹐還戴領帶﹐但是神氣顯然不足﹐因為去的地方多數是寄售商店或古籍書店收購部門﹐等待領取一筆小小的款子﹐好拿回來買米買菜。爸爸盡力做出滿不在乎﹑依然故我的舉止神態﹐但他演技不好﹐小小的敏子看出了他內心的悲愴和焦慮。見到寄售商店寄來的通知信﹐敏子就說﹕“我去﹐好嗎﹖”爸爸總是非常躊躇﹐猶豫不決﹕“你去﹖你行嗎﹖”媽媽說﹐“有什麼不行﹖這麼大了。妹妹主動請纓呢。”“不行。不行。”爸爸說﹐“我不要小孩代我做這種事情。我不應該讓他們知道。”媽媽又說﹕“何必對孩子隱瞞﹖他們也可為我們分憂啊。”爸爸說﹐“不要他們分憂。小孩怎麼能分擔憂慮﹖這是我們的事。小孩的事是專心讀書。”於是爸爸自己去了。敏子看著爸爸的背影﹐很惆悵。因為爸爸說小孩不應該為大人分憂。其實敏子不是分憂﹐而是分勞。或者說﹐不讓爸爸到一個令他羞辱的地方去摩擦他心上的傷口。那些從大房子裡帶出來的書籍和器具﹐都是爸爸斟酌再三不忍捨棄的珍本善本以及心愛之物。變賣它們﹐爸爸心裡說不出來有多麼難受。這一點敏子明白。她經常看爸爸的眼睛﹐那眼睛永遠有慈愛的色澤﹐卻沒有正當壯年的男人的強盛之光了。爸爸比媽媽悶。媽媽有時候會對么弟和敏子簡要地說一說家庭面臨的嚴峻形勢﹐並略作解釋。爸爸則不然。他什麼也不願意對孩子說。可是孩子照樣心知肚明。敏子更與爸爸心靈相通。她能感覺爸爸感到的許多東西﹐那種嘴上從不明講﹐也難以敘述出來的東西﹐那東西便是委屈與絕望的傷痛﹐像一個清白無辜而被判處死刑的人所感覺的一樣。這種感覺﹐敏子從那時就產生﹐直到後來始終沒有沖淡和消失過。
敏子說﹐“爸爸﹐我又看到你了。”
爸爸說﹐“我一直看得到你。”
這點他從未講過。“我真驚訝。我不論在哪裡你都看得到我﹖”
“當然。我跟你的距離是一個恆量。那不是指身體﹐而是指心靈。生死的區隔不能推遠心靈的距離。”
“媽媽呢﹖”
“一樣。”
“那麼﹐我吃飯﹐睡覺﹐還有從前在鄉下種田﹐你也都看得到﹖”
“不一定。我看到的不全是你形體的動作。”
“那麼我心裡許多苦痛和眼淚﹐你都是知道的囉﹖”
“豈但是知道﹗你心裡有多少苦痛﹐我心頭就有多少傷口。你要消彌你的苦痛﹐我才不會跌進淚和血的河流裡去。這條河很大很寬﹐雖然沒有波濤﹐但深不可測。一跌進去﹐誰都無法上岸。”
“你不是會游泳嗎﹖”
“在水裡﹐我會游泳。但那河裡的不是水。它沒有比重沒有浮力﹐沉下去就沉下去了。就永遠化為烏有了。”
“噢。爸爸﹐我記住了。我不要你沉下去。”
“你做了這個承諾﹐我就不再沉下去。”
“爸爸﹐你能上來一點點嗎﹖我只能看到你的面孔。”
“那就行了。我不能上來。我的面孔是我讓你看得到的一個形象。其他部份可有可無﹐無關緊要。”
“你的身體呢﹖你冷不冷﹖你的腿和腳﹐不是最怕冷的﹖”
“敏子﹐不要問這個﹐好不好﹖”
“我要問﹗我要知道﹗”
“它們﹐我的身體﹐早已沒有了。你不應該問的。我知道我會嚇著你的。”
敏子的熱淚突然沖湧而出。“怎麼……會……沒有……的﹖”
爸爸大叫﹐“不要哭﹗不要哭﹗我往下沉了﹗”
敏子趕緊捂住嘴﹐用袖管拭去眼淚。“噢﹗”她恍然大悟﹐“你已經浸在那河裡了﹐是不是﹖都是我的過錯﹐是不是﹖”
“不必承擔責任。敏子﹐一切都是必然的。發生了的事都是注定要發生的。你沒有過錯。”
敏子不敢再哭。她拼命忍住。她看著爸爸。“你沒有下沉吧﹖”
“沒有﹐沒有。你是乖孩子。爸爸媽媽的小心肝。”
“爸爸﹐你這樣叫我﹐我難為情了。我不是小孩子了呢。”
這次﹐論到爸爸驚訝了。“怎麼會呢﹖”
“我長大了﹐現在已經漸漸變老了。”
“真慚愧。我﹐已經失去時間概念了。何必告訴我這個呢。”
“我怎麼能不告訴你﹖我有什麼不告訴你的事﹖從小到大﹐一件也沒有。我樣樣事情都告訴你的。”
“我們不要談這個。敏子。你好著嗎﹖我有預感﹐你有事要告訴爸爸。是不是﹖”
敏子想了好久。
她問﹕“你怎麼會有預感的﹖”
“我跟你見一次面不是容易的。我聽到一種呼喚﹐才來。”
“我在心裡常常叫你的。你每次都能聽見﹖”
“不一定每次。很緊迫了﹐我才能來。”
“什麼東西阻攔你﹖”
爸爸嘆了一口氣。敏子很少聽見爸爸嘆氣。“如果每次都聽見﹐我都來﹐那你就能把我召回人世了。那是不可能的啊。說吧。”
敏子猶豫了。她想﹐也許不說更好。
“說啊﹐敏子。告訴爸爸。能為你消解的﹐我一定盡力。”
“你怎麼知道是壞事﹖”
“我沒說是壞事啊。敏子﹐是壞事﹖”
敏子沉吟著。“也許﹐是小事吧。”
“不管大小﹐告訴爸爸。”
“嗯﹐爸爸﹐我頭痛。常常痛。今天最痛。我害怕了。”
沒有聽見爸爸回答。敏子朝他望去﹐只見爸爸的臉暗下去了。
“爸爸﹐爸爸﹗”
“我在﹐敏子。”
“我快看不清你了。你飄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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