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灭》(四)
(2004-03-28 10:43:19)
下一个
(四)
佐伯对忘言和静君,单刀直入,咄咄逼人。“船票、机票我负责。走不走?今天,现在,就给我
一个痛痛快快的答覆。”
忘言与静君面面相觑。
“提也提了不止一次了,”语音中带着怒意,“点头,摇头,这头,今天就给我动一下。”
忘言和静君仍然没有动弹。
佐伯站起来在室内走动。
“大哥,你坐下,好不好?”静君说,“你这一走,把我的心走得 更乱了。”
佐伯一愣,接着直挺挺地坐下。“好,你说。”
“你是一副豆腐担,卸下肩就歇,挑起来就走。”静君说着瞅了丈夫一眼,“这里呢,上有老,
下有小,一大家子人,满屋子东西,这么容易说扔就扔了?”
“不要跟我说这些!”佐伯跺脚恨声说,“人,全走。奶妈、车夫、厨子、娘姨,愿跟的我全带
他们走。田地、房屋、家财,过几天就都不是自己的了;身外之物,有什么扔不下的?”
“你倒说得轻巧!”静君抗声说,“祖坟呢?公公、大伯、老爹的
那么多书、文稿、信札呢?这些集中起来,也不下几车子呢,能全部 运走吗?”
佐伯又怔愣了一下,然后急忙说,“我都想过。祖坟,在公墓里,在地下。共产党未必连我的祖
坟都要掘掉?那些文稿,散开,分头托乡下亲戚保管,趁现在交通还没有隔断,一礼拜就疏散完了。”
静君还是摇头。
“你在摇头?”
“是的,大哥。”静君说,“还不止这些。我们的事务所,端木他们走时,委托我保全的。我答应
了。我负有责任。”
“屁个责任!”佐伯大怒,“他们一个个都拍拍屁股走了,叫你负这个责任!到时候,他们在岸上
,你在水里,看他们来救你不?”
“话,恐怕不能这么说吧。”静君说,“事务所又不是军政机关,就是共产党当政,法律事务所总
不会派兵来打吧。以后他们回来,我 拿什么交代?”
“糊涂啊糊涂!”佐伯悲声叫道,又站了起来,一瞥静君,旋即坐下。他转向忘言,“你呢?你真
是‘欲辩已忘言’啦?”
“佐伯,你不要躁急。”忘言轻声说道,“我和你二妹,不准备走了。或者说,不准备跟国民政府
走了。”
“你几时加入的共产党?”
“不要这样讲。我的观点,谁都知道,一以贯之,没有变化。”忘言从容不迫地说,“就凭我历来
公开发表的那些观点,共产党不会要 我这样的人。”
“那么就等着让他们来收拾?”
“我是想,从大局来看,既然舟山难守,江南不保,撤到台湾,又有什么可恃的?国府的败,非
在军事,而在政治。政治溃败,整师整军的部队不是投降就是倒戈,一个个猛将不是阵亡就是变节;
难道一到台湾,整个局面就能立时改观?看看蒋李之间的猜忌与倾轧,这是东山再起的气象吗?佐伯
啊,国事到今天,不是一日之寒呵。我一个教书匠,穷酸文人──像广懋所说──又何必跳进这政治旋涡里去呢。将来有书教,我还是教我的‘之乎者也你我他她’,没有书教,门房间里看大门,总还不至于不让我做吧。有一口饭吃,也就罢了。”忘言歇了口气,又接着说,“你走,我们不劝留。到这时刻做叛臣逆子也来不及了,共产党也将认定你是个投机分子鄙劣小人,不会有好果子给你吃。你走,有你的不得已;我留,也有我的不得已。”
“忘言,”佐伯站起身来,不过立在原地没有走动,“你我相知相许几十年,名为郎舅,情逾骨肉
。我直到今天才知道你的脑瓜子一点也没有开窍。唉!老爹亲妈都说你聪明盖世见解超群,现在看来,不过尔尔,”他用手指指忘言的头说,“你以为自己羽毛洁白,出水莲荷;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可在共产党眼里,你是反动官僚地主阶级的思想代表!他们是最讲阶级的,你是他们的敌对阶级!共产党 不忌惮军人,军人位阶再高,不过就是一管活枪,夺过手来照样杀敌。共产党也不畏惧政客,政客都是有奶便是娘的软骨虫,给他官做他就当你的哈巴狗。文人才是他们的大忌!文人有思想有见解,说出来
写出来可以影响别人,影响别人就是碍了他们的手脚,而文人的脑子是最难用威逼和欺骗来洗净的!你究竟懂也不懂?邱仁杰跟你谈过多少个长夜,你竟一点也没有醒悟?还有,抗战时,你在二陈手下做秘
密工作,你道是投笔从戎抗日救国,可共产党最恨的就是二陈!这笔账,仁杰肚子里可是一清二楚。你逃得过清算吗?”他又突然转向静君,“还有你,糊涂得可悲!端木兼任行政院政务次长,徐道邻做过
行政院秘书长,都是蒋的红人,你是他们律师事务所的搭档,你不是他们的替身尾巴又是什么?他们走了你留下,你不是潜伏特工又是什么?还有,张君励蒋匀田他们成立民社党开筹备会,你代我去敷衍,
你的签名留在册子上,共产党能不掌握吗?共产党是无孔不入的,我们家里都出了共产党,哪一家不出共产党?你以为他们都是小孩子放爆竹,弄弄玩玩的?忘言,二妹!我的嘴里快讲出血来了,你们不可
糊涂啊!”
