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韵
曾宁
电视剧《悬崖》热播,那首曾经在四十年代走红中国的《苏丽珂》又一次被年轻人传唱。我第一次听到它,就在我十岁那年。
外婆是烹饪能手,尤其擅长西餐,可惜在那个时代,物质极为短缺,什么都凭证买,难为无肉之炊。一年之中不多的几次,每当极为稀罕的肉香从布满烟垢的逼窄厨房飘出,在弄堂深处的冬青树下盘绕之时,我们无不雀跃,高呼:“吃大菜啦!”稍后,在饭桌前,老也好,小也好,无不摆出风卷残云的架势,把洋葱汤、烤牛肉、红酒鸭脯,一一报销,用不了二十分钟。到了最后,应邀参与这类非正式家庭宴会的亲朋好友,拿起难得一见的带樟脑味的花格布餐巾,有点不好意思地揩揩袖口和衣襟,擦去刚才狼吞虎咽的痕迹,由衷地赞美:“比西菜社的地道多了。”忙碌了大半天的外婆,一边小口小口喝牛奶红茶,一边满怀遗憾地抱怨:“做这个不难;难在买!这一块小牛肉,凭肉票还要乘21路电车,跑到三角地小菜场排队买来,红酒奶酪呢,也得麻烦远洋轮当船员的朋友带来,”
不过,厨艺被誉为“百里挑一”的外婆,有一个长久的遗憾,她好几次对我说,有一种西菜,是她平生所品的美食中,味道无以伦比的,可惜,她做不出来。“那是格鲁吉亚家乡菜啊!可惜,走遍上海滩,也找不齐调料------对了,还有一首歌-----要没有那独特的旋律伴着,氛围还是不对。”外婆对我这个上小学的女孩怀旧,格外放得开,托腮长叹,两眼闪着泪花。
原来,缠绵一生的异国风味,藏着一个凝聚人生百味的故事。
四十年代的上海弄堂,连体别墅,外观雷同,是欧陆的殖民地式,别墅里的人家,在变幻莫测的时代风云里,各个上演着千差万别的悲欢离合。
外婆非常喜欢这位名叫伊莎贝拉的小姐。外婆家招教钢琴和舞蹈的家庭教师时,她上门应征,自称法国人。尽管栗色头发和乌黑的眼睛,并不像惯常在霞飞路一带烟视媚行的巴黎女郎,但外婆欣赏她稳重优雅的举止,还有少见地流利的中文,马上接受了。那时伊莎贝拉小姐,三十七八岁,未婚。她来我们家执教不久,我姨妈的芭蕾舞进步不少,舅舅们的钢琴技艺也突飞猛进。外婆高兴地将她介绍给一位住在附近的教友家任家教。
外婆和伊莎贝拉小姐闲聊时还知道,这位洋小姐的西餐做得满地道,便多付工资,请她加教西餐烹饪。经伊莎贝拉小姐手把手的调教,外婆的厨艺终于能登大雅,很快,外婆青胜于蓝,一道陌生的菜式,她只要吃过一次,便品咂出它的特点,进而炮制出几乎一模一样的一盘。有时,外婆问伊莎贝拉小姐:“你教我,该是有代表性的法国菜吧?上海的几家著名西菜馆,有罗宋汤和炸猪排,我都交关爱吃,你能不能教给我?”伊莎贝拉小姐不屑地说:“那属于罗宋菜,在贵族的菜单上,排不上。”外婆看她高傲地扬起的脖颈,不好意思地说,那是那是。顺势问起她的身世来。伊莎贝拉小姐不肯细说,只说十岁时跟随父母来中国,父母相继亡故以后,她只好自己讨生活。
一天,教友太太神秘兮兮地上门,问外婆:“那位伊莎贝拉小姐,你了解底细么?”外婆忙问怎么回事?她说:“我家娘姨老底子在静安寺路一带做过,上次伊莎贝拉小姐来我家教钢琴,娘姨说她认识这位小姐,哼,哪里是法国人,罗宋瘪三!”外婆大吃一惊,脸颊白了一阵,又转为原色,谨慎地说:“撒谎虽不好,但也是不得已 , 人品好就行-------”
教友太太哼了一声:“人品?舞女出身,能好到哪里去?”这回外婆仰望着阴沉的天,没有话说了,教友太太继续道:“仙乐斯、百乐门,她都待过,人老珠黄,才来虹口骗人!我是再也不会请她来了,你也得好好想想,你女儿才十一岁,天天跟着这种女人的屁股后头转,别学坏了!”最后一句话打中痛处,外婆不能不严阵以待了。看来,不辞退伊莎贝拉小姐,隐患难除,可是,这么好的交情,这么好的老师,怎么开口呢?
