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闪电
在烂漫的马缨花夹道的黄土公路上,一头黑熊蹒跚着,于是,拉化肥的东风车只好嘎然刹住。当黄云样的灰尘扑向黑熊时,一头小熊从公路下方的栎树丛中钻出来,蹿到母熊身边。它们四只小眼睛向汽车一闪,然后忽然就消失在公路上方的杂木林里了。
司机说:“正好,到你们下车的地方了。”
于是,一个青年女子从驾驭室轻盈地跳下,她返身接下两个提包,然后,一个中年男子也下了车。
虽然是盛夏,但时近黄昏,高海拨的山风吹来,多少有些寒意。女子打个冷颤,惊咤地叫:“好冷呐!”随即双手交叉抱住自己单薄的短袖衫下的光臂。男子正把两个提包往自己左右肩上挂,听女子喊冷,就咧嘴笑道:“谁叫你只穿这点点呢?漂亮不怕冷,是吧?”女子说:“谁要漂亮啦?我根本不知道这山里的气候,也没人事先给我讲一讲。”两人边开着玩笑,边打算朝公路下方的食宿站走去。
正要动脚,却见坡下来了两个山里男人,小跑着向上赶。男子说:“大概是他们啦。”女子说:“嗨,你看,其中一个好象是瘸子。”男子说:“听说他们的会计是瘸子,但没见过面。”
一会儿,山里人来得近了,就听见不是瘸子的那人招呼:“是地社陈科长么?”连声赶声地招唤,并比先前赶得更迅急。
当那两个山里人走近时,女子不由得咯咯笑出声。男子问:“笑什么?”女子压低声音说:“你没见吗?”说着,向男子挤挤自己的左眼,又瘸一下自己的右腿。男子也笑了,因为他也发现,那走在瘸子前面的山里人是一个独眼,这一瞎一瘸两人相配,实在滑稽。
独眼和瘸子风一样走到这男女身旁。独眼笑问:“你就是陈科长?你就是夏悦同志吧?”
男子说:“是的,我是陈辉,她是夏悦。你们是江外供销社的吧?”
独眼说:“对,我们就是江外供销社的。我是王有发,是主任;他是王德才,是会计。我们昨天就来到这里啦,是专来迎接你们的。”
瘸子帮陈辉拿了提包,四人朝下走去。
边走夏悦边想:“一个供销社的大权,就操在这两个怪模怪样的人手里,难怪要出事!”
看官,你道这夏悦姑娘所谓“出事”,是什么事?请让我补一笔。
原来,地处哀牢山腹地的江外供销社,于1982年以来,连续三年亏损,总金额达二十多万元,这在全地区一百多个基层供销社里是绝无仅有的,因而引起地区供销社的重视。但县社派人两次前往清察帐务,回来反映,都说没有贪污挪用一类违纪违法行为,只不过为人老实憨厚,受外地皮包公司欺骗而亏损。这就更引起地社财会科长陈辉深深的怀疑,他向地社要求,亲自到江外一趟,非查它个水落石出不可。地社经研究,同意陈辉前往查帐。
这夏悦姑娘是半年前从财校毕业分配到地社财会科的,听说有这一个出差机会,就要求科长带她前往“锻炼”。陈辉皱着眉头,似乎颇为难,说:“那地方太偏辟,一男一女去了很不方便。夏悦听了,一声笑起来,说:“嗨,都什么年代了,还那样保守!”陈辉仍不答应,后来还是夏悦流了泪,又有同科室的几人为之说情,陈辉才勉强答应。
陈辉不答应带夏悦前往,自有其理由:这夏悦姑娘,从小生长在双柏县城,说一口双柏话活似普通话,而其婉转多情,则胜过普通话,所以在财校时,就得了个“娇画眉”的诨号,再加天生一付风流身段,所以这夏姑娘无论在财校还是在供销社,都成为周围片区的明星,其追星者少说也有一二十人。陈辉也是血肉之躯,虽然年逾四旬,家室安定,然而自从科里来了这个美人,口虽不言,心里却大有篷荜增辉之感。这次夏悦自己要求一同出门,陈辉自然暗喜心头,但因多年来他在人生舞台上扮演会计这种严肃的角色,养成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性,这次,他怕立刻答应夏悦的要求会带来人们的疑嫉,所以一推再推,在供销社大院演出了一埸引人注目的小闹剧。
其实,说到夏悦要求到江外,也还是和陈辉平日对江外的渲染分不开。陈辉是老三届知青,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在江外公社插队,后来招工回城,在县供销社学搞会计工作,由于多年在业务上的努力,特别是在处人方面的磨炼,有了相当的功夫,终于一步步提升到地社当了财会科长。自从科里来了这个娇画眉,他常有意无意给她讲知青中的趣闻轶事,而其中的所谓纯情恋爱,经他加油添醋,很能引起这个天真姑娘的浪漫暇思,所以这次陈辉提出要到江外,他猜想夏悦定然要求同往,而事情也果真顺其思路展开……
沿着山路,四人来到食宿站。吃饭时,夏悦听独眼王有发说话,觉得结里结巴,东拉西扯,显得憨里憨气;然而夏悦也不能不为那只溜圆的独眼所吸引,那是一只猫样的眼睛,它在看人时使夏悦产生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不知是厌恶呢还是恐惧?
瘸子更不会讲话,厚厚的嘴皮象两片烂番茄,你问他一句,他会急得脸红筋胀、头脸冒汗,象憋着泡尿,唉,太日脓啦!
两个山里人的形象使夏悦心里好笑,然而更好笑的是瘸子羊皮褂内老缀个东西,鼓鼓地在屁股上拍打,吃饭时也不取下来。
“你背手枪吧?”夏悦终于忍不住向瘸子半开玩笑地问。
“唔?唔?”瘸子吃惊着,一面顺着夏悦的目光朝鼓胀处按去,好象怕那东西飞掉似的。
陈辉在一旁冷眼观望。他肯定早就注意到了。
瘸子冒着热汗,揎开羊皮褂,唉,原来是台照相机。他把相机解下来,放在夏悦和陈辉前面的桌子上。
大概因为是来查帐的,所以陈辉对贵重物品有种“送礼”的敏感,于是此时脱口而出:“干什么嘛?”语气中既有怀疑又不乏责备。
瘸子擦着汗,吱吱唔唔说不出话,一面专注于独眼的眼色。
“唉~嗨!”独眼一扬手说。他这长长的“唉”和断然的“嗨”,是在解释陈辉的疑问和否定他的责备。他说:“这相机不太高级,不好意思拿出来。我们计划着,给你们照几张像,作个纪念。我们这山区,风景最好,什么人来了都要照几张的。这次难得你们来,也应该照些。陈科长你看要得不?
没等陈辉表态,夏悦就拿起相机,说:“是理光哩,不错,新闻记者抢镜头最好。彩色?还是黑白?”
“彩照,还带闪光呢。”独眼回答。
接着,独眼把有关相机的事向城里人介绍:瘸子前两年承包江外供销社的照相馆,起先有盈利,后来向外地购进一批彩色胶卷,到家一用才知道是假货,因而亏损五千余元,相馆关闭了一年多,最近才又营业。这次听说地社来人,没别的好招待,就想起给客人照几张作纪念。
“陈科长你看这安排怎么样?”末了,独眼问。
陈辉沉吟一会儿,说:“照相可以,胶卷钱我出。”
“啊呀呀,这点钱还要你出,不用不用。”独眼说。
“冲洗下来还是几十元的。我们不能占公家的便宜。”陈辉说。
“唉,陈科长,说哪里话。你们是地社,我们是基社,都是供销社,是一家人嘛。我有经理基金的呀,按规定可以支出。”
“这怕不好吧?”陈辉依然含糊着。
独眼听到这里,已经会意,说:“不要再说啦,科长,这点面子都不给?来,吃酒吃酒,陈科长你是海量哟,夏同志能吃半斤啤酒吧?”