“你说的都不错。”忘言黯然道,“我有什么办法?如果沦为阶下囚,我只好吃官司。不过,我终究
不是国民政府的属员,没有拿过官俸吃过军粮。如今也跟着那些大亨巨头狼狈鼠窜,不也可笑?我挤在
那堆人物里面,又算个什么东西?将来即使要清算,我毕竟也没有什么血债刑案,我一直庇佑仁杰一家,也接济过外甥唐正国,袒护着五妹,对身边的、实际的、活生生的共产党人,我可是只顾朋友之谊亲
属之情,连自身的安危都置之不顾的,我就算有思想文字之罪,这点情谊,不能折去点罪吗?何况,共产党一旦执政以后,会不会真如你所想的那么狰狞可怕?他们不也都是跟我们相同的人吗?老邱的四书
五经读得比你我都好,正国在彭德怀那里当军长,他不是我亲姐姐的亲儿子吗?还有五妹,不是跟你们共一个祖宗亲爹吃家里的饭长大的吗?国民党共产党本就是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之后在苏俄革命影响下中国知识分子在政治变幻的风云里孕育而分化的两个派别,在北伐前后,国共两党,更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很难讲得清楚分得清楚。所以,我很难相信共产党一旦执政以后,会像列宁,尤其是斯大
林那样不停地杀人的。斯大林的残暴是沙皇式的残暴,是俄国传统。你刚才提到阶级,蒋先生跟毛先生恰恰差不多,都来自农家小康之户;朱德的出身,跟冯玉祥这类人毫无二致;而如同周恩来背景式的人
物,国民党里则是比比皆是。什么叫阶级?谁是正义的阶级,谁又是邪恶的阶级?以后这批人掌握中国政权,我看要像斯大林那样的杀人是不会的。正国会来杀我吗?小妹会来杀二姐吗?邱仁杰会来挖我们
的祖坟吗?”
“一派迂腐之言。”佐伯长叹一声,“不跟你们争这些了,今天,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可我这次
走,怕就是永诀了。今天大妈寿庆,我们不要脸红耳赤。我这会子还要出去一趟。晚饭一定赶到。”
“大哥你也不必伤感,”静君说,“国共分分合合,早晚要和谈的。我们都还年轻,三、四十年总还
有得活的。团聚不成问题。”
“依你金口了。”佐伯说。“家中一切,忘言做主,不管怎样,我无异议。田地房屋身外之物,充公
没收,不必有半点惋惜怨尤。书籍珍本,有难时倘能卖钱,也好济急。只是那些文稿,是先人毕生活动
的遗迹,能不散失最好,无奈时当然还是保命为要。”
“这你放心。”忘言说,“那些遗物,是先人那一世代的言行记录,我们当然会爱护珍藏;对政府来
说,也是历史文件,我想是不会毁损的。共产党里,中枢角色,哪一个不是识古通今中西融汇的?把他
们看成草包土匪流寇茅贼,是不对的。瞧你说的,好像明天马上满门流放、阖府抄没了。这是不至于的。”
“果能如此,当然最好。”佐伯说,“可是最坏的打算不能没有。 就谈到这里了。”
(五)
瞿雅嫣跟俞懿君是上海南洋模范中学的同学,毕业后,雅嫣进了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懿君进了光华大学,仍是密切往返的好友。雅嫣的父亲是上海有名的煤油大王、富甲一方的大资本家;地处贝当路东
段的瞿家花园大宅,以俞宅与之相形,其豪华堂皇简直无法比拟了。但是,瞿家的四小姐瞿雅嫣却参加了中共的地下党,把个汽车数辆、仆役成群、庭广院深的洋派豪宅,变成了私印传单、藏匿器械、接头
联络的秘密据点。瞿父与继室长住美国,瞿的长姐毕业于上海圣玛丽亚高中,因失恋而自残毁容,后来进了上海徐家汇天主堂女修道院,自此与家人和外界彻底隔绝。瞿的长兄自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即去英国
留学;留在国内的二哥,圣约翰读了半年,因英文太差而被除名,再进大夏大学,也因出入舞厅流连赌场而被劝退;如今闲居在家,整天和几个公子哥儿啸聚成群骑摩托打棒球,游泳溜冰,与舞女交际花鬼