然而,事情以外婆想不到的方式解决了。伊莎贝拉小姐自此后不再来教课,也没有留下音讯。外婆先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日子久了,又想念起她。多好的朋友,每次都带来阳光。“不知道她怎样了,一个人,日脚哪会容易?”每次做西菜,外婆便叹气:“伊莎贝拉小姐在就好了,她会教我新花样的。” 如果此刻伊莎贝拉小姐在门口出现,外婆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你哪里去了?我们等你上课呢!
思念中的外婆,终于等来了伊莎贝拉小姐的消息,那是四十年代末,黄浦江即将飘起五星红旗。一封短信寄往外婆家,是歪歪斜斜的中文:“我要离开中国了,我记得我还欠您一堂烹饪课,请您来我家,我把它上完。”外婆伤感地说,人家有自尊,她不上门,怕我们不欢迎。那好,我去。
外婆按信上地址,走到虹口一条弄堂,那是极普通的公寓,她敲敲深红色大门,门应声打开。伊莎贝拉身穿白色大花边圆裙,戴红色头巾,两条辫子长长垂下。“你好, 我的真名叫丽卡,格鲁吉亚人。” 外婆看到,她身后的餐桌上放着一些从来没见过的调味料,还有不多的菜肴。
“你先吃,吃完就知道配方了。”丽卡说。丽卡边弹钢琴边唱格鲁吉亚民歌《苏丽珂》:“为了寻找爱人的坟墓,天涯海角我都走遍-----”
外婆掂起一只奶酪馅饼,名叫“喀查蒲瑞”, 格鲁吉亚的奶酪香味扑鼻,口感绵软,掺着蘑菇的鲜,蕃茄的酸甜,外婆缓缓咀嚼,少有的温馨立刻涌上。 原来,丽卡的童年在格鲁吉亚度过,那是一个盛产柑橘葡萄,拥有许多温泉的地方。父亲是普通的铸造工,母亲在畜牧场制作奶制品,家境一般,但父母很注重丽卡的学习,后来赖以谋生的芭蕾与钢琴,都是那个时代学的。每天课余,丽卡去田野里摘来蘑菇和蕃茄,做可口的奶酪馅饼。漂流万里,童年的记忆,尽在一块奶酪饼里面。
“但我只能静静地哭泣,亲爱的你在哪里?”丽卡轻轻弹唱。外婆轻轻叉上一只鸡块,入口竟然是猝不及防的辛辣,那滋味,虽然冲但是醇厚,恰到好处的刺激,叫人几乎落泪,想不到焦黄的外观下潜藏着如许劲道。外婆细嚼下,才晓得佐料不是常见的辣椒,而是至少四种格鲁吉亚产的陈年香料。 十月革命以后,丽卡的家发生惨变,爸爸参加了孟什维克,反对执政党的政策,主张脱离苏俄 ,被定性为“机会主义者”,遭受灭顶之灾,在一个下雪的夜晚,苏俄的枪炮声恍如四面楚歌,格鲁吉亚的孟什维克士兵血流成河,爸爸被抓走,从此没有回来。她和妈妈惊惶逃跑,那天丽卡回头看一眼她的家乡,泪眼模糊。
她们辗转多处,后来投到白俄聚集的东北。妈妈在途中害了重病,临死前一句:“我们离开格鲁吉亚了么?” 她话音刚落,火车已到达哈尔滨,没有人知道妈妈期盼的答案是什么。
她在哈尔滨,无法找到工作,在老乡的帮助下,丽卡来到上海。举目无亲,只能凭姿色和技艺,下海当舞女。
“花丛中一朵金色的蔷薇,朝霞般鲜艳美丽-----”锅里白汽上扬,一只只雪白的“金卡里”和盐水,莳萝一起煮开,咬开包子底的一口,伴着洋葱的牛肉馅儿汁水淋漓,香浓袭人 ,金卡里的模样极其象上海的小笼包。
舞女的生涯令丽卡无奈厌恶,她寻找一切机会脱离那个地方。在上海的一家弄堂石库门下,我的外婆和一群孩子们正在开心地等她来教课。外婆买来上海小笼包招待她, 小笼包是那样的熟悉,她忽然觉得,她回到了故乡,这里就是她渴望已久的家,她愿意一直依傍着这个家庭,带大这群孩子们,每天下午和太太一起烹制下午茶,研究烹饪,裁剪,闲聊,就这样渡过一生————-然而,丽卡碰到昔日的娘姨时,她知道她不过是做了一个美好的梦!
