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寻觅》(十八)

(2004-09-24 20:12:03) 下一个
敏子感到很累。 每次從那種不適於自己個性氣質的應酬場面回來﹐她都覺得特別的累。醇酒﹐她不習慣﹐香檳雖然喝著不覺得什麼﹐但接連喝就頭暈了。笑容﹐是假裝出來的﹔語言﹐是硬擠出來的﹔對象﹐是極令自己厭惡的﹔場面﹐是喧嘩不堪的﹔人群﹐是俗氣淺薄透頂的。在那樣的環境裡忍受幾小時的煎熬﹐敏子怎麼吃得消﹖ 她想洗澡。提提熱水瓶﹐只有一個是滿的。那時即便是敏子住的比較高檔的大樓房子﹐也還是沒有給每家每戶輸送熱水的鍋爐設備的。要洗澡﹐必須先燒開水﹐把熱水瓶儲滿。 門鈴響了。 誰呢。敏子沒有精力和興致接待訪客了。 不過﹐不是熟人不會這麼晚。 卻是一個不熟識的老太太。 不熟識﹐是指從未正式交談過。但是﹐敏子見過此人。她是同樓的鄰居﹐好像住在樓上。 老太太﹐是指她的頭髮已經半白。看上去該有六十多歲了。 是一個很有風度很有氣質的知識份子。或者就是此類知識份子的夫人。這幢樓裡﹐有名的文化界人士很多﹐勞動人民則一個也沒有。 老太太微笑著﹐手裡拿著一本書。 “對不起。這麼晚來打攪你。”她說﹐“在窗口看到你剛回家﹐估計還沒睡下。可以跟你說幾句話嗎﹖” “當然﹗請進﹗”敏子說﹐“您住在樓上。是嗎﹖” “是的。我們見過不止一次了。” 敏子把來客迎進客廳。她看到對方手裡拿著自己剛出版的那本《風從何來》﹐她不由得臉紅了。敏子很怕自己的作品經不起長輩知識份子的檢視。“對。”她訕訕地說﹐“可惜沒有交談過。很高興您來看我。” 老人微笑著坐下。 “我正在燒水。等會給您泡茶。” “不用﹗不用﹗又不是從外面來。茶是一直在喝的。不用泡茶﹗” 敏子忽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這種感覺一半是由於老人一直盯視著自己而產生的。一半是突然覺得對方有點面熟。 當然面熟啦。她想。常常看到的嘛。 但是不對。這種面熟的感覺﹐來自非常遙遠非常深邃的記憶。 可能是因為累乏而生錯覺了。 不呀。現在一點也不累了呀。 老人開口了。“你﹐就是程敏子﹖” 敏子點點頭。“是呀。程敏子就是我。” “這是你的作品﹖” 敏子又臉紅了。這本書﹐是被上海的出版社擱置數年之後﹐小芳跑去索回原稿﹐轉寄湖南省一家較有膽量的出版社出版的。小芳設計了封面﹐還自作主張地在封面內側摺邊上印上了敏子的肖象和作者簡介﹔這樣一來﹐作者“無鹽”即是程敏子的秘密就大白於天下了﹐加上照相﹐就更加“驗明正身”了。為此﹐敏子大大地埋怨了小芳一番。但敏子是不會厚責別人的﹐尤其是人家的好意。“是﹐是的。很難為情。這種文字其實是不夠出版水平的。您不必浪費時間去看它﹗” 老太太沒有接口。她仍然盯視著敏子。“我看了這書﹐才知道‘無鹽’這位女作家就是程敏子。無鹽的幾本作品我都看過﹐但關於作者﹐書上一點介紹都沒有。這回看到這上面的肖像﹐覺得很像住在樓下的你啊。可是﹐程敏子四十多歲了﹐而你這個‘鄰家女孩’﹐最多只有三十來歲的樣子。我就弄糊塗了。但是﹐越看越像。斷定沒錯。忍不住下來問了。” “您真這麼好奇﹖” “不﹐不是好奇。”老人說﹐“年紀大了﹐好奇心不很強烈了。” “那﹐又是什麼呢﹖您是同行老前輩﹖” “稱不上同行。我做了很長時間的編輯。” “喔﹐編輯是作家的老師呢。” “你太客氣了。”老人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敏子。“程敏子啊﹐你一點也認不出我來了嗎﹖我改變得這麼厲害﹖” 敏子說﹐“有﹐有點面熟。但﹐但是﹐真抱歉﹐想不起來了。” “我是你的陳老師陳煙波呀。這個名字你還記得嗎﹖” 敏子像觸電似地﹐突然從沙發上彈躍而起﹐直立著﹐呆呆地望著老人。 過了一會﹐她雙手掩面﹐啜泣起來。 然後﹐她坐倒在沙發裡﹐全身縮成一團﹐失聲痛哭。 這個名字何止是記得﹖ 敏子的記憶接續上去了﹐接續到她和全家離開上海去大西北的前夕。那時﹐已是爸爸的學生的陳煙波曾經打算把之菽和敏子留在上海﹐由她來撫養﹐以便不葬送孩子們在上海讀書和升學的前途﹐後因孩子們不肯離開父母而未成事實。