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跟她一起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在公众场合这样搂住吻她。他搞不清楚这是爱还是歉疚。但是,他知道这里面没有感激,那一直横亘在他们关系中的一道看不见的墙。 “怎么想起来一个人来看电影?”
“惩罚你!让你下次一个人来看50度灰。”
“wow”,他故意夸张一下,“听说里面有SM,我一个人可是不敢。我带我秘书来吧。” 她立刻想到Helene,就暗淡下来,那个性感尤物,虽然她相信他与她之间没有任何的私下关系,但是这毕竟只是一种直觉。
“走,我带你去一家餐馆吃饭去。”他抓住她,穿过马路,来到Brown的停车位。 Brown替他们打开车门。上了车,他对Brown说,去GPS的记忆地址,找China WOK。 “China Wok?”
Brown重复一句,然后看了一下GPS上的地址,确认了自己的猜疑,就是他成长的那个街区的中餐馆。那是洛杉矶地区有名的黑人区,治安非常糟糕。他看看表,已经夜里十点。他不明白老板为什么在情人节的夜里,要他开车去这样不安全的城市。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自己的手机给太太发了一条短信,把地址告诉太太。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老板和Lisa搂在一起,想到自己出生在美国,成长的城市,是洛杉矶地区治安最差的城市,几十年也没有任何变化。而老板这么年轻的华人,才来美国十多年,却做这么大的生意,他不由得叹口气,为了自己的族人,也为自己。但是,对于五十岁的他来说,命运已经如此。他把汽车缓缓地开出了停车场。 接近目的地的时候,Sean让Brown关掉GPS,他直接指挥路径。他们穿过一条非常窄的GPS上也不会有的小巷,绕过一个大垃圾箱,到了一排平房的后面。整个的路程不出Brown的意外,昏暗,颠簸。
Sean让Brown把车停在一棵大树的地下。然后对Brown说:“Brown,如果发现有人接近我们,要立刻开车离开,最快速度!” “先生,我明白。我就是在这个街区长大的。”
“是吗?那你知道China Wok?”
Brown手指向那排平房中的一扇防盗门,说:“我小时候是一家汉堡店呢,先生。后来一个香港人买下来,改成中餐,叫China wok。如果我没有记错,第三家防盗门,就应该是它的后门。”
“是,Brown,那是通厨房的后面。以前,防盗门上有一面大镜子,在我们晚上收工,开门之前,我们都要在里面看一下镜子,确保外面没有异常状况,才敢打开防盗门。”
“你们?”Lisa依然依偎在他的怀里,听到他这样讲,才抬起头来看着他,“你在这家餐馆工作过?”
“那是90年代,我刚刚来美国,在UCLA读书。我在这家餐馆打黑工。” 他看着Lisa,她的脸上挂着笑容,一种傻傻的幸福感。
“Lisa,你还打算接管太平洋银行吗?”