喝了个多小时,只有瘸子滴酒不沾。夜里,三个男人一屋睡;夏悦和一个过往的村妇住一屋。
次日一早,四人从食宿站出发,沿马帮小道向礼舍江步行。估计,下午四、五点钟能到达江底。
山间马帮路,真个是“曲曲弯弯细又长”,虽不好走,但对于夏悦来说,反而更有“诗意”。在她看来,那些青山,那些连绵的、被八月的太阳照亮的青山,在洁净的、杂着松脂清香的山风里,显得多么幽美,多么迷人。白水在山涧流淌,濑着溜圆的卵石,在人的脚下潺潺地唱一会儿,又朝远方匆匆而去,去寻求它的理想,去追求它的爱情……唉呀,真美呐!夏悦醉了。
陈辉严肃的脸上也隐约着笑意。他和夏悦落在后面,又讲起他二十多年前的知青爱情故事。他背诵一首不知哪个知青胡诌的“诗”给夏悦听:
礼舍江水长又长,江边有块大石板,石板上坐着个周正的姑娘,姑娘正在洗衣裳。礼舍江水清幽清幽地淌,它不知流向何方……
夏悦听了,觉得很有诗意,就边走边记,有时要陈辉解释,有时又自个儿背诵。那光景,尤如一个女中学生,单纯稚气,而又美妙动人。
他们选择红花、绿树、青山、白云、泉水等各种好风景作背景,交互给对方摄影。
中午,四人在浓密的树荫下匆匆吃了些糕点和水,又向山下赶去。
山里人有脚劲,虽然背着城里人的两个沉甸甸的提包,其中一人还瘸了腿,但仍然一路领先。落在后面的男女一面赶,一面交谈。
“这些山区人,怪热情的。”夏悦有感而发。
陈辉只是淡然一笑,并不作答。
夏悦想了想,问:“他们为什么这样热情?”
“这你就是明知故问了。”
“当然喽,我们是去查帐的嘛。依我看,独眼是个有心思的人。”
“岂止有心思,还有心计呢。”
“他们准备了相机,当然是为了迎合我们。这我知道。这点小手脚,城里人谁不会。”
“我在山里和农民生活了几年,进城后在供销社也尽是和农民出身的人打交道,我了解农民。最憨厚朴实的是老农民,最狡猾的也是农民。你信不信?”
“说农民狡猾,我可不信。什么文化也没有,怎么狡猾得起来?”
“这你就不懂了,你得慢慢看,慢慢学。也许等你吃了他的亏,你才知道老农民的利害。”
“你故意吓人。”夏悦咯咯笑了。
下午时分,独眼回身叫喊,但风把他的叫声吹散,听不清楚。夏悦和陈辉加紧脚步,走到丫口一看,才知下面是礼舍江。
由于听了陈辉讲的许多有关礼舍江的故事,所以,在夏悦心中,礼舍江成了一条神奇美丽的江,她甚至在梦里也想看到它的丰姿。现在,多时的梦想变为现实,她一时间竟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
脚下是一道万丈悬崖,夏悦一阵眩晕,连忙抓住身旁一株橄榄树,站稳后,急不可待地观赏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大江在深谷中竟是一条细长的凝然不动的缎带,太阳光下,江面呈现出动人的蓝宝石般的色彩,两岸陡峭峡谷上的植被象披毡一样从云边直垂江面,江流窄处,架一条小木片样的吊桥,苍鹰在上方盘旋,整个画面显得古朴、肃穆而庄重,只有桥边不远处一座小院升起的袅袅炊烟,看起来才有些柔美之感。
两个山里人坐在橄榄树丛中静静地吸烟,陈辉站在姑娘身后,而夏悦长时间没声响,她深深地被眼前的江山打动着。
终于由陈辉打破了这沉醉。他拿出相机来为姑娘摄影。
陈辉从取景框里仔细看出去:夏悦站立在一块飞突的岩石上,让山风把特意散开的长发撩向身后,风力把柔姿纱上衣紧贴在前胸,于是娇小乳罩的尖角就在阳光下显出动人的白光……陈辉感到一阵心的振颤,相机拖下的尼龙绳抖动了一阵,当振颤消失后,他又继续看姑娘特为摄影而戴上的茶色防风眼镜,以及随便地垂在腿旁的扎着金色缎带的白凉帽……
“按啊!”姑娘把看着江岸的眼睛转过来,急迫地说。
“再调一调焦距。”陈辉说。
两个山里人已抽完烟,坐在一旁观望,脸上透出和善的笑容。
取景框里,带有彩虹色彩的夏悦,线条柔和,整个身姿洋溢着青春的动人魅力。
“咔嚓”,相机终于响了。接着暴发出一阵啧啧的赞美声,是两个山里人的赞美。
“啊呀呀,夏同志这张照得最好啦!夏同志顶漂亮,比我们山里所有妇女漂亮,陈科长和你在一起工作真是有福气哟。”
已经恢复镇定的陈辉笑说:“那就让夏姑娘留在你们这里工作,好不好?”
“好啊!”两个山里人几乎是同时叫起来。接着独眼狡狯地说:“只怕陈科长你舍不得。”
独眼一句话,说得陈辉有些不自在,也不好开腔。夏悦倒没什么,她只不过当作一句平常的玩笑话罢了。
傍晚,四人来到江底,低海拨的河谷送来一阵阵热风。稀疏的木瓜树林中,一座小旅店悄然静立。门旁一块木牌,上面用红油漆写着几个笔划生硬的字:江边供销社旅店。进门一看,小院已打扫过,才要进屋,一阵煮鸡的香气就扑鼻而来。独眼大声说:“茶秀英,来客啦!”喊了几声,却不见有人应答。四人进了屋,只见一切已经准备好:冼脸水、新毛巾、刚打开的香皂、桌上的碗筷、三瓶大曲酒、七八瓶白龙潭啤酒……只等上菜了。
瘸子象回到家里一样,给客人让座,又到橱房倒来茶水。正在洗脸,就听一个女声响亮亮地传进来:“啊呀呀!贵客来到江边,真是难得。我去后头喂猪,对不起,来迟了。洗脸洗脸,吃茶吃茶。”随着声响,女店主出现在屋外,两个客人连忙看去,只见一个四十开外的健壮女人,红亮的大脸盘上几点豌豆大的麻子,大眼大嘴,鬓边插一大朵不知名的白底起芝麻点的野花,肩上搭条白毛巾,腕上亮铮铮一付红铜镯子,脚下踏双解放胶鞋,大约不少于四十码。才进屋,扫一眼人们,立刻前去夏悦身边,歪着头把夏悦打量一眼,又正着头打量一眼,说:“啊呀呀,你看这姑娘才难得呢,老远远走路到我们山里来,又不得骑马,累得大汗长淌,那双嫩脚怕早走起泡啦。”又转身对着独眼说:“你们这些大男人也不背背人家,只会吃烟吃酒,空口白牙的。”又转身拉起夏悦的手,说:“噫,花朵样的人,不怕给日头晒瘪了。不急,大嫂给你拿些麻蛇油擦手脸,保你擦得嫩生生象朵白马缨花。”忙不叠给夏悦递扇子,又端茶水,又倒冼脸水,又一边说些笑话,小店里充满带些野味的愉悦气氛,使夏悦十分惊喜,而曾在这一带插队三年的陈辉也颇觉意外。
高山深谷,夜色降临得早。小店里,马灯下,又饥又乏的四个人大嚼鸡肉,大喝鱼汤。女店主边上菜斟酒,边与男人们把酒碗碰得叮铛地“拼搏”。
“陈科长,”独眼说:“听说你曾在我们这山里当过插队知青?”
“是啊。”还不等陈辉回答,夏悦就抢着说:“他有好多好多这里的故事呢!”
“是在哪个村?”独眼继续问。
“青木箐。知道吗?”