敏子對這件事情記憶太深了﹐因為在大西北﹐爸爸一直懊喪沒有堅持按照陳煙波的意見去做﹐他反反複複地說這句話﹐像祥林嫂懊喪叫阿毛坐在後門口剝荳一樣。大婆勸慰爸爸說﹐“忘言﹐不要懊惱。孩子當然應該在自己身邊。沒有了孩子﹐我們何必活下去﹖” “我們害了他們啊。” “我們沒有害他們﹗”大婆厲聲說﹐“這樣想是不對的﹗” 爸爸就不做聲了。但第二天﹐他又重複這句話了。 敏子另外一層的深刻記憶是﹐自己在上海住下並有了安定生活後﹐一直在設法尋找陳老師。爸爸不止一次告訴敏子﹐她的名字﹐是陳老師改成這樣的。以前她是“愍子”。這位陳老師﹐在敏子的記憶汪洋裡﹐一直留在美麗童話和溫情樂園的範疇之中。敏子的記憶汪洋裡還有驚濤駭浪和葬身魚腹的區域以及像但丁的《神曲》裡的可怖煉獄油煎斧劈等等的角落。 如今意外驟然面對陳老師﹐敏子的情緒波動過於激烈﹐以致反應失去常態了。 陳老師伸手在敏子的頭上輕輕撫了兩下。 是的﹐兩下。就是兩下。只有兩下。 敏子原以為陳老師會有強烈得多的感情表示。 敏子在哭泣的時候﹐沒有看見陳老師的表情反應。 過了很久﹐敏子聽到陳老師說﹐“敏子﹐敏子﹐我想﹐災難一定已經過去了。不然﹐你怎麼會住在這幢樓裡﹐還成為作家了呢。” 敏子的情緒平靜了下來。 陳老師並未跟她抱頭痛哭。 在兩個人之間﹐一個人衝動﹐一個人冷靜﹐那人的衝動就不會持久。 敏子嗚咽著說﹐“我一直在找您……” “這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嗎。” “也是緣份﹐”敏子揩著淚水說。 “也是吧。”陳老師伸手理理敏子弄亂的頭髮﹐“可是﹐你﹐看起來這麼年輕﹗這可是奇跡了。許多婦女保養得好好的都經不起四十歲這一關。而你﹐還像個小姑娘﹗” “您這不是安慰我吧。” “不是﹗”陳煙波指指敏子的書﹐“這本書買了兩個月了。我一直疑疑惑惑沒敢下樓認你﹗但又想﹐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相像的人呢﹖告訴我你的故事吧。你好像一個人住﹖” 敏子還是泡了茶來。陳煙波沒有阻攔。“您﹐喝茶不會睡不著覺吧﹖” “不會。我是老茶客。一天喝到晚的﹐照睡不誤。” “我也是。” 敏子乾脆把熱水瓶提來放在茶几旁邊。 她講起了她的故事。 她講得比較簡要﹐把生母派人找她以及去香港生活那段刪除了。 陳老師嘆息了幾聲﹐但像是對一些熟知的陳舊悲劇的禮貌反應。 接著﹐她講了自己的經歷﹐三言兩語而已。她在一家古籍出版社當了多年編輯﹐後來調到北京﹐又調回上海。在四十多歲時﹐由人介紹﹐嫁給一位鄰省的省委宣傳部長﹐“結婚時﹐他五十八歲了。後來他離休﹐我們就回上海定居。現在﹐他已經將近八十了。年輕夫妻老來伴嘛。” 敏子說﹐“也很好嘛。我們做鄰居了。真高興。” 陳老師說﹐“敏子啊。這一晃﹐三十來年過去了。人生實在是很短促的。要是沒有你爸爸教導我進修古典文學﹐我怕幼兒教師做到退休了。不過真的想想﹐那樣又有什麼不好﹖我們是沒有辦法改變過去的。人總免不了要長大﹑衰老和死亡。一代一代就這樣發展﹑代謝。說到底﹐還是我們黨的政策好。你看﹐你們家的人﹐不是都翻了身﹖程之朗副市長﹐就是你哥哥吧。是老大還是老二我搞不清楚了。沒有這個好政策﹐他﹐能當領導幹部嗎﹖你﹐能住進這幢樓裡嗎﹖能出書成作家嗎﹖想都不要想﹗所以﹐我們應該銘感黨的英明正確。永遠向前看。” 敏子默默點頭。 幾十年來﹐在這個社會裡﹐程敏子受到的全部教育和獲得的全部教訓就是﹕在聽到這種語言時﹐自己的這顆腦袋永遠只能上下沿著直線點動。 她怎麼也沒想到陳老師會講出這樣一番話來。 敏子思忖了好久﹐突然恍然大悟﹐陳老師嫁了一個大官﹗她是領導幹部的夫人﹗地位變化了﹐一切全變了。而且﹐陳老師對“這幢樓”﹐有著一種明顯的優越感和自豪感。敏子不由得想起契訶夫有篇短篇小說﹐描寫一個結婚多次的婦女﹐她嫁了個木材商﹐就滿口的木材經﹔嫁了戲院老闆﹐就淨說劇目啦演員啦票價啦等等。敏子的心情陰暗下來。她想﹐世上多數人的頭腦﹐只受現實利益的支配﹔年幼無知身處底層時不免會有正義感同情心以及助人的衝動﹐但一旦進入社會﹐就被改造過去﹐徹底隨波逐流了。 