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1976年夏天
暑假到了,母亲要去胶东的工地驻点儿。家里两个放假的孩子,怕父亲忙不过来。父母决定一人带一个。我就跟母亲去了工地。
住的地方是一个大院子,北边两间瓦房是传达和建设单位办公室。西边一排瓦房是设计单位的宿舍兼办公室和民工房。北边有两件房是厨房。其余的地方都碓满了各种建筑材料。我跟母亲住西边中间的一间,里面是床,外面就是办公桌。有时早上晚起,母亲跟她的同事就已经在办公桌那边忙起来了。
刚到时,只要母亲和同事几个人,民工还没有来。白天,他们都坐船去测量。整个院子就我一个人瞎晃着。后来我在河边找到好玩儿的。退潮后河滩上有很多小孔,用手指一捅旁边,小孔里就爬出小螃蟹,很小,就像虾皮里混杂的螃蟹一样大小。
河边还有一个小变电站,台子很高。我喜欢爬上去,坐在台子上等母亲他们从对岸回来。一天等出了神儿,一个路过的渡船上的人大喊,才发现已经涨潮,变电站都被水包围。幸亏还能淌水回去,如果再晚点儿,就留在变电站上了。这才知道为什么台子盖这么高。
建设单位的戴叔叔告诉我他儿子比我大三岁,再过半个月也要来了。听到后很高兴,这样就有人跟我玩了,我想。
一日,戴叔叔给了我两只大螃蟹,红红的漂亮极了,等不及母亲就先吃了,原想跟母亲留一个,吃着吃着发现,没了!母亲回来告诉她,她笑骂道:也不知道给妈妈留着,真馋!
第二天起床,母亲叫我起床。哎呀!了不得!鼻子没了!原来是因为螃蟹过了夜,我又不知要蒸熟,严重过敏,脸肿得只看到两个鼻孔了。母亲赶快送我去公社医院,打了针,回去继续吃药。母亲说是我太馋得到的惩罚。因为不痛不痒的,又没有镜子,所以我并没有在意,继续到处瞎逛。
当地的小学暑假只放半个月,所以已经开学了。母亲怕我无聊,就让我先去那边上课。教室是土胚房,残破的桌子,土克拉地,凳子还要自带,一个同学自愿帮我带一个。他们也不交学杂费,但交猪草,那个同学也帮我交了。
第一天上课,顶着颗肿着的头,四周围满了好奇的同学,当时就觉得跟城市不同。原先我们班有插班生,下课时没有一个人理他,孤孤单单的。
同位是班长,脸蛋儿总是红红的,学习很好,可他两只手都多长出一个拇指。我的凳子和猪草都是他带来的。他的嗓子极亮,在生产队的一次集会上,听他唱过“我是公社饲养员”,印象深刻。
脸终于消了肿,可我逃学了。母亲他们一离开,我就在工地找一只独轮车推着乱跑,刚开始一推就倒,很快就可以箭步如飞。最喜欢帮炊事员推水桶。
一天雨后,炊事员小张带我去钓田鸡。他站在小池塘的一边熟练地下饵儿,记得好像一放下去就有条上钩。他便一甩过来,我在地上拣起再往地上一摔,青蛙便晕了,然后再拣起来放在篮子里。(罪过罪过!)。当天晚上大家吃了一顿辣子炒田鸡,我并不觉得好吃,大人们却吃得很香。
民工来了。大院人来人往,热闹了起来。看过电影<春苗>,听说队上来了个赤脚医生,就赶忙去看,有些失望,是个男的,而且穿着鞋。我看他给一个肚子痛的女民工扎针,很快就好了,很神奇。
院子里倒有一个喜欢赤脚的,那就是我。用母亲的费图纸做了双纸鞋,穿着刚一出门就踩到钉子。母亲看到大怒,边给我消毒边骂:“工地到处是钉子,怎么可以光脚?看看,钉子生锈了,明天你的脚就会烂掉!”。担心地入睡,第二天起来发现脚还在。
那个小哥哥终于来了,可他根本不理我,因为他是来干活贴补家用的。不过