“嗨,那不是龙树大队吗,就在我家那个大队西边。那可是个艰苦地方哟,一天才角多钱收入。不过那一山的姑娘倒是怪有情意的,陈科长在那里就晓得。”
独眼的话挠到陈辉的痒处,又由于多喝了些酒,再说陈辉也早盘算着喝酒时绝不与独眼谈公事,特别是他知道夏悦最爱听那些知青故事,有心取悦于她,所以被独眼的话一引,就有意地大谈起当年的知青们如何爱恋一类的笑话,不断惹得哄堂大笑。陈辉越讲越来劲,三个山里人所劝的酒,他都来者不拒,渐渐地看着醉了。
夏悦只会喝啤酒,由于今日特别高兴,再加女店主专一坐在她旁边殷情相待,所以不知不觉间,也已两瓶下肚,视线模糊起来。
深夜,昏沉沉的夏悦模糊地感到被女店主搀扶着,踏着破碎的月光走上楼梯,在一张硬梆梆的床上躺下,似乎知道女店主边说好好睡觉一类的话,一边帮她脱衣脱鞋。
夏悦立刻沉睡了。但似乎感到被人翻弄着,又感到被一个热烘烘的肉体压迫着,气难喘,浑身尽是粘糊糊的汗水……她总想睁开眼睛来,但不知睁开没有,反正什么都看不见;想喊,又喊不出来,总之是有些难受的异样感觉。但不一会这些感觉就消失了,然后她睡得很安稳,很甜。
夏悦一觉醒来,看到阳光已照进屋里,照在蚊帐和她的衣服上。那些衣服,丢得太凌乱,胸罩落在板凳下……她奇怪自己怎么这样不成样子,继而回忆起昨夜喝醉了酒,由女店主扶上楼,并且衣服也是那女人帮脱的,于是叹道:“山里人真不会收拾房间。”
她想起身,才一动,眼前金花乱飞,头沉重得象石头。但还是一面责怪自己多喝了酒,一面硬撑起来穿衣服。门扣响了,夏悦忙把被子裹在身上。门开后,进来的是女店主,仍是笑嘻嘻的,只是鬓边换成朵金色野花。
“昨夜是你帮我脱的衣服吧?”夏悦冲着问。
“是啊,咋个啦?”女店主仍然笑着,但看得出那眼神中有些吃惊。
“你帮我脱个精光。何必呢?!”
“精光?你说我把你脱得光溜溜?”女店主问,眼神比先前更疑惑。
“你看,”夏悦火了,指着地下的胸罩说:“连这个也丢在地上。”
“唉呀呀,这可不是我……”女店主说到这里,突然打住,她似乎想到别的什么了,眼珠一转,又弯腰去捡起地上的胸罩,拿在手中仔细看看,才坐到夏悦背后,帮她系扣。
这么一来,夏悦看不到女店主的脸,只听女店主含混地说:“我也是多吃了几口酒,记不清了,也可能是我给你脱光的吧,也许我想看看你白嫩嫩的身子吧?反正我也记不太清啦……”
“真是你给脱的?”夏悦转脸对着女店主问。
“真是的。”女店主现在的语气是确定的。她站起来,又帮夏悦拿来衣裳,说:“唉呀,也不是多大的事。你不晓得,我们山里人睡觉都是光身子的,我才帮你脱光。以后知道你们城里人的习惯,我就不帮人家脱光啦。好了,我给你端洗脸水去。”
话才说完,女店主如释重负般溜出去了。
夏悦一边穿衣服,一边迅速分析女店主的话。她觉得女店主的话前后矛盾,而且在话语转折时,其神情中也有一个迅速思索的过程。“不对!”她说。随着自己的这一声,她的心蹦跳起来,脑子里也轰地振响。“糟啦!”她叫起来,一屁股坐在床上。
但立刻之间,她突然蹦起来,冲到门边,迅急地把门从里扣上,脱掉刚才穿上的衣服,把自己浑身上下仔细查看,看有无值得怀疑的东西。没有,身上没留下任何值得怀疑的东西。然后,又检查被子和床单,也没什么异物。于是,她缓了口气,把门扣打开。这时女店主正好端来冼脸水,无事地朝她笑笑。
夏悦洗完脸,坐在镜前梳头,这时,她看到头发太散乱,全披开着,连两根黑漆铁发夹也不在头上。这使她重又紧张起来,浑身冒出热辣辣的汗,勾头到处找发夹。后来,终于在枕头下找到一棵,又在地板上找到一棵。她梳完头,把发夹重新夹上,但心里总是乱麻般理不出个头绪。
夏悦甚至不敢离开房间到楼下去,她怕看见那些男人们的视线。她打开窗子,让阳光和风倾泻进屋,她现在觉得这些自然界的东西才可以使人镇定些。她探出身子望去,大江在峡谷里平缓流淌,还没照到阳光的江面发出幽暗的白光,对面山崖上的植被冷寂地静听着江水的呜咽。面对此情此景,夏悦的乱麻心绪变为一种莫名的恐惧,她一下子非常想念城里的热闹生活,一下子渴望回城去了,她实在是后悔到这里来。
听到有人上楼梯的声音,是男人的沉重脚步,是陈辉的脚步,是他走进屋。然而夏悦没转身,她不敢,也不愿见到男人的视线。
“头昏么?夏悦,我是头昏得利害。”
这句和夏悦心事无关的话使她多少从烦恼中解脱出来。她转过身,说:“是么?我倒不昏。你怎么?酒喝多啦?”
陈辉脸色有些沮丧,目光略显迟钝,也不看夏悦,就自个儿坐在床边的板凳上,掏出烟来抽。
陈辉这付模样使夏悦心情轻松起来。她走近陈辉,说:“多喝了酒,问题不大吧。”
“是有问题。”陈辉决然地说。
“什么问题?”夏悦睁大眼睛问。
“等我再想想,你也仔细回忆回忆昨晚的酒。”陈辉眼睛一下子盯住夏悦,断然地说:“问题就在酒上。”
“……”
吃饭时,陈辉盯住独眼说:“我今日可是头疼得利害。”
“唉呀,我也是头昏疼!咋搞的?”独眼说,面上显出痛苦的样子,继而又问女店主:“你头疼不疼?”
女店主听了,忙说:“啊呀!你们头疼,我也头疼啊。咋有?”而后又问:“夏同志头疼不疼?”
“是有些昏胀。”夏悦说。
陈辉冷笑说:“王主任,这酒咋搞的?莫不是你加了佐料?”
独眼也冷笑说:“陈科长,这笑话开不得。你道是我想谋哪个人的命?我咋敢?这些年的假酒多,有的是放了敌敌畏,你也知道吧。我们这酒是外地产的,哪个敢保证没问题?陈科长呐,你莫多心。头疼嘛,休息一天就好了。这样吧,今天吃完饭你和夏同志去江里钓鱼,这里鱼又多又大,最好钓。我们明天再走,好不好?”
独眼几句话,有硬有软,有道理有分寸,说得陈辉无言以对,只好接住钓鱼的话题说:“好嘛,今天钓鱼,明天走。”
饭后,独眼带着城里的一男一女沿江走了十多分钟,到了个回水湾,看两人抛下钓丝,又说了几句笑话才回店去。
那渔具,是日本货,是独眼特意为下来的干部们准备的,江外供销社共有三付,这回轮到陈辉和夏悦使用。
陈辉是个钓鱼迷,他欣赏这渔具,又感到独眼这安排特合心意,更难得的是在钓鱼时,身旁有个美人儿培伴。
夏悦被上午那些事的阴影笼罩着,总开不了心,锁着眉头,懒得说话。
“咬钩啦!喂,喂,咬钩啦,快拉!”陈辉摧促。
夏悦听说,连忙把鱼杆往上扬,果然一条小鱼被拉出水面,在空中划一道圈,落到夏悦身后老远的草丛中。
当夏悦给钓钩穿蚯蚓时,她看到陈辉的浮子在波浪中被拉动,接着全部没入水中,继而迅速冒出水面。
“拉呀!”夏悦急叫。
然而陈辉不动。浮子在水面打起旋转,这时陈辉才一扬杆梢,钓丝立刻绷紧。看来鱼稳稳地上钩了。鱼和人相持了一会儿,就浮上水面。夏悦看到鱼儿深灰色的脊梁足有一尺多长,它浮出水面,用尾巴打水,而后迅速朝深水钻下去。陈辉顺着鱼游的形势或轻或重地牵引着,当鱼钻深水时,他就把钓丝放松些,等鱼游上浅水层,他又把钓丝收紧些,鱼朝急流带游去,他就让它游一段,然后把它牵引出急流带,总之是既不紧拉硬拖,也不放任自流。这种顽强的意志和柔韧的耐性给于夏悦一个强烈的印象。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鱼儿终于顺从着钓丝的牵引,排开细浪来到岸边的浅水里。
夏悦不等陈辉起身,就自个儿去捉鱼。她朝鱼弯下身子,见鱼那蚌壳样的大腮扇动着,圆溜溜的眼里似乎充满惊恐,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怜悯之情,动作也就缓慢下来。
“抓住腮!手指插进腮去!”已经站在姑娘身后的陈辉说。
夏悦左手握住仍然绷紧的钓丝,右手摸一下鱼的腹侧,那鱼好象全然没有知觉,只是一个劲地用腮扇水。她的细长食指插进鱼腮,感到一阵剌痛,就松了手,这时,鱼突然翻腾身子,尾巴啪啪乱摆,于是,象碎银片一样白亮的鳞片和激起的水花,在太阳光下五颜六色地晃得夏悦睁不开眼,她一缩手,鱼就挣断钓丝,一头扎进水里消失了。夏悦仔细找,无影无踪啦,只有水轻轻拍打岸边的砂石,同时闻到一阵浓烈的鱼腥。她呆在那里。
江水哼着自己的调子流过去,灌木丛中一只雌孔雀忧伤地叫唤,深林子里的蝉也“叽~~”一阵响起。唉,真倒楣,夏悦在心里自叹。
“算了吧。”陈辉说:“再来吧,反正鱼多的是,而且有足够的时间。”
由于出了差错,姑娘的心就朝男人贴近些,说话的语调也没了未婚女子那种常有的傲气。夏悦主动坐到陈辉身边,手抱着脚杆。
“陈叔叔,钓鱼有什么诀窍?”过了一会儿,夏悦问。
陈辉看出,夏悦有意要讨好自己一下。他心里一笑,随便地说:“这钓鱼嘛,一要有耐性,二嘛,要瞅得准时机。你以后多钓几次就掌握了。我说,你今天好象有些走神,怎么回事?”
