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今天,我辞去会计师助理的工作,回家当全职主妇。同事们惊愕地注视着我的离去,金融危机的今天,我竟然辞职! 公司外正午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情愿在黑暗中摸索行走。
又是一个宁静的下午,丈夫还没下班。我刚刚给市图书馆打过电话:请给我留下“ 1848 年怀俄明石泉镇惨案”的全部资料。
我端坐在沙发上,面前一杯绿茶。对面的长沙发没有人,却也有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
门铃响起,他来了!
我的腿几乎迈不动。心在狂跳。
门打开。
他,一个中国人,站在我面前,短短的头发,因凹陷而显得特别大且忧郁的眼睛,高额头,厚嘴唇。黑色短褂子和中裤。
他一定看见我的失魂模样:失血的唇,失神的眼睛,失重的身体摇摇欲坠。
“玉兰。”他开口了。
我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话,一辆鲜黄色校车嘎地停在家门口,我的儿子跳下车,一路嚷着:“妈咪,我回来啦!”
我和他顿时僵在那里,都惊慌失措地盯著我的儿子。
幸亏我应变有术,及时调整表情,微笑地应答:“宝贝,这位 UNCLE 是我家的新花匠,快叫 UNCLE 。 ”
花匠急忙笑道:“嗨!你好,我叫尹。”
我招呼道:“尹,你看了广告来应征花匠的吧?先喝一杯茶,明天再工作吧。”
尹躬身道:“不喝了,谢谢。太太,我明天开始上班,只是,只是 ---- ”他欲言又止。 儿子跑进自己的房间玩电脑游戏去。我对尹说:“有什么话直说吧。 ”
尹说:“太太,我的一只瓷碗丢失了,听说在你家里,是吗?”
我不动声色:“是的,就在柜子里头,你拿去吧。”
他走近柜子,打开门,取下瓷碗。他转过头来向我道谢时,我的脸上已褪掉红晕,换上漠然的平静。
傍晚,丈夫下班回来,我告诉他两桩事:一,我辞职了,二,新雇了一名花匠。这两件事都令他十分不满:“我看你是懒惯了,真是莫名其妙!又辞职又雇人----多大的负担啊 !万一我失业了这个家怎么办?”我默默地听他训斥。
第二天,尹到来,对我礼貌地招呼一声,然后走进院子,埋头干活。我在门旁观察,他挥锄扬铲,身手熟练。更教人惊讶的是,他知道所有工具放在哪里,连藏在车库角落里的水管也一下子找到,看这架势,他不可能是头一次来,肯定早已知道我家这花园。
我心里五味杂陈,走进园子,站在他身后,他知道,但是没和我说话,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拿出青花瓷碗端详。
临走,他又一次拿出青花瓷碗,问:“太太,你喜欢这个瓷碗么?”
我笑笑:“这玩意,在大陆多了去了。”
他沉默半晌,忽然又问:“你是不是玉兰?”
我微笑:“不是,我名叫伊人。”
他以深不可测的目光看了我好一阵,向我告辞。
太阳落山了。
三
第三天.客厅里,他坐在我对面。两杯绿茶,缕缕轻烟升起。
“ 伊人,你不要害怕,”尹使劲咽一口吐沫,“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
我注视他,他手里把玩著那只青花瓷碗。
我的心狂跳着,天!他终于说出来了!
尹接著说:“是的,一百多年前,有一个人,埋在你们后院。这故事很长很长,你愿意听么?”我点点头。
“好吧,我从头说起 ------
“光绪年间,广东外海乡下的渔村,住著两个家族——陈姓和林姓。
和封建时代的许多宗族一样,陈林两家族积怨多年,经常发生械斗。每次棍棒交锋后,屋场上都留下几具尸体。累积的死亡,叠加的仇恨 . 然而,这块恐怖的土地之上,居然开出奇异的爱情之花。
那一年,广东大旱,寸草不生的土地上,陈家的一位少年和林家的一个女孩儿悄悄相爱了。 ”
茶的烟雾袅袅而起,我的眼睛笼罩一层雾-----------面前的男人变得年轻俊秀,大约只有18岁。他低声说:“玉兰,嫁给我!”那是广东的农村,干裂的土地,刚刚经历一场大战,鲜血干涸在泥土里,我的眼睛模糊起来:“尹----你的六叔刚刚砍死了我堂哥!”忽然,尹背后不远处传来厉声叫喊:“快杀快杀,林家人来抢水井啦!”我身后也响起叫喊:“男人们快拿武器过来,保护水井,不能让陈家人得逞!”尹慌忙叫:“玉兰,我们快跑!”