陳老師告辭上樓前﹐對敏子語重心長地說﹐“敏子﹐今後我們有很多交流思想的機會。但有句話我今天一定要對你說。你的文筆很好﹐感覺很獨特﹐思維很細膩。我欣賞你的技巧﹐但不喜歡你的精神面貌。很遺憾﹐它是灰色的。我們的社會﹐需要描寫和歌頌四化建設﹑改革開放的文學作品﹐這樣的作品才能激勵人心﹐奮發圖強。你現在是‘躲進高樓成一統’﹐這不行。年輕讀者看了你的文章﹐只會鑽進個人精神的狹小天地﹐而忘卻了肩上擔負的偉大歷史使命……” 敏子不斷點頭稱是﹐彎腰道謝。 心裡在想﹕大哥或者迎勝舅舅啊﹐你們誰能幫我換個住處﹖ 不知是喝茶太多還是說話太多﹐敏子終究失眠了。 轉輾半夜﹐在迷糊入睡前的一秒鐘﹐她腦中閃過的思想是﹕女人﹐在自由世界物質社會﹐容易變成崇慕虛榮的拜金俗物﹔在專制國家集權社會﹐則容易變成攀援權勢的附庸綴品。這兩種女人﹐我都不願做啊。 (十) 摘去帽子的“老右派”蔣際時沒有接受他那熱心的女同學的提議去北京大學工作。她找他進京面談﹐他去了﹔她幫助他改變落魄處境的熱枕﹐他感激﹔她對他的無微不至的關懷﹐他心領。但是﹐當他聽她有意無意地提到﹐她離婚已有七年﹑中年獨居非常孤寂時﹐他就害怕了。蔣際時已經變成一個特殊怯懦的人﹐他幾乎害怕一切﹔害怕動蕩﹐害怕改變﹐害怕自己不習慣的任何東西﹐包括處境的好轉﹐地位的改善﹐以及向他示好的女人。他寧願龜縮在自己的狗窩裡﹐寧願做基建隊的泥水工﹐寧願吃工廠食堂的飯菜﹐寧願領一份微薄的工資﹐寧願只有那麼幾個熟友﹐寧願從郝企之家裡借書看﹐寧願光棍打到死﹔想都不敢想自己會是一個大學講師﹐住在神氣的大樓裡﹐身上穿得乾淨光鮮﹐家裡有一個“愛人”﹐晚上在被窩裡跟他做點風流韻事並生下一個“獨生子女”等等等等。那些﹐不是什麼神奇美妙的仙境﹐但不是他蔣際時的命運。他的命運就是他過慣的日子﹔別人也許“不堪其憂”﹐但他卻真是“不改其樂”。那份日子裡有他所要的寧馨和安心﹐只因為卑微得不能再卑微﹐低下得不能再低下﹐無可再予取締 ﹐無可繼續剝奪﹐他才真正放了心﹐因為除了不小心被汽車碾死不可能再壞下去了。 蔣際時從北京返滬即刻去敏子家接回志強。這個老弟他是喜歡的。他們有過一段相當長的同命運共呼吸的時間﹐他們的思想感情是息息相通的。他當然願意自己的狗窩稍微熱鬧一點﹐但前提是進來的必須也是一隻“狗”﹐方能相互汪汪吠吠。他對志強處境的改變倒是由衷地高興﹐“你不應該一直這麼蹩腳。你應該當講師﹐做研究員﹐寫大文章。也要討個老婆﹐生個小孩。” “你也一樣啊﹗”志強說。 “不﹗”他正色說。“不﹗” “把道理說出來聽聽﹖” “道理太簡單了。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不知道﹖裝糊塗﹖” “真不知道啊。” “道理就是﹐我是蔣際時。老右派蔣際時。蔣際時只有我一個。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這算個屁道理﹗” “你要仔細領會領會。再過十年﹐你也許能懂。” “別跟我來郝企之的那套。” “他那套我想學都學不會﹗他的道行比我深。他是九段。” “你是幾段﹖” “在五至六段之間吧。” “謙虛﹗” “實事求是。” 在接回志強的途中﹐志強問﹕“好消息﹖” “好消息。” “那你要去北京啦﹖” “不。” “不﹖” “我不去。要去是可以的。” “你放棄﹖” “放棄。” “老毛病又發作了﹖” “不是。你別總說老毛病老毛病的。我絕對正常。” “那為什麼放棄﹖” “那﹐那﹐那個老同學﹐她﹐她﹐她是個女的……” “我知道。她怎麼啦﹖” 蔣際時壓低聲音湊近志強的耳朵神秘地說“她告訴我﹐她離婚七年了。” “這是對你這個老同學談點體己話。你神經過什麼敏﹖” “跟你這種毛頭小伙子講不清楚﹗你什麼也不懂。花襲人十五六歲就‘漸知人事’了﹐你四十郎當了卻什麼也不懂﹗” “你懂的好處就是腿長會‘逃’﹖她在北大當頭頭﹐配不上你﹖” “哪裡談得上配不配的﹖她又沒說別的什麼﹗” “這不就是啦﹗”志強冷笑著說﹐“你自作多情嘛﹗” “唉﹐不跟你說這個了﹗”蔣際時說﹐“反正不去了。” “過了這個村﹐還有那個店嗎﹖” “過就過。