“我走神啦?就因为没抓住鱼你就认为我走神?”夏悦砰然心动。
“不。我看你早上就那样,和往常大不相同。”
“是这样……唉,也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夏悦想把早上的疑团讲出,但她开不了口,她跟本就不知道这样的事应该从何讲起。
“没事就好。如果发现什么,你一定要对我讲。你要记住,这次不是来玩,而是来查人家的帐。所以,凡有什么异常,你都要对我讲,开不得玩笑。”
夏悦默默点头,也不知陈辉看见没看见。
接下来,他们钓了四条鱼。
晚上,大家吃那些鱼,但没喝酒。
夏悦在睡觉时仔细把房门朝里扣紧,一夜留神着睡。
次日一早,四人过了吊桥,沿马帮路向江外供销社进发,下午到达。
经十五天紧张的清查,基本查出主任王有发贪污、挪用公款二万三千二百余元;会计王德才贪污、挪用近万元;其他挥霍、损失十一万元。证据大体具备,只等回地社汇报,而后再作下步处理。
两个城里人从紧张繁忙的公事中解脱出来,都舒了口气,打算休息一两天就返回城去。夏悦心情舒畅,因为自从离开江边以来没发生过令人不安的事,一切都很顺利。中午,她把陈辉和自己的脏衣服放进个小背箩里时,告诉陈辉,她先到门市部去买洗衣粉,顺便和几个女营业员说笑、告别,然后到她前几天发现的一条景色秀丽的小河去冼衣物。
陈辉躺在供销社小楼宿舍的床上,悠闲地翻看他从城里带来的《查台莱夫人和她的情人》。这本小说,他已看过多遍,许多细节,早已背熟,然而他仍然爱不释手,一有空就拿出来赏玩。到了这个年纪,他好象突然发现自己以前的生活白白抛掷了,恨不得把一切都挽回来,所以,对于性,对于金钱,他都批判自己从前那种多少有些冷漠的思想,而力图把自己改造成一个与时代合拍的新人。现在,他一边看书,一边等待着从独眼那里传来的新信息。
楼梯终于响了,从脚步声中可以断定是独眼王有发上楼。陈辉断定,在查完帐之后,独眼一定有花样,而在这个时候上门,必定有戏唱。
独眼进门后,两人对坐着说了些闲话,之后,独眼从衣兜里掏出个信封放在桌上,微笑着,眼睛盯着陈辉,缓缓把信封推到陈辉面前。
是个大号牛皮信封,没有字,装得胀鼓鼓。陈辉心里一动,接着到墙边拿来水烟筒,把半截纸烟逗上,斜着脸吸起来,小楼里充满隆隆的烟筒翻水声。
独眼也不出气,悠然地吸纸烟。
“里面是什么?”陈辉吸完半截烟后,终于问。
“你看嘛。”独眼说。
“这不好嘛。嗯?拿回去。”陈辉说。
“你还是先看看。要是你不喜欢,回头我再来拿不迟。我走啦。”独眼说完,狡黠地一笑,露出一对白亮的虎牙,然后转身走了。
听着独眼下完最后一台楼梯,陈辉才迅速伸手去拿信封。他拿信封时那沉甸甸的份量使他吃了一惊,因为按经验,这样厚的一叠现钞是不可能如此沉重的。他一边迅速判断着里面的东西,一边撕信封。当撕开封盖后,看起来好象是些照片,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往桌上一倒,哗啦啦一些五颜六色的画片呈现在他眼前,的确是彩照。
“简直——”他冲口而出。几张照片还值得如此正儿八经地送来,呸!他心里咒骂。
独眼搞什么鬼名堂?这照片算是送点小殷勤?你这是逗娃娃?然而独眼刚才的神态挺怪诞的,仿佛这信封里大有文章。陈辉脑子里迅速闪过这些念头。
但他一时间想不出个所以然,就把照片一张张拿近了来看。是他们一路进山时照的。夏悦的几张都照得很好。他把姑娘的形象饱览一番,突然间好象明白了独眼的用意,就自言自语道:“独眼龙啊独眼龙,你他妈以为这样让我高兴下我老陈就能对你手下留情?你才想得轻巧。”
陈辉继续欣赏姑娘的丰姿。他觉得,如果夏悦再经打扮,那么,即便山口百汇所扮演的纯情少女形象,也不见得比夏悦更使人迷恋。他一再庆幸命运给他送到身边如此一个尤物。
陈辉继续往后看。有一张照片突然把他给搞糊涂了,接着眼睛也麻花起来。“什么?什么?”他心里问着,手开始发抖,自觉脸有些脱形。那是张照片?还是夹杂在其中的淫画?一男一女赤裸裸卧在床上拥抱。男人的后背,一个熟悉的后背,好象是陈辉自己的后背,而女的呢,虽然脸面在男人的阴影里,但还是大体可以看出是夏悦,而且那长发,那修长而白皙的腿,以及松驰地搂着男人脖胫的手,也是夏悦的……
“咋回事?”陈辉自问。他一下就想到独眼,想到江边旅店,想到那晚喝的曾引起他怀疑的酒……
“上当了,老子上了独眼龙的当啦!”陈辉说:“这杂种实在无耻,太无耻啦!居然想得出这种办法。”
他想冲出屋,他要跟独眼干一场。他走到楼梯口,站住了,深思一阵,又折到屋里。
陈辉坐下,点支烟吸着。他努力回忆江边那夜的情形。依稀记得当时自己和独眼都喝得很醉,女店主也醉得可以。夏悦满脸通红,说连眼皮都睁不开,要睡了,大家不让,说还要玩一阵,但她实在坚持不住,只好由女店主扶上楼。独眼又喊着要和陈辉“拼”,陈辉不服,又干了一杯。最后,独眼和陈辉醉倒在松毛地上,独眼挣着起身,喊着要摸女店主的奶,被女店主使个绊子绊倒回地上,人们大笑,说些胡话、疯话。后来,独眼吩咐,由瘸子扶陈辉上楼。记得在楼梯口,陈辉跌倒,是由瘸子一瘸一瘸背上楼的。瘸子给他点亮蜡烛,又端了些茶水,最后帮他脱了衣服和鞋,把他的光腿塞进被窝,然后他睡着了,直到第二天。
作了这些回忆,陈辉认为,是瘸子在后半夜把自己背到夏悦的床上,扒光之后拍的照;或是瘸子把夏悦背到自己床上拍的,总之,是由独眼精心安排,而由瘸子实施的,而整个安排之所以出人意外,则是安排在查帐之先,而不是之后,这就是独眼的过人之处。陈辉认为,是自己把独眼的智力估计低了,这是吃亏的关键所在。
陈辉恢复了平静。现在,他要把自己从困境中解脱出来,要寻求对付独眼的办法。
他有意无意地流览那些照片。终于,他停住了。他似乎觉得有了个办法。 他从两张裸照中发展自己的思路。那是两张不同姿势的裸照,是一先一后照的。他认为,如果照片上的人在清醒状态下,除非有意,否则是不会被人连拍两张照片而不知道的;如果裸体者在非清醒状态下被人拍了这样的照片,那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只能说明是偷拍,而为什么有人要偷拍这样的照片呢?这目的不是明摆着了吗?