-----------客厅里,我定下神,尹继续说:
“ 他们的爱情当然不见容于祠堂和家庭,他俩商议逃跑。恰在这个当口,陈姓少年看见一艘系著大红花和披著彩色缎带的大船驶近村前埠头。船头一个身穿西服的中年男人,神气活现。他脚旁摆著三口巨大的箱子。旁人都说,这位阔绰的“金山伯”本来是乡间的贫困农民,去了一趟美国,发了大财,如今返唐山了,老婆孩子都沾光啊!船上这些箱子,就是有名的金山箱!里面金银财宝绫罗绸缎一辈子用不完!
陈姓少年一听,忙告诉林家女孩:“我也去美国吧,早就知道那里钱好挣,到时候回来风风光光地娶你。”林姓女孩一激灵:“不,我们一起逃到美国去,我扮成男孩,你就说是你朋友,和你一起上船。我从小不裹脚,能走路。”
就这样,林家女孩当掉家里祖传的金耳环,买下两张船票。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登上了俗称“大眼鸡”的三桅船。同去的有陈氏家族的族长河伯、堂兄阿良,堂弟阿华还有陈姓少年的亲伯父陈大伯。林家女孩偷跑出来,戴上毡帽,扮成小伙子,悄悄上船。她背上挂着包袱,里面有几件换洗衣服,手里端着一只青花瓷碗,碗里盛着刚刚炒熟的河粉。
船长是个英俊高大的中国男人,肤色黝黑,浓眉大眼,大约四十岁。他冷冷地盯着每个上船的人,看见林家女孩时,他嘴角扯动一下,但没吭一声。
陈姓乡亲们排队在后,由于船钱没交足,船长提出条件,让他们充当临时苦力,将一只只货箱扛上船,赚来的工钱抵船票。首先来个测验,让大家从码头和甲板之间的“过山跳”上走一趟。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踏上不足一尺阔的木板,踉跄一下,险些跌下,水手立刻截住他,将他推出队伍:“你不能去!”那男人连忙弯腰请求:“让我再试试!”水手哼一声:“别说在这里当搬运,到了花旗国,得天天下井挖煤,你这身架子能对付么?回去抱孙子吧。”陈族众人见了,都倒抽一口冷气,连精壮后生也退了下去,先四处借钱好去吃顿饱饭,然后扛木箱上船。
陈姓家族的人登船以后发现,他们身后还有一群,那是被捆绑着的外乡人,凶神恶煞的人贩子用皮鞭赶着上船,原来他们是“猪仔”中最下贱的,靠卖身来赚船票的。他们住在底层筒仓里。
岸上,送行的女子,一个个穿上簇新的“出客装”,哭成一团,精心搽上的胭脂被泪水泡得一塌糊涂。海风将她们的哭声地送入“大眼鸡”上的男人们耳里,男人们都堵上耳朵。族长河伯冲上甲板,朝岸上大吼:“别嚎了!我们又不是去送死,都滚回去!”
女人们都捂着嘴,低声抽泣,孩子们依偎在母亲身旁,老人们在一旁揩着通红的眼睛。 陈大伯再也忍不住,冲到船头叫道:“宝宝妈,你带好孩子,我挣钱回来,再也不走了!”阿华也哭成了泪人:“爸爸妈妈,你们别牵挂,我到了那边马上寄钱回家!” 船上的远行人愈来愈冲动,炸了窝似的。一名小伙子隔着舷窗拼命呼喊:“爸妈,快去求求他们不要打妹妹,我一定会寄钱,把妹妹贖出来-------”一个刚刚当上爸爸的嗓门嘶哑:“孩子妈,不要卖掉过冬口粮,我会寄钱还债的。”-------
岸上原本已低沉下去的哭声,又升到高潮。船开出港时,好些女人晕死在码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