沒就沒。我不稀罕那些。” “唉﹗”志強也嘆一口氣﹐“我比你世俗。我不能不看重那些。” “不要說世俗﹐老弟。”蔣際時說﹐“這是你的權利。人家剝奪了去﹐歸還給你是應該的。” “你超越一切﹖” “不。”蔣際時說﹐“我性格裡有障礙。不是高人一等﹐更不是超越一切。對我來說﹐什麼事情都由階段特徵決定。是我個人的特殊性。我二十來歲時﹐熱烈追求真理﹑正義。兜頭一盆冷水澆滅了一切﹐冷灰冷灶多少年﹐那些東西就從我的生命裡徹底消逝了。就像一個男人到了三四十歲還想有八九歲時的清亮悅耳的童聲一樣。可能嗎﹖關於戀愛婚姻﹐我的夢幻跟所有的青年一樣美麗純真﹐雖然我比較膽怯 ——” 志強插話說﹐“第一次發現你也有自知之明﹗” “別打斷我﹗”蔣際時惱怒地說﹐“但是﹐青春當令時成了灰頭土臉的五類份子﹐那種激情就知命而去了。五十多歲的老貓﹐還叫什麼春﹖還有﹐已經這樣過了一輩子﹐忽然豬鼻子插蔥裝象﹐去大學裡當‘講師’﹐說話不能出粗放肆﹐多彆扭﹖走路穿衣梳頭都有規格了﹐不是活受罪嗎﹖同一堆滿肚子貪慾滿腦子精鬼的知識份子擠在一起﹐等於又跳進有人收集你的反動言論﹑有人留意你的出格舉動﹑有人研究你的變態特點﹑有人時不時挖挖你的傷疤的陷阱裡去了﹐何苦來哉﹖我這樣的生活﹐多自在﹗——‘老右派就是這樣子的﹐讓他去﹗’ ——‘他已經弄成這樣子了﹐還能要他怎麼樣﹖’——‘他這人﹐唉﹐算了﹗’——‘不跟他計較﹗’——‘他嘛﹐閻王爺都懶得招惹他﹐我們認什麼真﹗’這樣﹐我就也成了‘人上人’了。你懂嗎﹖有特權的人搞‘特殊化’﹐我這個赤腳大仙搞的也是‘特殊化’﹗你懂不懂﹖” “那你乾脆自殺算了。” “我考慮過。”蔣際時一本正經地說﹐“一直在考慮。就像哈姆雷特。但是﹐決定不幹。” “害怕﹖這也難怪。” “絕對不是。” “有何高論﹖” “自殺﹐也是殺人。不過殺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我缺乏殺人的殘忍。其次﹐殺死父親母親的親生兒子﹐我沒有這種兇狠的忤逆勁兒。 就這兩條原因。注意﹐是原因﹐不是理由。” 兩個老光棍將近兩年的相依為命的生活﹐也是說變就變。 起因就是敏子對大舅舅說的﹐志強“借住在別人的狗窩裡”。大舅舅聽後即刻買下一套華僑新村的房子送給志強做住所。志強受之有愧卻之不恭﹐無奈搬家。搬家照說是“喬遷之喜”﹐但由於驀然間叫蔣際時無端承受失去伴侶的打擊﹐志強非常難受。他們兩人﹐一起以路邊小攤上的豆漿燒餅餛飩麵條為早餐﹐拿個搪瓷飯盆一雙竹筷去街道里弄食堂吃一頓幾毛錢的晚餐﹔(中午則各自在工作地點解決)晚上和周末去郝企之家﹑敏子家坐坐﹐或者就是在狗窩裡看書聊天﹐志強偶而寫點不求發表的文章﹐蔣際時翻開一本英文大字典戴著老光眼鏡在一個本子上不知塗抹什麼﹐日子過得總算舒心。他們之間的對話﹐還有跟郝企之﹑程敏子﹑方小芳等人的談話﹐有時還加上一個突然闖來的郭冬冬﹐以及次數越來越少的黃叔倫等的交談﹐如果詳加記錄﹐整理成文﹐幾十年後﹐那種懵懂無知不關痛癢的人們讀之﹐會莫明其妙不知所云﹔而一些關心社會了解歷史的人們讀之﹐就將認為是難得的真材實料了。他們這些人﹐不是影響時代改變歷史的偉人或者名人﹐他們是這個特定時代的中國社會裡被擯棄於體制之外的知識份子中的一撮“抽樣”。他們在私下的推誠傾談裡留下了他們的憧憬﹑期望﹑苦悶﹑掙扎﹑吶喊和無奈。他們不願去當御用文人或志願啦啦隊員﹐但他們又自顧不暇無能為力。他們從毛時代存活下來已屬萬幸﹐人數越來越少﹐聲音日益微弱。他們只能在苟活偷生之中自尋心中的光明﹐不讓垂熄的理智清醒之火最終死滅。所以﹐他們之間相濡以沫的機會異常珍貴﹐朝夕相處的日子不能不結束時﹐他們非常悵惘。 “你這隻沒斷脊樑骨也不怎麼癩皮的狗﹐終於有了自己的窩了。應該高興呀。”蔣際時說。 “最後還是靠了‘外逃的國民黨反動派’的福。”志強撇嘴一笑。 “遠香近臭嘛。你老娘舅當年要是沒逃出去﹐你只好在敝狗窩裡無期徒刑了。” “我實在一點也不稀罕物質的東西。” “別說風涼話了。你身上這件皮茄克肯脫下來給我嗎﹖” “有什麼不肯﹖”志強馬上脫衣。 “算了算了。”