陈辉把这些理由再思考一遍,觉得无懈可击,于是就打算即时去找独眼,让他打消念头,而乖乖就范。
陈辉刚站起身,冷不防一人在身后,这倒真吓了他一跳。定睛一看,是独眼在背后冷笑。
“你……干什么?”
“看得咋样啦?”独眼阴阳怪气地问。
陈辉缓过神来,摇摇头,笑笑,自个儿坐回椅子。
“打算如何处理那些照片?陈科长。”
“很好处理。”陈辉扬起头,正对着独眼说:“把它交给地社,再转检察院。”
“转检察院?你不怕?”
“怕什么?”
“嘿嘿……嗬嗬……哈哈哈……”独眼笑起来,起先是干笑,而后是大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大嘴的黑牙闪闪发光。笑到最响时突然中断,俯下身来正对陈辉的两眼,逼视着,阴森地说:“那就是说,你、我,还有那姑娘一起完蛋?”
“不!只是你倒霉。当然喽,还有瘸子。是你和瘸子倒霉。”
“为什么?”
“因为你们搞了两张。”陈辉说,把两个指头在独眼眼前晃动。“我问你,谁会在干那种事的时候,让别人拍了一张,又变换个姿势再拍一张?我问你,难道干那种事的人是聋子,听不见照相机的咔嚓声?是瞎子,看不见相机的闪光?既然不聋不瞎,为什么让你拍两张?你可以说是睡着后拍的,但就一般而言,没有人会在那种不合法的情况下睡得那样死,除非是被人下了药。”
这一席话,说得独眼哑口无言。他眨巴一阵眼,又笑起来,说:“不管它两张还是三张,总之是,夏悦还是个姑娘,你把照片公开,她咋嫁人?”
“那是她的事,你去问她。我么,反正是非公开不可。王有发,我告诉你,你这次是罪上加罪,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再商量,我们再商量嘛。”独眼开始转向,语调变得和从前一样柔和而诚肯。
“商量?你不要以为我姓陈的好打发。告诉你,我明后天就走,你可要想明白。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不要再想耍什么把戏,还是老实为妙。我等你的回音吧。”
“是是是,我定有回音。”独眼说,手一比划,似乎是一个暗示。
“去吧。一回想好再来。”陈辉也似乎若有所会地说。
独眼走后,陈辉独自沉思,不一会儿,他脑海里就有了个新计划,他把那叠照片放进衣兜。
陈辉走出供销社大门,迅速越过岭岗,走一段小道,进入一片松林。他知道林子后有条小河,夏悦就在河里洗衣服。
将出松林,他的眼睛被玻璃般的水光晃着,他在一蓬爬满野山药藤子的小树前站住,往下看。不见夏悦,但见洗好的衣物铺在小灌木上,有的已干了,而一个白丝的胸罩,正在一株高大的红马缨花下晃荡。陈辉绕到野山药藤蓬后,从叶缝中向下看。
小河落差大,河水沿石壁落下,冲出一个小塘,塘子周围是碧绿的蒲草。姑娘仰卧水面,让清澈的流水抚摸周身。高原的阳光亮得耀眼,把那些在石头的棱角和人体的突出部位上激起的水花照得璀灿夺目。在水的薄纱下面,是轻轻蠕动的女性的胴体,是平时隐约可见而不可捉摸的姑娘的肌肤。那长发,海草般荡漾的、为水流所冲刷的乌发,有几次被挽成小髻,让下面粉白的脖胫在人前面多么撩人地晃动呐。现在,一切都可以让人清清楚楚地看到啦,那些器官……陈辉感到体内骤然升起一阵难以抑遏的情欲,他哼了一声。他被自己的呻吟吓了一跳,是一种来自深井中的困兽的低沉呻吟,他不由自主地缩矮身子,几乎蹲下,两手插进自己的头发,揪着。
当陈辉重新站立,从叶缝再次往下看时,夏悦已然坐在水里一块石上,随便理她的水淋淋的头发。变换了姿势的人体又显出另一番韵味。陈辉又饱览一番。他想到,他必须乘夏悦低着头时接近她的衣服,于是,他离开野山药藤丛,绕过几蓬灌木,猫着腰走近夏悦脱放在岸边的衣服堆,把信封放在凉鞋上。这时,几乎蒲伏在地的陈辉从草茎间看到夏悦白雪般的背臀,看见她浮在水面的、被太阳晒得留下凉鞋花纹印的脚脊背,看到染着玫瑰色指甲油的、跷起来的大脚趾……陈辉身子抖动一下,闭上眼,并深深地呼吸着。这种不由自主的情况很快过去了。当陈辉控制住自己后,他毅然离开衣服堆,猫着腰离开河边,然后折上缓坡,消失在绿荫里。
风吹动松林,天边一片积雨云迅速飞来遮住太阳,林子骤然暗下来。夏悦交臂抱着双肩小跑上岸,瑟缩着穿起衣服。这时她发觉凉鞋上放着只大信封,一时疑惑起来。她想,怎么多了这东西?拿起来抽出一看,唉,原来是一叠彩照,立刻,一阵红晕涌上脸颊,“唉呀,我被人偷看啦!”她想。她连忙直起身朝四周察看,但不见半个人影。“会是谁呢?”她问自己。“唉,这太羞人啦,她一定偷看我好长时间。会是谁呢?一定是陈辉,只有他知道我在这儿洗衣服。”想到今后还要和陈辉一起工作,这叫人多难为情呀!“这人也真是,怎能偷看一个姑娘洗澡呢?!”她这时非常憎恨陈辉了。
没下雨,太阳很快从积雨云中挣出来,林子又闪现幽绿的迷人光彩,夏悦感到温暖些。她鼓起勇气,站起来朝远处喊陈辉,然而没人回答,林子里只有微弱的回音。
心定了些,她收好衣物,叹一声:“唉,没法,这些男人们。”
她坐着翻看照片。起先,她为自己的倩影而自豪,但当她看到两张裸照时,她迷迷茫不知这算咋回事,后来,她恐怖极了,手也抖动起来,继而她觉得林子暗下来,流水声也停顿了,然后眼前的灌木丛动摇,天空渐向斜下方倾移,最后一切都颠倒,一切都暗下来,一点声响都没有……夏悦被吓昏过去。
当她恢复知觉后,她感到自己被一个男人扶坐着,而头则靠在那人温暖的怀里,她立刻挣扎开,想要站起来,但一阵眩晕使她重又坐在草地上,一面虚弱地喘息。
“不要害怕,夏悦。那是独眼龙他们干的,是想要封住我们的口。”是陈辉的声音,此时听来,比平时温柔而沉着。
陈辉继续说:“你要相信我,我完全有办法对付他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夏悦问。
“是在江边旅店,被独眼他们在酒里放了药,然后乘我们昏迷不醒时,把我们放在一起拍的照。”陈辉简短地说。
“唉呀,我老早就感觉不对头。”夏悦哭腔说:“那天早上我起床后,就觉得不对,……衣服乱丢,连……”她欲言又止。
“连什么?”
“连……连胸罩也丢在地上,我从来不那样,从来……”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我记得钓鱼那天就说过,有什么感觉不对头要跟我讲。你看你,难道你连我也信不过?”
“我是不好意思。”
“夏悦,你以后能相信我么?”
夏悦点点头,继而问:“刚才,你看见我洗澡啦?”
“嗨,那有什么?对于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来说,女人的肌肤没有什么稀奇。”陈辉轻松地说:“再说,我连看也没看,放下信封后就折头到松林里睡觉去了。唉,你怎么老是不相信我啊?嗯?”