Lisa想不到他会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从情绪中转出来,说:“Sean,那是我的职业最高的层次呀。”
“但是如果你不是董事长的女儿,你就不会有这个机会。”
他的这种说法让Lisa有点儿生气,不过她克制住自己的脾气,说:“Sean,正因为我是董事长的女儿阿,我才更应该接管银行呀。我跟你说过耶,这也是我母亲临终前对我的希望呀。” 想到母亲,Lisa就会难过。在Lisa看来,母亲是活活被Susan气出来的癌症。临终前,母亲已经不能说话,只是拉住她和董事长的手,放在一起,嘴唇翕动。她完全不明白母亲说的什么。还是父亲理解了母亲,对着她说:“Darling啊,你放心,我会让Lisa继承银行的,你的那部分股份,我明天就安排律师转移到Lisa的名下。” 母亲在听完父亲的话以后,长舒一口气,手就软了下去。 她要继承太平洋银行,这是不容许挑战的事情。她立刻对Sean警觉起来,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情人节的深夜,把自己带到这个地方来。
(二十六)
他看着那扇铁门,还是那么熟悉。十多年来,就没有变化过。他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China Work,是一个UCLA的师兄黎智许引领。黎师兄告诉他,老板不喜欢打工的从前门进去,所以,他们都从后门进。这让他有点儿紧张。同学敲了半天,一个瘦瘦的男子开了门。
“嗨,二师兄呀,怎么又光着膀子呀。小心一会儿薛姐姐来上班了,咬你的小鸡鸡呢。”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平时在学校温文尔雅的师兄,却说出这么下流的话,他觉得自己的脸都红了。
“臭小子,又带只嫩鸟过来呀。薛姐姐最喜欢啃嫩鸟啦。”
“这是我师弟,刚刚来美国,我们这里不是缺洗碗工吗?我带他来见工呢。”
“去吧,老板在里面。”二师兄把门又锁死,然后放一块硬纸板在门后面的空地上,躺倒上面,继续抽烟。他们都知道老板是谁。在来餐馆前,黎智许就提醒过他:这家餐馆的老板特别喜欢别人叫他老板。所以,不要问他叫什么名字,只叫他老板就可以。
黎智许带着他,穿过厨房,来到里间。赫然一个大块头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迎面撞过来,险些就和他们撞成一团。
“小黎?嗨,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老板,我昨天跟你说的,带一个师弟,来洗碗。”
那个叫老板的人,就看着他,他也看着老板。
“来多久了?”
“前天刚到。”黎师兄帮他答了。
“大陆哪里人?”
“山东。”这次他自己回答了。
“嗯,山东不错啊。在国内干什么的呀?”
“海州日报编辑。”这是他一直非常自豪地职业。
“文人呐。”老板突然大笑起来,“你吃得了苦吗?”
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已经被问了不计其数。自从他决定考英语出国,身边所有熟悉的人都怀疑过:你这样文弱的一个人,到了美国,吃得了那个苦吗?
为了这个问题,他不厌其烦的回答过许多人。甚至,他的妻子都为此而哭泣过。但是,他实在是不甘心在这小报社里混到退休。如果说,在国内回答这个问题,自己还有许多的底气的话,现在,真正到了美国,特别是为了这份工作黎师兄竟然收了他50元钱——那可是他带来的所有美金的十分之一,他已经没有退路。所以,他只是微微一笑,对老板说:到这一步了,由不得人呀。
老板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中!有前途呀!”然后转头对黎智许说:“你这师弟比你强,你整天就想着挣轻快钱呢。”
“走,”老板抓着他的手,穿回厨房,来到一个水池前,对他说:“来,就这里干吧,第一遍用洗洁精,第二遍清水。洗干净了,就放到那边的架子上。”
说完,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老板就已经离开了。
这时候,他才看到,自己竟然被老板领到了碗盆的海洋中。除了老板引他走进来的那条路,周围再没有空余的地方,全是碗、盆、杯、碟、刀、叉。而那些客人吃剩下的饭菜,也有许多留在这些碗盆中。他突然觉得恶心,恶心的想吐。他想问一下黎师兄,应该如何一个程序,但是根本就见不到他的人影。
“快点啦,嫩鸟,午休马上要过去了,晚餐要很多的碗盆呀。”远处,传来二师兄慢悠悠的声音,一副事不关己的味道。
他伸手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只碗,就好像拿着的是笔一般。一块油炸的鸡块浸着一些调味汁,从晚上滑溜下来,跌落另一个有着汤水的碗中,汤水就溅出来,溅落他的脚面,他赶忙收脚,手里的碗就跌落地上,咣当,碎了。
那破碎的声音似乎把他的心脏也击碎。他呆立不动,等着老板进来责骂,或者二师兄从地上跳起来。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突然明白,自己就这样被扔在了一片荒芜之中,虽然是供应饮食的厨房,虽然周围都是说中文的同胞,但是,他就这样被扔在一片荒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