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漂亮丫头”

 曾 宁

Palo  Alto，是加州硅谷腹地一个小城，人口才六万。提起它，人们就想起已故的苹果教主乔布斯，NBA球星林书豪，“脸书”创办人马克·扎克伯格，好莱坞红星詹姆斯·弗兰科------。我们这一群，尽管三天两头从乔布斯的故居前经过，但仅仅是普通居民。我取居住地的粤语谐音，译之为“漂亮丫头”，是受了本城 著名作家庄因先生的启发。听说许多年前，庄因先生为了女儿结婚，在请柬上取这个城市的谐音，译为“跑了丫头”。八年前，我和Linda商量，要建立一个联谊团体，取名时灵机一动，何不把“跑了丫头”变为“漂亮丫头”，一样是音译，但我们是扎根于Palo Alto的“丫头”，不但“不跑”，还要追求“漂亮”。

于是，“漂亮丫头”俱乐部正式成立。当时，我写下《“漂亮丫头”聚会去》的散文，记载这一盛事。《侨报》刊登，《文学城》转载，读者颇众，余波震荡，两年之后，“买买提”网站重新刊出，再次掀起轩然大波，有褒有贬，有骂有夸，愈到后来愈是离题。然后，尘埃落定，留下一个成果——约定俗成地，“漂亮丫头”成为Pala Alto市在正式中译“帕拉阿图”之外的另类名字。它的别致和丰富的暗示，引发了国内来美游客的好奇心，不少人到了旧金山，点名要去“漂亮丫头”观光。

 今天，我设立的漂亮丫头“玫瑰”微信群里一个提议，"漂亮丫头"的中国新移民们应声而来。依旧在“漂亮丫头咖啡馆”。老板笑眯眯地站在柜台前迎接，八年间，我来过许多次，知道他是伊朗移民。至于每一次都提供高规格服务，且呼她“老板娘”时，眨巴着长睫毛，回应以灿烂笑容的意大利丽人，其实是雇员。真正的老板娘不常现身。柜台后面的咖啡机，此起彼伏的，是泡制“拿铁”或者“摩卡”的响声。

三个女人一台戏，我们二十多人一落座，馆里就变成群鸟聚集的林子。麻麻一头麻利的短发，雪白明净的肤色，时髦的短裤、纱衣，挂在椅背的包包是品味不俗的的限量版。她告诉大家，高中行将毕业的女儿，准备报考绘画专业。"你是苦尽甘来。”我对她这么说。她的奋斗史是大家晓得的，二十年前她随留学生丈夫来美，她从abc学起。站稳脚跟后，两口子赤手空拳地打拼，几番风雨，多少艰辛，丈夫终于成为本市举足轻重的企业家。她急流勇退，享受安闲生活。这个地方，早在上世纪末，就有过“一天打造65名百万富翁”的奇迹。像麻麻这样从零起步，迈向巅峰，又归于平淡的达人，不知凡几。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是一部跌宕回旋的长篇小说。

笑得比黄鹂还清脆的女士是谁？聚会时，我傻傻地问：“你的孩子是不是正跟我学画？”她连连说是，已经学了好几个月。怎么没有印象？她再提醒：我不早说过，今晚要来吗？原来，她是最近才加入“漂亮丫头玫瑰群”的。唉，我这糊涂虫！教我欣喜的，不但是她迷人的笑，更是微信群的生命力与凝聚力。

人逐渐到齐，店里唯一一张长桌几乎挤不下。女人之间迅速展开拿手的话题，吱吱喳喳，气氛热烈无比。YUANQING以粉红中式长衫出场，衣袂飘飘，清雅出尘。她刚刚从深圳移民过来，鼓励大家和她一起，每天去山麓公园学习太极拳。敏和LINDA一样，以房地产经纪为专业，她体态的轻盈窈窕，来自舞蹈锻炼，她对“漂亮丫头”的方方面面了如指掌，席间成为胜任愉快的“顾问”，校区，超市，购物中心等等如数家珍。头部围拢成为向日葵的一堆，以麻麻为“花蕊”讨论如何在斯坦福购物中心扫“白菜。”花瓣儿似的尘尘最爱吃喝玩乐,可她有三个孩子，都还小，老大喜欢篮球老二要送去学舞蹈，老三还在蹒跚学步，不知道该学啥，而当妈妈的尘尘每天还得在家上班。旁听她们争论，驳难，偶尔互相捉弄，坦诚地交流，不能不佩服她们的心态。