“唉,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夏悦说。她的声音低沉下去,象个渐渐放气的皮球。
“你怎么对付独眼他们?”夏悦问。
“我想好啦。”陈辉眼睛盯着姑娘,胸有成竹地说:“把查帐的结果和照片全部交给地社,然后转给检察院,一切就真象大白啦。”
夏悦惊跳起来:“唉呀,那不成,那叫我以后怎么作人,我还没结婚呢!”
“那照片上的事是假的嘛。”陈辉若无其事地说。
“假的也一样,反正人们会笑我。你当然无所谓,你这大年纪,又结了婚。”
“笑就笑吧,只要你男朋友不笑,就没事。”
“说千道万我就担心这个,让他知道我就完啦,他肯定不会要我的,肯定……”说着,夏悦埋头哭起来。
陈辉不解劝,任姑娘哭。他点支烟抽着,一面看天边桔黄的云彩和渐渐落下的太阳,随手折断脚旁一根探头的野草茎。
“走吧,时间晚了。”陈辉等夏悦哭够,才这样说。
“这不成!我不干!”夏悦猛一扬头,强硬地说。
“不干?能由得你?”陈辉同样强硬地说:“我早就说过公事公办,你忘啦?”
夏悦直视陈辉,眼光象锋利的剑,陈辉自然毫不示弱,木然的脸象一面厚实的盾。这样相持了好一会儿,夏悦的目光终于软下来,她一扭身,跌跌撞撞朝林子跑去,爬上缓坡,消失在鸣着蝉的暗树丛里。
薄暮,夏悦独自回到供销社宿舍,陈辉把洗过的衣服送来时,她已经钻进被窝,并不理睬陈辉。陈辉出了夏悦的宿舍,到独眼那里去了。
夜里,夏悦总觉得门没扣好,反复起身关了几次。黎明前终于睡着了。她在梦中看见她的男友、县长的儿子黑山,那个披着长发、拎着电吉它的小伙子。她觉得自己睡在家里的床上,床边躺着双红拖鞋,黑山从床上坐起,伸脚把那拖鞋扒了扒,掉转了方向穿进去,于是那拖鞋在地毯上刷刷响。黑山对着镜子照一照,把乱长发随便理理,又从地毯上抓起裤子套上,而后说:“明天领睡票去吧。”夏悦躺平身子,面对粉红的帐顶,说:“什么睡票,说得怪难听。”“何必假正经,象这样偷偷摸摸的,以后老子不干啦。”他的小眼睛闪着光芒射进蚊帐。“我还没转正呢,不能再等半年么?黑山,你真性急。”“半年?嘿,我可不是开玩笑,老子找阿丽去,阿丽还摧我快去领睡票呢。”“唉呀,你怎么啦?我这身子是交给你的呀!”“谁交给谁?这年头!”“你别走,等我去跟领导要求,你莫走嘛!”但是黑山已出了屋,他的小影子在熹微的晨光中从窗帘上迅速滑过,消失了。夏悦醒来,知道是躺在供销社的床上作这样的梦,梦中居然和黑山躺在一起,自个儿羞得脸儿飞红。
夏悦梳洗完毕,就到陈辉房间,见他正坐着喝茶、抽烟,显得十分轻松,就问:“陈叔叔,我说的话,你考虑啦?”
“坐吧,夏悦。”陈辉平静地说:“我当然考虑啦。我考虑了一夜,考虑来考虑去,反复权衡利害得失,还是认为,作为一个国家干部,咱们只有作出点个人牺牲才行。无论如何也不能损害党和人民的利益。你说是不是?”
“唉,”夏悦垂下长长的眼睫毛,无可奈何地说:“我原以为,你这样聪明的人,又有丰富的社会经验,应该有个好办法。可你竞这样,一点儿不顾我的脸面。”
“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你呢?你有什么好办法?”
“我们不能把照片、底片买下来?”
“嗯?”
“我出钱。”
“哈哈,你出钱,你能出多少钱?三千?五千?”
“何必这么多?”
“何必这么多?王有发贪污两万余元,王德才将近一万,别人还不算在其内,就这两个数,你出得起?再说,这样一来,我们也违了法,和他们一样啦。不成。”
“……”
“我看咱们还是趁早走吧,一路上再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既不违反原则,又不伤和气的办法。” “你不是决定了吗?还商量什么?” “唉呀呀你这姑娘,心眼怎么这样死。世上什么事不是商量着办的,连国家的法律不也是商量出来的吗。我们还是及早走吧。”
吃完早饭,太阳从山顶露出来,照亮供销社乱堆着商品的院子。核桃树下的石桌上,放着陈辉的黑色人造革提包,大小跟来时差不多。夏悦心想,陈辉大概什么都没买。夏悦的提包则由原来的一个变为两个。她买了许多树花,塞了满满一新提包。
除了正在开店的营业员外,江外供销社全部职工都来送行。独眼和颜悦色,无事一样。瘸子还是那样土里土气。夏悦连看都不耐烦多看他俩一眼,只和这十多天来就相处很好的几个女职工道别。
夏悦虽然不愿看独眼,但当独眼和陈辉说话时,她还是尖起耳朵听。她听到独眼要他们再留一天,明天再走,因为明天可以和粮所的马帮同行,免得路上遇到野兽。但是陈辉拒绝了。
听独眼说到野兽,夏悦才想到一路的安全问题。她想到进山来一连串可怕的事,心紧张起来。再考虑一层,要是独眼他们在路途上耍弄什么新花样,那如何是好?夏悦虽然想到这些,但此时她不便说出来。
由于陈辉坚持今天走,而且拒绝供销社派人送,所以,这一男一女两个城里人终于在十点半钟离开江外供销社,沿马帮路朝礼舍江进发。
陈辉两肩挂着两个提包,一个是他自己的,另一个是夏悦的。夏悦也挂一个装树花的提包,不时左右肩交换着。没走半小时,夏悦已气喘吁吁,陈辉也是满头大汗。过一会,夏悦要求歇气,陈辉不同意,说怕担搁了时间,天黑前走不到江边。夏悦又免强坚持一会儿,无奈两肩象火烧样疼,汗水把头发粘在脸面和脖胫,辣乎乎怪难受,就不管陈辉的意见,自个儿坐下歇气。陈辉无法,再加自己也已累得够呛,也就歇下来。
“起先他们要送,就让他们送。这下可好啦,背都背不动。”夏悦抱怨着,眼睛看着沿坡而上的小路,一边用小手绢快速地给自己脸上扇风。
“我是怕送的人又不安好心。”陈辉燃起支烟,眼睛不看夏悦地解释着。
“明天跟马帮一起走也行啊。”
“谁敢肯定赶马人不是独眼一伙?”
“我们两人走也危险,要是遇上野兽,就完啦。”
“野兽。那只是独眼吓你这些姑娘的话。我在这山里走了三年,还没碰上过大野兽呢。其实,野兽倒是很怕人的,见了人老早就钻躲进树林啦。”
意见不合的两人又继续走。这回山路上没了交谈声,只有正午稀疏的鸟呜和风吹松针的沙沙声。
翻过坡,夏悦口干得利害,自己没带水,附近也没山泉,只好找个路旁的小积水坑喝两口解渴。才喝完水,陈辉就说,天色转阴,催促快走。夏悦实在走不动,陈辉只得把那个装树花的提包也拿来背起,让夏悦打空手走。
夏悦从后面看去,陈辉背负三个鼓胀的提包,象匹牲口一样艰难爬坡,她纵然满腹意见,但此情此景,也不能无动于衷。她想,这男人真犟,心思也太细,他宁肯自己受苦,也不要独眼的帮助,他这是何苦来着?夏悦脑海里回想起陈辉钓鱼的情景……
经过一道山涧,两边陡峭的山崖上长着茂盛的麻栎树,光线暗淡,流水象黑缎子,潮湿的空气里有浓烈的菌子气味。两人从弯扭的坡道上下来,踩着浅浅流水中的石块过去,爬一个坡,来到一段笔直的石板路上。这是山里人从悬崖上凿出的一条四五尺宽的通道,上面的树叶纷披下来,使通道横切面形成“C”字形。
夏悦走在前面。她正踏着潮湿而有马蹄印的路面前进,却骤然停下来。陈辉见她转回来的脸上神色惊恐,忙问:“什么事?”