蔣際時笑著說﹐“我們還是可以常來常往啊。我有時也可以在你新狗窩裡沾沾光啊。我們也算‘狡狗’有了‘二窟’了。郝企之家不給住﹐敏子大姑娘家住不得﹐小芳母女倆那裡更不用想 ﹐現在我們都有了機動住處了。不錯呀。” “你乾脆搬過來吧。”志強說﹐“這裡條件畢竟好點。” “不。”蔣際時斷然說。“不行。別難捨難分的樣子﹐讓別人懷疑咱倆搞同性戀。” “要懷疑早懷疑了﹗你能一個一個去說明咱們不是同性戀﹖人家不信你有啥辦法﹖” “照你這麼說﹐非找個老婆不行嘍﹖” “說得輕巧﹗想找就能有嗎﹖” “哎﹐我說你怎麼這麼書呆子氣﹖條件放低點﹐瞎子聾子啞巴都行﹐少一條腿也不嫌﹐離過八次婚的都要﹐總能找到一個吧。” “可是這樣的女人也要年輕漂亮官大錢多的﹐你有什麼辦法﹖” “我有辦法的話﹐光棍會打到現在﹖” 不是所有的光棍都沒辦法。 挺有辦法的光棍還是有的﹐郝企之就是其中之一。 七十年代末﹐有一位美國著名音樂家﹑小提琴演奏家艾薩克‧史竇恩訪問過中國﹔曾在北京﹑上海等地參觀﹑教學和表演。他向陪同參訪的文化部代表提出﹐據一位前輩意大利著名小提琴製作巨匠介紹﹐在中國上海市有一位技藝極為高超的製琴大師。大師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但對方確知中國大師把自己的技藝傳授給了他十多歲的兒子。那個兒子﹐現今該在五十歲以上了。史竇恩先生只記得大師的姓氏是“HE”﹐不知確切讀音和寫法。如有可能﹐史竇恩先生極想一見那位第二代的“HE”先生。 文化部代表立刻請上海文化局協查。上海文化局立刻請上海製琴廠調查並提供情況。上海製琴廠廠部立刻找郝企之談話。“郝”字﹐在上海口音裡正是讀“赫”。當初老郝會見意大利同行時﹐自報的姓 氏就是唸的上海口音﹔因此找到史竇恩先生渴望一見的人﹐沒費什麼大的工夫。史竇恩先生對中國政府的工作效率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使他更為驚訝的是﹐這位從來沒有出過國門的“小郝”先生﹐竟能用 流利的英語跟他毫無障礙地交談﹐雖然小郝先生講的是牛津發音的英國英語。 “中國實在是個蘊藏著無盡財寶的神秘國度﹗”他興奮地說﹐“中國有極多優秀的人才﹗你們的潛力太可觀了﹗” 郝企之會見史竇恩時﹐中國政府的外事活動還處在嚴控的方針之下﹔郝企之雖然能夠用英語談話﹐但文化部代表和上海文化局外事處堅持要派出雙重翻譯人員參加談話。 “沒關係。”郝企之說﹐“我的中國話講得更好。” “不過﹐老郝﹐你倒真有兩下子﹐”上海製琴廠廠長說﹐“這麼多年﹐你的英語才能瞞得滴水不漏﹗” “我瞞它幹啥﹖我在中國做工吃飯﹐英語有屁用﹗” “可見我們對職工的了解還是不夠。” “這犯法嗎﹖” “不﹗”廠長連忙說﹐“老郝你別誤會﹗” 文化局的幹部說﹐“接待外賓嘛﹐有些外事紀律﹐必須對你講一講……” “我懂﹗我懂﹗”郝企之像背書似地說﹐“不可講不利於黨和人民的話﹐不可講資本主義比社會主義好﹐不可講真實情況……” “嚴肅點﹗”文化局幹部來火了。“你裝瘋賣傻﹖我們可以取消這次會見。” “然後去騙他﹐說我不想見他。是不是﹖” 製琴廠領導打圓場說﹐“郝師傅是個老頑皮。你們可能不太習慣他的插科打諢﹐他政治上是可靠的。” “還是我們廠長了解我﹗你們問問他看﹐這麼多年﹐可曾抓到過我一根小辮子﹖” “外事活動不是在弄堂口乘風涼吹牛皮﹐可以亂彈琴。”文化部代表說﹐“郝師傅要認真對待。別忘記﹐你在外賓面前﹐代表的不是你個人而是國家﹗” “我怎麼能代表國家﹖”郝企之說﹐“一個拉小提琴的見見一個修小提琴的﹐技術性的事嘛﹐我會跟他扯外交政策軍事部署國務院換副總理﹖” “好。談話內容局限在小提琴。就這樣。不用扯別的。” “你要我扯我也扯不出來哩﹗” 談話是親切的。史竇恩問了郝企之許多個人問題﹐這不在禁忌之列﹐官方人員沒有干涉和禁阻。 最後﹐史竇恩提出﹐在適當的時候和有機會時﹐打算邀請郝企之去美國看看﹐可能有幾把琴想請他調修調修。 “這我自己不能回答。要他們准許我才能出國。”郝企之說著﹐扭頭看著陪同會見的人員。 史竇恩也看著他們。 文化部的人員說﹐“郝先生沒有出過國﹐不知道手續。