混,根本不把妹妹放在心上,也懒得去过问她的一切;倒是雅嫣有时出于掩护之需,主动跟着二哥去舞场泳池游乐交际,二哥以为她身心成熟需要择偶,竭诚欢迎她插足他的放荡圈子,但雅嫣表面上虚与委
蛇,实际上则全身心投入于绝不抛头露面的秘密工作。二哥豢养的一条纯种挪威雪地大狗,由于主人对它的冷落,就成了雅嫣的忠实护卫和形影不离的伙伴。
银升停车在瞿宅花园后门的一条僻静小路,懿君下了车。她按了三次两长一短的门铃暗号,大狗吠
叫着窜到门前,隔着篱笆对着懿君蹦跳摇尾。懿君看到大狗,就知道雅嫣在家。系着白色短围裙的广东
藉年轻女佣翠玲打开后门。“俞小姐!”她随即绽开笑容,“这么早!好久没见你来了。四小姐刚起床。请进。”
懿君随着女佣从后院通过厨房进入内室。雅嫣手里抱着一只纯白长毛波斯猫从弯形的大楼梯上慢慢
走下。“知道是你!”她高兴地说 ,又转身对着女佣,“把茶点送到我房间里。”
待女佣退出雅嫣闺房,她关上房门,把大狗留在走道上,紧张地问:“刚出来?”
“刚出来。身上还有牢房的臭味呢。”懿君说,“我大哥从香港回来保我的。”
“我知道。”雅嫣飞快地轻声说。
“你知道?”
“你猜是谁来给我报信的?你料不到的。”
“谁?”
“银升。”
“银升?我家的车夫?”
“就是他。他是我们的同志。不过跟我们没有接头关系。”
“这...... ”懿君的头脑里闪出许多混杂的想法。然后,有口无心地说,“真......有趣。”
“他说,他奉指示来向我报信。后来,上面决定,想办法搬你大哥出场。”
“除了他,恐怕没有什么人能把我从那里领出来。”
“这是真的!”雅嫣从一个大银盘里拿起一个银壶,往两个瓷杯里倒了红茶,又加了白糖和鲜奶,
然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喝茶。后面的事,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你不用跟银升联络。”
“噢。”
“我们对他并不了解。”
“我也不了解。人看上去倒还老实。”
“反正我们目前跟他没有关系。”
“我难道不该谢谢他?”
“不必。这不是私人之间的事。”
“噢。”
“打这以后,我相信,很快就能看到你了。”
“这么有把握?”懿君微微一笑。
“有把握。”
“你倒猜猜,又是谁向大哥报的信?”
“知道你大哥行踪的人不会是小脚色吧。”
“他说有个‘潘先生’给他写了一封亲笔信。我不知道潘先生是谁。”
“潘先生?啊!噢!”雅嫣重新打量懿君,“这倒是非同一般。潘先生我知道。不过我不能告诉你。对不起。”
“没关系。我懂规矩。”
“潘先生亲自出面,这说明上面对你很重视。我倒没有估计到。”
“你这么小看我?”懿君看似打趣,却也透露出内心的一种真实感觉。
“我为什么小看你!”雅嫣有点生气了,“你真的这么想?”
“你别生气,我是开玩笑的。”
“好啦好啦!俞懿君同志!我们是搞革命,不是比大小。”雅嫣急忙掩盖。“我要为了一句话生气,就不想办法救你,让你在监牢里被牢头禁子强奸啦!”
懿君跳起来要去拧雅嫣的嘴。
“别来并我!一脸晦气浑身臭味。快吃点东西洗澡换衣去吧。照规矩你是要放了爆竹才可以进门
的。”
“你是革命同志还是千金小姐?”懿君昂着头说,“我这身臭气,是光荣的臭气,胜利的臭气......”
“别在那里孤臭自赏了。人间地狱里的臭气,到了你身上就变伟大了,要不要脸?”
“为了解放全中国,性命都在所不惜,还要什么脸?”
“好好好,”雅嫣说,“现在我求求你,快去把你身上的光荣、胜利给我彻底洗掉吧,再坐下去,你
身上的跳蚤虱子臭虫全都爬到我的椅子地毯上去啦!”
“警备司令部的跳蚤虱子爬到我的身上,就是弃暗投明,起义反正......”
“我知道。他们一只只都是双眼皮的,比世界上所有的跳蚤虱子都美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