我找到一群很好的玩伴儿---女民工们。她们白天就在大院儿里砸石子儿,坐在地上,把大个的石头放在石板上,用一个铁皮做的带把手的圆圈套着石头,再用铁锤砸成小块儿。那个小哥哥也是在做这个活。工钱是按车数算的。
嘈杂的工地上,一群女工戴着头巾,坐在地上奋力砸着石子儿。我,一个小女孩儿,混杂其中,趁有人停手休息时,赶忙也砸几下。太有趣了。就这样我每天白天跟女工干活,休息时跟女工学织网兜。
9月9日,我正在河边等我妈妈回来。看到大人们坐船过来,连忙迎过去。这时工地的大喇叭响起哀乐,记得很长很长。接着广播员念着长长的头衔“我们敬爱。。。。。”大人们都站在原地严肃地听,我离母亲十步远,也吓得不敢动。当时心想“会不会是毛主席?”。不敢作声,认为自己反动透顶。
广播完毕,大人们窃窃私语,我就觉得很奇怪,因为我最早学会写的字就是“毛主席万寿无疆!”。我以为他永远不会死的,可又不敢问。
饭后,大人们聚在一起,李叔叔说:“应该是江青,她是毛主席的爱人。”突然大家看到我在旁边,马上闭嘴,母亲就把我支到一边儿。大人们的表情很奇特,后来第二年,父亲从上海出差回来说看到打倒“四人帮”的大字报时的表情也是这样的。
母亲带我参加公社的追悼活动,会场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主持人念道:我们敬爱的。。。。旁边一群老太太马上伏身嚎啕大哭。我吓坏了。母亲紧搂着我,我就在她臂膀下偷看。
因为要穿素色的衣服,可我的衣服都是带红色的,穿不得。只有一件淡黄色的勉强合格,可已经穿几天,一条条浅黑条。没办法,也只好穿着。
大家排队向主席像鞠躬,我是第一次,很紧张害怕。学大人的样子,战战兢兢地向前,鞠躬,退后,出会堂。赶快问后面的母亲,表现如何。母亲很严肃地回答:“90度角度很好,只是两只手在背后翘起来了,像坐飞机。”当时觉得丢脸的很。
终于可以回家了。火车站人山人海。母亲和同事们分成两部分,几个年轻小伙子先挤进车厢,然后在月台上看行李的人,把行李和我从车窗塞进去。
回到省城,当时闹地震都有段时间了,父亲、哥哥和全院儿的人都睡在防震蓬里。母亲嫌人太多,坚持带我睡家里。晚上很怕,经常盯着电灯看,生怕会摇晃。
学校已经开学了,看到操场上有个光荣榜,我们班一个学习甚差的女生在榜。一旁同学悄悄地告诉我:她在学校的灵堂哭得厉害,每个班选一个哭得好的去省礼堂开会,才有这个榜。另一个同学就没这么幸运,他看到那个女生哭得响亮,在一旁扑哧一笑。老师一个大嘴巴把他给煽出灵堂,大骂:你阶级敌人!我们伟大的领袖去世了,你还幸灾乐祸。同学们都担心公安会来捉他,他也灰溜溜的不敢造次。后来倒也没事儿。
9月18日,我们排队去另一个学校开追悼会。每人穿白衬衫兰裤子,胸佩白纸花。在路上就开始下大雨,纸花都湿得扁了。站在操场上,倾盆大雨从头淋到脚,广播里讲的什么根本听不清,只记得政治老师站在我前面,举着颤抖的手宣誓的样子。
追悼会结束,我们飞奔回家,地上水流成河。我们踏得水花飞溅,好玩儿极了,可没人敢笑。刚到家,看到我们院的东风车开来,后车厢上站着淋成落汤鸡的父母和同事们。
由于防震,我们就在田野里上课。工宣队每天给我们读姚文元的文章,无心听讲,就盼下课。一声下课哨响,同学们一哄而散,在大坝的边坡打滑梯,草丛里抓蚂蚱。
夏天很快过去了,我们搬回了教室。
难忘的1976年夏天,我八岁,三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