你們把邀請信發來﹐郝先生憑邀請文件申請中國護照﹐一般一個月左右完成作業。拿到護照後﹐就是貴國給不給簽證的問題了。在中國方面﹐沒有任何障礙的。” “這麼容易﹖”郝企之一副驚喜交加的神情。 “我們看不出有什麼不容易的地方。”文化部人員冷峻地對郝企之說﹐“你對這方面不太熟悉。” “我很高興接受你的邀請。我非常願意為美國害了病的可憐小提琴動動手術。不過﹐我收費不便宜。你們得付錢。這錢﹐是我為國家賺的。我個人只拿廠裡財務科發給我的工資。我有機會給國家賺點美金﹐我很自豪。”郝企之說。 “當然﹗”史竇恩笑著說﹐“在美國﹐沒有人可以讓別人為他白幹活。總統也不行。” “我們這裡﹐不是誰替誰幹活。我們是建設社會主義。” 郝企之跟史竇恩的會見使所有相關上級部門都很滿意。“郝師傅表現不錯﹗”文化部的代表說。 “我說了嘛﹐他在政治上是靠得住的﹗”廠長說﹐“我捏一把汗的地方是只怕他會‘人來瘋’﹗他瘋起來可真叫人吃不消﹗” “畢竟不是小孩子了嘛。”上海文化局的人說。 “以後讓不讓他出去﹖”廠長問。 “如果公安局的調查通得過﹐他應該拿得到護照。”文化部的人說 ﹐“很可能會讓你們單位派個人陪同他訪美。” 廠長暗喜。這個“陪同人員”﹐非己莫屬了。 “這事﹐決定權在上海文化局。”上海市文化局的人冷冷地說。 廠長即刻喪氣。文化局插一槓子﹐這個機會就準讓他們掠去了。 多年之後﹐這事差不多已給淡忘﹔郝企之突然收到一封史竇恩寫來的親筆信。信中說﹐他從一個基金會申請到一筆錢﹐現正式邀請郝企之先生訪問美國和另外幾個歐洲國家﹐郝先生將由基金會的文化藝術執行部門的工作人員接待安置﹐並將會見一些音樂界人士﹐以及做些試驗性的工作。 郝企之即刻向公安局申請出國護照。 這時﹐上海市的出國護照審批手續已經大大簡化﹐除了在監管期中的刑事犯罪人員﹑有民事訴訟糾紛未了的人員﹑以及在國家機密部門任職的人員不得申領出國護照外﹐一般公民出國已無政策障礙。隨同這個放寬﹐郝企之出國也將不須由行政人員陪同了。 郝企之拿到護照後﹐馬上去美國駐上海總領事館申請簽證。他拿到的是可以多次往返的最優惠的簽證。 然後﹐他宴請他的朋友們﹕黃叔倫﹑蔣際時﹑張志強﹑程敏子﹑方小芳﹑當然也有他的外甥劉紀冰﹐以及不知會來不會來的郭冬冬。 宴席設在他姐姐家裡﹐也就是說﹐劉紀冰的家裡。 他說﹐“我們不上飯店。現在市面上‘條令’( 指公安局密探。這是上海街頭小混混的切口。) 又活躍起來了。上飯店還有一個討厭。一到八點鐘就不由分說掃地疊椅子準備下班。要是不立刻散伙﹐那批服務員小姑娘瞪得你像殺父的仇人。” 郝企之除了自己老姐之外﹐對誰也沒說出國的事。 朋友們陸續上門﹐看見方小芳的母親鄒菊仙已在場﹐都很驚異。 “媽﹐你來幫忙做菜﹖”小芳問。 “我該幫忙的事情多著哩。” 小芳忙著招呼別人﹐沒聽出媽媽的話中之話。 大家問郝企之﹐“今天是什麼好日子﹖” ——“你做六十大壽還是七十大壽﹖” ——“還劈硬柴(上海人稱一起聚餐分攤付賬為劈硬柴)﹖” ——“哪個小提琴家讓你狠狠敲了一筆﹖” 入席後﹐郝企之說﹐“大家靜靜﹗靜靜﹗” 大家把視線投向他。 “別擔心。今天我這個冤大頭自掏腰包請你們這些餓煞鬼吃飯。” 他狡詰地說﹕“不過﹐勞力我可沒花。剝削我的老姐和小芳媽媽。哈哈﹗我是不會付工鈿給她們的。誰讓她們是我的親人﹖” “我媽又不是你的親人。”小芳說。 “等等。別急。”郝企之說。“還有下文。” “上文呢﹖” “告訴大家﹕一﹐下月一日﹐也就是兩星期後﹐我將去美國。手續全部齊全了。” ——“啊﹗” ——“真的﹖” ——“太好了﹗” ——“什麼名義﹖” ——“保密工作做得不壞啊﹗” “二﹐就是小芳最想也最應該知道的下文﹐我﹐鄙人郝企之﹐明天將和可愛的可敬的偉大的光榮的鄒菊仙女士正式結婚﹗” “啊﹖﹗”小芳瞪大眼睛直挺挺地彈立起來。“什麼﹖什麼﹖”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過了一會﹐黃叔倫帶頭鼓掌。“好哇﹗大喜﹗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好消息啦﹗明天再請我們喝喜酒﹗”他轉頭對小芳說﹐“你還站著幹嗎﹖快叫爸爸啊﹗” “我﹐叫他爸爸﹖”小芳還沒回過神來﹐像在夢中似地說。 “我﹐不配﹖”郝企之瞪著眼睛問。 “不﹐不﹐不是這意思。只要兩相情願﹐我媽願意嫁誰我就叫誰爸爸。” “那你問什麼﹖”郝企之又問。 “我……我問……”小芳故意忸怩地說﹐“我﹐我……本來以為﹐你會向我求婚的哩﹗” 坐在小芳旁邊的鄒菊仙紅著臉把小芳拉著坐下﹐“你瞎講什麼呀。本來一件很正經的事﹐讓你這麼一攪﹐不成胡鬧了嗎﹖” “那我寧願要小的不要老的嘍﹗小芳你怎麼不早說﹖”郝企之離開座位繞到鄒菊仙身邊﹐向著她說﹐“對不起﹐我改叫你丈母娘吧﹗” 劉紀冰朝小芳看看﹐大不以為然地叫了一聲﹐“小芳﹗” “你省省。”小芳送了個大白眼給劉紀冰。“我媽嫁了你舅﹐你最多也就是個‘表哥’﹐對我沒什麼制約權。”她又朝著母親說﹐“老規矩﹐不是‘三天沒大小’嗎﹖我還要大鬧新房哩﹗” 敏子說﹐“九斤老太說﹐‘一代不如一代’。這話又應驗了。我們這幾個小輩﹐哪件事及得上你們老長輩﹖” “他們是老梅開花﹐開了一度又一度﹐”小芳說﹐“我們新梅呢﹐枝葉不茂又無花。慚愧呀﹗” “我可是第一度﹐”郝企之說﹐“乖乖寶貝女兒呀你不能一桿子打翻一船人﹗” “這麼說﹐就數我這棵老梅獨個兒風流嘍﹖冤枉啊﹗要風流不早風流﹐捱到快六十了才風流﹖”鄒菊仙叫道。 蔣際時看看張志強﹐程敏子看看方小芳﹐大家異口同聲說﹐“我們真是‘垮掉的一代’啊﹗” 黃叔倫一口酒喝嗆了﹐蔣際時趕緊幫他拍背。 “不礙事。不礙事。”他說﹐“郝師傅畢竟不是凡人﹐真有眼力。小芳媽媽嘛﹐我說句心裡話﹐天底下還有比她更了不起的女人嗎﹖” “矛頭指向我了﹗”鄒菊仙說﹐“黃老師你也不饒了我﹖” “我們都知道﹐你這一輩子是怎麼活過來的﹐我們都知道。”黃叔倫動情地說﹐“中國婦女的忍辱茹苦﹑拼命奮鬥﹑不屈不撓又能帶好教好孩子的美德﹐集中在你身上了。剛才郝師傅說‘可愛的可敬的偉大的光榮的鄒菊仙女士’﹐是句噱頭話嗎﹖絕對不是﹗說得對極了﹗你不可愛可敬誰可愛可敬﹖你不偉大光榮誰偉大光榮﹖” 黃叔倫的這番話﹐說得小芳眼眶紅了。 有時﹐處在一種生活情景裡﹐苦也罷樂也罷﹐每天忙於對付日常面臨的無數細節﹐習慣就成了自然﹐誰也不去尋思辨味它的意義。但是﹐被人概括性地一提﹐當事人對它的非凡性質就會茅塞頓開。 大家一齊鼓掌了。 鄒菊仙突然低頭落淚。 “媽﹗媽﹗這可不好﹗”小芳噙著淚水俯向母親說﹐“怎麼啦﹖” 鄒菊仙抽泣了一會﹐揩揩眼淚輕聲說﹐“我怎麼配﹖我算什麼﹖一個苦命的寡婦。一個反革命家屬。一個孤身媽媽。一個沒有退休工資的窮老太婆。別的還有什麼﹖處在我的慘境﹐不拼命行嗎﹖” “打從小芳出息以來﹐你就不再命苦了。”黃叔倫說。 鄒菊仙頻頻點頭﹐“這倒是真的﹐這倒是真的﹐” “打從我看上你以來﹐你就更不命苦啦。”郝企之說。 鄒菊仙又連連點頭﹐“這也是真的﹐這也是真的。” 小芳揩乾眼睛﹐拿起酒杯﹐站直身子﹐對著郝企之說﹐“好爸爸﹐我敬你一杯﹗我早就在心裡叫你爸爸了﹗你首先是扶植了我們這幾個小字輩﹐讓我們從你這裡讀書求知﹐你現在又給我母親一個好歸宿﹐你是我的好爸爸﹗” 眾人又一齊鼓掌。 郝企之跟小芳碰了杯﹐飲乾了酒﹐然後說﹐“我說你小芳就是不上路。(上海方言“不夠朋友”的意思)你早就在心裡叫我爸爸﹖為什麼不早點叫出聲來﹐也好讓你媽媽少蹉跎幾年青春歲月﹖” “你就是個沒正經的腔調﹗”鄒菊仙嗔郝企之一口﹐“到美國還那樣瘋的話﹐不把人家嚇死﹖” “美國人才懂幽默呢。”郝企之說﹐“不像你們這些人﹐一點幽默感都沒有﹗” “你們看﹐這人﹐剛拿到護照簽證﹐就做起賣國賊來了﹗”鄒菊仙說。 “你怎麼也會扣大帽子﹖賣國賊是隨便罵的﹖”郝企之說。 “哈哈﹐他也能算有幽默感﹖” 喧鬧了好一陣子﹐郝企之把會見史竇恩的過程告訴大家﹐又說了向鄒菊仙求婚的過程。“真的﹐好簡單。我本來準備好給她罵個狗血淋頭的。不過﹐我從阿Q那裡接受了教訓﹐堅持動口不動手腳。阿Q向吳媽求愛﹐吃虧在於跪了下來﹐這就有行動了。有行動沒行動是大不一樣的。有行動的反革命﹐槍斃﹔沒行動的反革命﹐最多無期徒刑。流氓犯也一樣。萬一小芳媽媽報告派出所﹐我可以說﹐我沒有行動呀。