“好象是……好象是一只熊!”夏悦指着前面说。
陈辉朝夏悦指处望去,十多二十米处,果然有个黑家伙,而且这时又听夏悦补充说:“胸上还长着白毛。”于是陈辉说:“唔,是一头黑熊。”
此时,幽暗的通道里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他们甚至都听到对方的心跳。
“退回去吧。”夏悦低声说。
“唔,只能退回去。”陈辉口里应答着,仍然朝熊看。
这时,夏悦深感悔恨。
然而悔恨也已无用,后退也难以逃脱这野兽的追扑。
显然,总有一人要丧命,或许两人都不能生还。谁会死呢?
夏悦来不及后悔了,她觉得自己已经躲到一个大的肉体后面,手抓在他的后脖胫上,并从他肩上看着那黑兽。她觉得陈辉移动的方向不对:他是带着夏悦朝有熊的方向迎去。她觉得捏着胳脯的手腕又酸又麻。
仍在原地找东西吃,低着脑袋,胸前的白毛在周身黑毛的衬托下异常鲜明,那头不大的畜牲!
“是头小熊。”陈辉说,并继续朝它挪着步子。
夏悦的脚有时踩到陈辉的脚后跟上。他当然感觉到了,而夏悦却不知道。
“不能再朝前走啦,不能……”夏悦哀求着,拉着。
“它为什么一动不动呢?”陈辉疑惑地说,仍盯住熊。
当他们和熊相距十多米远时,陈辉眼底的映象如幻灯屏幕一样突然变换:熊不见了,在原来熊的位置上,立着一个被山火烧黑的树桩。再仔细看,那只不过是一个一米多高的有水桶粗的斜长在路旁的树桩,树根前面,开着一簇忧郁的不知名目的白花而已。
陈辉把这情况告诉夏悦后,夏悦也突然一下子反应过来,那的确是一个树桩。她笑起来。
又听见涧水嘲讽般的歌唱了。
这时她看见自己紧捏着男人胳膊的染着红指甲油的手爪,已然嵌入陈辉的衬衣的袖子,血珠正汹涌地在指缝间流动,从手腕淌进自己的袖间。
“哎呀!”她急忙缩回手来,好象那是块烧红的烙铁。
在为陈辉包扎伤口时,她嗅到热烘烘的、带烟草味的男人气息。她感到自己露着的后脖胫上的细发,被十分接近的鼻息吹动着。夏悦的手抖动起来,以致于结了四次才把手绢结起疙瘩。
包扎完毕,当男人的胳膊从她手中缩回去时,她迅速朝陈辉瞟去,于是看见他漆黑的、伸到光嘴唇上的长鼻毛,看见鼻尖上细小而光亮的汗珠。
在夏悦包扎伤口时,陈辉低下头,他看见从姑娘后衣领里露出的、长着金色汗毛的、圆润光泽的肩背,嗅到从那里面升腾起来的温热的肌肤香气。当他看到姑娘迅速地瞟向自己时,那闪着泪花的眼里充满令人神弛的、象春天的江水一样的、无尽的柔情……他再次体验到小河边那种骤然升起而又难以抑制的激情冲动。
礼舍江已在眼下深深的河谷中,看得见江桥,看得见江边旅店的饮烟和屋顶了。
夏悦自觉和陈辉的精神空前地接近,她打算乘这时向陈辉提出请求,于是,不觉飞红了脸,低声说:“陈叔叔,那事,还是不汇报算了吧?嗯?”
陈辉立住脚,细心观察夏悦的脸,而后含糊地说:“这个么,这个……”
“求求你,陈叔叔,求求你啦,我真害怕,真的。”夏悦眼中泛起泪花。 “是啊,是害怕。”陈辉也感慨地说:“不过,你和黑山的关系是亲密到什么地步了?很亲密吧?”
“问这干啥?”夏悦低着头,小声说。 “如果你们已经到了那种,”陈辉截住话头,在空中把两个手指头并在一起,说:“也就是这种关系,我应该为你有所考虑,我不能捧打鸳鸯嘛,哈哈……”
“人家急死啦,你还笑。”夏悦撒娇地扭动身姿,说:“当然是那种关系。”接着,用手捂住脸,朝坡下迅速走去。陈辉此时看去,这金画眉真的就是一只娇美无比的小鸟,他心里笑了。
就在他们踏上江桥时,天空开始落下雨点。
江边旅店里,只有女店主一人,仍是满面笑容,一见了陈辉和夏悦,就说“啊呀呀就转来啦,咋不多在几天?我们这山里好在的嘛。”
陈辉和往常一样,洗脸吃饭;夏悦则不耐烦答理女店主,饭后就自个儿到楼上歇息。
雨更大了,沙沙地打得屋瓦响。整个礼舍江峡谷一片漆黑。残烛在碗底上摇曳,黄光照着那些似曾相识的脏楼板和破土墙,以及来不及洗的脏被盖。屋子隔墙上端空着,陈辉住在隔壁。他把蜡烛端到夏悦房里,坐在夏悦对面的另一床上闲谈。礼舍江的呜咽一如既往。听不见女店主的声音,大约已经入睡。
烛泪从碗底流出,淌到桌面上。烛火最后一摇,熄灭了,整个屋子犹如旷野一般。
“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呢。”黑暗中传来夏悦的声音,多少杂有一些不安。
但是黑暗中无听到陈辉的回答。
“陈叔叔,陈叔叔,你在哪里?”夏悦再次小声问,又怕女店主听见。
仍然听不见回答,男人好象消失了一般。夏悦正想从床上下来去关门,还没动,冷不防裹在棉被里的一只脚被一只手捉住。她“哟”地小声惊叫起来,并立刻往后缩脚,但那只手也跟进来。
“别闹,陈叔叔,怪害怕的!”夏悦央求。
依然听不到陈辉的声音。她知道自己的丝袜被扯脱,接着感到脚心酥痒异常。
“唉哟~~”她喘息着,想在床上站起来,但不知怎么就没那么大的力量,虽然动了动,但只不过象茧里的蚕蛹一样蠕动,而身子却仍在原处。
她感到一阵更强烈的酥麻,象电流一样迅速从腿下传来,扩散到全身。过一会她才反应过来,原来她的脚趾被一张湿润而温热的大嘴含住,牙齿轻轻地、迅速变换位置地咬来咬去。
“啊~~”她呻吟着:“太难受啦~~啊~~啊~~”
姑娘显然从未受过这样不可思议的爱抚,她大概连作梦也没想到过。这时她无法摆脱这爱抚,她只是轻轻地挣扎,小声地咒骂,喘着粗气。
过一会儿,那爱抚终于停止,听到男人低声说:“你太美啦,尤其这脚,你冼澡时我看见啦,还涂着红指甲油,谁叫你涂的呢,它把我逗馋啦,还有,还有……”
陈辉象疯子一样毫无顾忌地倾诉自己对夏悦肉体的仰慕之情,他好象一下子变成个男孩。此时,雨更大了,不时传来雷声。夏悦感到脸被男人亲吻着,接着是嘴被猛烈地吸吮,她一点力量也没有,她觉得难以避免了。
一个炸雷在峡谷暴响,陈辉猛然离床,站立起来,叫道:“糟糕!”