   不知谁喊了句：“八年前，你写进文章里的妈妈们都来了吗？让我们认识认识嘛！”我屈着手指，一个个点名回忆。洁洁搬到东湾了，她当“海龟”的梦终于醒了，说眼下已放下心锚，专心体验平凡的异国生活。萍最近没有联系，事实上，她的女儿离开这里，去上大学，“跑了丫头”已成定局，她自己也逐渐淡出大家的视野，毕竟，单身妈妈不容易。那位被大家誉为“娇俏可人，含情脉脉”的女士，早已和先生一起买下房子，开开心心地当主妇，咱们别眼红，人家的先生对她可是呵护备至呢！

说话间，洁云进门，宛如一朵洁白的云彩，一身白衣恰好对应护士的职业。她兴冲冲地宣告，最近微信群开了好几个“私房菜”。大家停止交谈，站起来，拿起洁云的手机，扫瞄二维码。大家立刻从私房菜聊开去，这个城市集中了太多的科技新贵，房价飙升，百物腾贵，在中国人家当保姆，也给炒出月薪三四千美金的价码。租金昂贵，还限制了小本经营的中国餐馆的扩张，虽然中国人不少，但正宗中餐馆难找，难怪以微信引领的小吃群，风靡硅谷。

   望着兴高采烈的女人们，我由衷地微笑，为历经八年风雨的俱乐部而庆幸。Linda走进我身边，低声说：“时间到了，我要带客户去看房子，不一一告辞了，免得扫大家的兴。”我悄声说：“看来大家兴犹未尽，她们说要去学院路‘大班’餐馆吃饭。”

   我目送Linda窈窕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想起，八年前，我刚写完《漂亮丫头聚会去》那阵，她也刚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前夫从此海归，儿子由她抚养。单亲妈妈“八年抗战”，风雨塞途。她何尝不渴望一份成熟恒久的爱情，一个温馨的家庭，但是理性告诉她，目前爱情与她尚未结缘。她不守株待兔，反而将精力注入事业。全市响当当的“百万经纪”称号，就是她孤身奋斗的报偿。

我端起咖啡杯，呷一口变凉的咖啡，耳边响起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我走了，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还是放在心里吧！”去年，上海一个微信群，将三十年来断绝联系的“初恋”的音讯带给我。今年初春，栅栏旁边的苹果树著花最盛的时节，他读完我的《漂亮丫头聚会去》，从上海来到硅谷漂亮丫头,找到这家咖啡店,也找到我的家，见到我的儿子，还有热情招待他的平。我的丈夫平，请他上意大利餐馆，给他斟上葡萄酒时，真诚地告诉他， 我们的同桌故事，这里很多朋友都从微信知道了，都说我和他不容易，三十年加上远隔重洋，却依然彼此惦记着。

他告别那天，只对我说了这一句话。我站在苹果树下，头上，一蓬蓬粉红色的花， 他挥手离去。我抬头，太阳强烈的光柱，穿透一丛丛花，烧灼着新长出的白发，中年沧桑的心。

“曾宁，在想什么？快点过来！”爱跳舞的Maggie和Grace向我招手。

我擦去眼角的泪花，笑着走过去，胸有成竹地和她们讨论；“我在想,我们成立一个‘漂亮丫头演出队’怎么样？今年排练，明年中秋登台没有问题。除了一组拿手的民族舞，还有敏的古典独舞，练练的小提琴独奏，欣娜的个唱。哎，别漏掉Tina的肚皮舞，Yuanqing的太极拳。加上Grace的化妆示范，够丰富了吧？何况，还有Lynn和Jinli的舞台背景美术，劲松和Linda的脱口秀，想不轰动也难----”她们一点也不觉得我过分天真，拍手叫好。这时，咖啡店外的橡树上，鸟儿约齐了似的，起劲斗歌。云影在帘下停驻。一群不再青春然而生命力弥满的女人，把笑和心里话，撒在“漂亮丫头”的广阔空间。

前年，我应国内一家出版社之约，整理一本散文集，为书名踌躇好久，最后以《“跑了丫头”风情录》为名付梓。“跑了丫头”一语双关，既是地名，也是自况，我不就是从中国跑出来的丫头？说话间，我们这一群到了中年，儿女长大，飞离小巢，上学，工作，结婚。不但下一代，我们自己，每逢到了寒暑假，也多半往国内跑，一年中至少三个月离开这里，名副其实地“跑了丫头”。可是，今天我舍弃“跑了丫头”而就“漂亮丫头” 。我们从前的邻居乔布斯有名言：“坚持饥饿，坚持愚蠢”（ Stay hungry,Stay foolish），我想在后面续上“坚持漂亮”。在“漂亮丫头”落地生根的中国女人，以自强、自信，对抗岁月无情的侵凌，俱乐部女友们的人生就是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