人民警察最多教訓我一頓﹐大苦頭不會吃。萬萬料不到的是﹐她一口答應。痛快﹗” “說謊﹗全是謊話﹗”鄒菊仙大叫道。“根本不是……” “媽﹐你至少沒拒絕吧。”小芳笑著說。 “至少不是‘一口答應’﹗” “那你說﹐是幾口﹖” 又鬧了一陣之後﹐郝企之說﹐史竇恩的邀請信上寫﹐歡迎攜眷同行﹐所以﹐這次﹐將與鄒菊仙一起去美國訪問。行期初步決定二至三月﹐可能還會更長﹐總之視情況而定。 黃叔倫說﹐“的確應當出去看看。不了解世界﹐終究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閉塞跟愚昧是同義詞。道聽途說跟親身感受是不一樣的。郝師傅靠了傳播在外的名聲得到了這個機會﹐很可貴的。回來好好給我們說說。我這輩子﹐怕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也不能說得這麼絕對﹐”蔣際時說﹐“不死總有希望。” “第一次聽到你說了一句比較不那麼消極的話。”張志強說。 “人﹐在心底裡不能徹底消極。”蔣際時說﹐“哀﹐莫大於心死。我還不是這樣的行屍走肉。” “我能理解﹐”敏子說﹐“你從來沒有中斷過學習。能說你心死了嗎。” “他就像階級敵人﹕‘屋檐下的洋蔥﹐皮枯葉焦心不死’。”郝企之說。 “人家在說嚴肅的﹐”鄒菊仙說﹐“你又調笑﹗” 郝企之咳嗽一聲﹐“明天我們才結婚呢﹐怎麼今天就發氣管炎(妻管嚴 )啦﹖” “其實敏子﹐”黃叔倫說﹐“還有志強﹐你們都有出國機會﹐不妨出去看看的。不到英美去親身體驗一下﹐我們怎能知道自由民主究竟是怎麼回事﹖天天在仰望自由民主﹐究竟什麼樣的自由民主是我們中國所應有的和適宜的﹖” 敏子點點頭。她想﹐黃老師說得對呀。我為什麼堅持不走﹖ 大家開始吃飯時﹐郭冬冬闖了進來。 “我真不知道你這傢伙﹐哪天娶媳婦當新郎倌時﹐是不是也會在喜酒吃了一半才沒頭蒼蠅似地趕到﹖”小芳橫眉豎目地責怪道。 “對不起﹗對不起﹗我本質上﹐骨子裡﹐是個重信用守時間的人﹐ ”郭冬冬喘著氣說。 大家都笑了起來。 “行為表現嘛﹐永遠跟本質背道而馳。這算什麼﹖雙重人格﹖”小芳說。 “我身不由己嘛﹗再遲﹐我也務必到場報到的﹗”冬冬說。 鄒菊仙拿了條毛巾給他擦汗﹐“大家為什麼對他這麼不寬容﹖單憑這副急相﹐本質就出來了。誰能保證永不遲到﹖” “還是方媽媽體諒人﹐”冬冬說﹐“沒做過娘的人﹐總是不懂疼孩子。” “還孩子哩﹗追大姑娘時你怎麼不倚小賣小啦﹖”小芳又說。 “不是方媽媽﹐是郝媽媽了。”郝企之糾正他說。 郭冬冬愣住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跟他作了解釋。 “恭喜恭喜﹗”郭冬冬向郝企之和鄒菊仙鞠了一躬﹐“有喜酒喝嗎﹖” “你還指望喜酒﹖侍候你的只有罰酒﹗”小芳說。 “你別仗勢欺人﹐”郭冬冬回敬她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有啥子功勞﹖” 鄒菊仙掄起手中的毛巾朝冬冬打去。 冬冬雙手護頭﹐叫道﹐“我歸我的爺娘打﹗你打不得﹗” 嬉鬧完後﹐郭冬冬說﹐“有消息﹗紫陽也不穩了。幾個元老對他惱火得很﹗纏著小平要撤他﹗” 全場一下子鴉雀無聲。 “小平怎麼表示﹖”黃叔倫神色嚴峻地問。 “答應了。” “答應了﹖”大家異口同聲地問。 “答應了﹗” 眾人不禁面面相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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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方晦 回复 悄悄话 谢谢你的祝愿。
宁宸 回复 悄悄话 张先生,恭喜您有了自己的博客!我会天天来您这儿欣赏您的大作!祝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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