外婆低下头,不敢直视丽卡的眼睛,她小心端起碗,那是土黄色的哈绰尔汤,喝一口,才晓得它绝不简单,由肥瘦适当的羊肉当主料,里面有香叶碎、胡椒末、大蒜,桂皮,欧芹,核桃仁和不知名的香料,颜色不象常见的“罗宋汤”那样大红鲜艳,口感亦不如罗宋汤的浓郁,喝下去,才知道那鲜美无以伦比,特别是鲜核桃所焕发的清香,带一些悠长的涩。外婆暗里叹道,一碗带适度咸涩的美汤,是时间长河里不沉的小舟。 长江那一边枪炮响起,如同当年格鲁吉亚被围,丽卡必须又一次提起行囊走向另一个地方。丽卡再也无法回到她的故乡了,她将飘落何处呢?外婆的泪滴在汤碗里,丽卡没有说话,只是反复地吟唱《苏丽珂》。
到了五十年代,外婆才知道,那首《苏丽珂》,原来斯大林举行婚礼时用作前奏曲 ,至于她那次上门品尝的菜肴,也是斯大林最爱的家乡菜。她实在不明白,号称“铁人”的斯大林和被斯大林迫得亡命天涯的丽卡,为何在听觉和味觉上,如此一致?
外婆早年说的故事,那首歌,那些佳肴,被我压在心底 。直到前几天,儿子告诉我,他初中最好的朋友伊利亚,是格鲁吉亚人后裔,“他的爸爸妈妈虽然出生在加州,可是,都会做格鲁吉亚菜。”
今天,我应邀来到伊利亚家里,推开深红色的大门,《苏丽珂》的歌声迎面扑来,戴红头巾,穿长圆裙的女士笑着说:“欢迎,我叫丽卡!”又一个丽卡!她身后的餐桌上,摆满奶酪馅饼,炸鸡块,小笼包,还有羊肉汤。
在主人的热情邀请下,我端起一碗哈绰尔羊肉汤,延绵不绝的咸涩,宛如游子的泪水,从外婆端起的汤碗,穿越60年,倾注进我的口腔,热热地滚入胃中,一股暖意从胃中回味至心头又涌上我的眼眶。
我心中的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角落里一台老式电唱机在播放:“为了寻找爱人的坟墓,天涯海角我都走遍,但是我只能静静地哭泣,亲爱的你在哪里?”
欢迎你来玩
http://www.youtube.com/user/Baohuluxiake?feature=mhee
写得太好了.
你真的是有天赋的.
我不觉得你的天赋次于严歌苓.但可能你没有她怎么勤奋,也没有她那么走运.
我真的为你的美文倾倒
宁妹妹,Good luck!
写得太好了.
你真的是有天赋的.
我不觉得你的天赋次于严歌苓.但可能你没有她怎么勤奋,也没有她那么走运.
我真的为你的美文倾倒
宁妹妹,Good luck!
夜莺站在树枝上歌唱,夜莺夜莺我问你
你这唱得动人的小鸟,我期望的可是你
夜莺一面动人地歌唱,一面它就低下了头
好象是在温柔地回答,你猜对了正是我
是么?
每人都有迟早的坟墓,故情旧忆却无葬处,于是她只能悠悠地徊顾,留我与沧桑共度。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