“什么事?”夏悦瞢懂地问。
“我的提包,我的提包放在楼下了。”陈辉说着,就飞速打开门,冲到楼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夏悦得到解救。她赤脚下床,昏头昏脑地摸到门,“蓬”一声关上,把门扣紧紧扣起。就在这时楼梯响了,紧接着就听到沉重的推门声,一连好几下。夏悦站在门边不敢动。她听到陈辉小声地央求开门,而后那声音就多少带有些威协。夏悦此时,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站在门后发抖。然后他听到指甲在门板上咯咯的抓响声。“他抓门呢,多癞。”夏悦心想。她听见男人愤怒的沉重叹息。
这一男一女隔着门板在黑暗中伫立,谁也不走开。
夏悦的光脚板踩在冰冷的楼板上开始发麻,她轻轻移动步子。她觉得心突突跳,浑身被冷汗濡湿。她想叫陈辉回去睡觉,但又不敢开口,想自己回床去,也似乎不敢,她简直没了办法。过一会儿,她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接着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长长地叹口气,慢慢回到床上,和衣坐着。她决心坐等天明。
然而不一会儿她就在雨声中分辨出一阵声响。是什么声响呢?很快她就意识可能是那个男人从隔壁的墙头上翻过来,她这样判断,越发吃惊得不敢动弹。
“你过份啦!”黑暗中传来陈辉的埋怨。
夏悦觉得这话本该自己说的,转过来被陈辉运用,一时间竟回答不上来。
她听见“嘭”的一声,好象是个东西放在楼板上,猜想可能是陈辉刚去拿来的提包。看来这人今夜要癞在这里了,她想,同时又自问,那提包就这样重要?
她的脚重新被捉住。这一次她没缩回,而是较为冷静地说:“刚才在地上踩脏啦。”
然而陈辉竞不管,比先前更猛烈地吻着、含着、咬着,叫人受不了。
“唉--呀!真是讨厌!”夏悦不客气起来。
“什么?讨厌,讨厌我?”陈辉把身子直起来,凑近夏悦耳边说:“互相帮忙嘛,你不是求我不公开那东西么?我只不过闹一闹,决不做那种事。乖乖,这皮肤多润……”
陈辉的话说的是一种交易,这意识其实早潜伏在夏悦心中,要不然,她决不会让陈辉如此放肆,再说,这男人的爱抚方式也奇特,它使这涉事不深的姑娘不知所措而难以拒绝。现在,陈辉又表示不把事情做到那一步,姑娘也就多少放了心。
没过多久,夏悦在男人各种不同寻常的爱抚之中渐渐进入兴奋状态,开始不能自持了。她感到那种事就要发生了,她问:“你想干什么?”但声音里早已失去反抗的意味。
“你不懂么?”陈辉柔声说:“你也不会是头一回吧。”
“唉呀,你这人真是。”夏悦推拒着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
“会让人知道。”
“鬼才知道。”
“……”
夏悦终于没了声响。她已全部失去反抗,于是,一阵轻微的眩晕,她就听不见礼舍江的呜咽,听不到已经滂沱的大雨声了。
突然,她看见了闪电,是从陈辉动荡的肩膀上看见的非常耀眼的一闪。
这不象自然界的闪电,她同时还听见熟悉的“卡嚓”一声,那是惊心动魄的掀动闪光灯的声音啊!
接着就听到墙头有人滑下去的声音。
陈辉起来,接着夏悦起来。陈辉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还是找不到自己的衣服。
夏悦找到自己的衣服,穿起后,坐在床边。她不敢去点灯,也说不出一句话。
急中生智的陈辉打开原先放在楼板上的提包,抓出换洗衣服穿上。在黑暗中说:“别急,我先下楼看个究竟。”说完就下楼去。
雨仍然下着。等了好一会儿不见陈辉回来,夏悦走到门边,看见女店主屋子的灯光穿过雨帘照过来。她只好硬着头皮下楼去看一看。
夏悦走到女店主屋外,吃了一惊:屋里坐着三个男人,灯光照在脸上的是独眼王有发,旁边站着瘸子王德才,陈辉则背对灯光蹲在地上,见夏悦来了,立刻站起来。
“这两个家伙,是什么时候来的?”夏悦暗想,手扶门框。
曾经伴他们吃酒的那盏马灯,今夜格外精神地亮着,引得一只野飞蛾扇动大翅膀不断朝玻璃罩上扑撞,屋里只有它低沉的扑翅和铮铮响的清脆的撞玻璃声。
“进来嘛,夏同志。”独眼说。夏悦听那语气倒无恶意,但她仍站原地,她的脚不听使唤。
独眼坐的板凳吱吱一声,然后他对瘸子说:“去,把陈科长的提包拿来。”
“杂种!”陈辉骂着,并上前拦瘸子:“你们这些骗子!”
然而陈辉拦人并不用力,好象只是作个样子。于是瘸子就从身边绕开,出门去了。独眼对着瘸子的背影说:“怕什么,我还没动真格儿的。”然后转头对陈辉说:“骂什么?!彼此彼此。”
“我劝你不要作得太绝,王有发。”陈辉切齿说。
独眼象没听见一样,拿出草烟,用打火机点燃,巴哒巴哒咂几口,恶狠狠地朝地下吐了泡口水,说:“呸!是的,是我王有发做得过份。不过么,要是你陈科长不过份,我还拍不着今夜的照片呢。我今夜只拍一张,一~~张。”
“我们是自愿,别人无权干涉。”
“我不知你们是不是自愿,我只看出你眼睛色迷迷的,老早就想把姑娘吞下肚了,我可是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的哟。”
“放狗屁!”
“不是么。只要夏同志走在前面,你的眼睛就象要鼓出血,我就是一只眼睛也看得一清二楚,要是看不出这点路数,哼,我们老远远从江外赶来作什么。我是料定啦。”
“太无耻啦!把照片交出来。我们完全是自愿。”
夏悦此时,浑身发抖,依偎着门框,一句话也说不出。
“翻墙也算自愿?我们山里人,翻墙就不算自愿啦。”独眼笑着说,那语气象跟朋友开玩笑。
早已拿来提包的瘸子这时把提包放到桌子上。独眼瞟了提包一眼,对陈辉说:“我们是对半,还是四六,你六我四?”
“滚你妈的蛋。”陈辉说:“男子汉做事不兴反悔。”
“你敲得太狠啦,陈科长。你比任何人都狠心,说真的。不过我既然答应给你,现在也就不全部拿回来,免得你嘴巴空空的爱讲话。”独眼把脸掉向夏悦,说:“吃亏的是你呀,姑娘。”
夏悦身子紧靠门框,脸上流下虚汗。她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拿出来。”独眼命令。
瘸子拉开提包的拉链,先拿出些洗干净的衣服,再伸手从底部掏出一叠用报纸包着的东西。他把上面捆着的麻线解开,打开报纸,于是,一叠钞票就哗然躺在马灯底座旁的暗处。
夏悦看到这情景,合上眼,虚弱地摇着头,叹息着:“啊……啊……”
独眼拿过钞票,随便地分成厚薄稍有差别的两份,两手各拿一份,说:“我王有发虽然占公家一点便宜,但从来不占朋友的便宜,我是公私分明,这一点,请两位上级领导看清楚。我想,拿点公款用用跟你们也没关系,你们却要老远跑来插手。好嘛,既然来了,我也不能亏待你们,出差补贴总得付一点吧。这样算了--我们每人拿出五百给夏同志,不能让姑娘一人吃亏。”
独眼在每叠中数出五张,交给旁边的瘸子,一边对夏悦说:“姑娘,我王有发对不起你啦,不过也是不得而已。刚才照的相片,我负责保管,只要大家心里明白就行,不要到处宣传,我就把照片藏得稳稳妥妥的。你们一生一世不说我的事,我也一生一世不拿出这照片。这次的事,就是蚂蚁子在洞里磕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陈科长拿我多少钱,你也不用打听,反正要比你多些,他是科长嘛。”独眼顿一顿,咽口唾沫,又说:“姑娘,你这次进山,是来吃亏的。不过不是来吃我王有发的亏,是吃你上级、你陈叔叔的亏。要是他不打你的主意,你看,我还拿他没办法的。”
“杂种,你太歹毒!”陈辉在一旁骂,也说不出个道理来。
然而独眼似乎没听见骂声,还继续心平气和地说:“姑娘,你太嫩啦。你只知道埋头打算盘、清帐,你却不看看旁边的人在打什么主意。你想嘛,你清我的帐,清得又那么认真,那么仔细,你是把我朝班房里赶啊,我呢,我能呆呆地让你赶?我当然要想点办法喽。你再想想嘛,你们陈科长为什么老远远走路来查我?不想捞油水他会来吃那份苦?姑娘,你呢,你以为世上的人都跟你一样,只想利用工作机会,顺便玩玩,看看风景?唉,你不懂得这个世道,你的《政治经济学》没学及格呐,以后跟你们陈科长好好学习学习,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呢,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
夏悦已全身麻木,虚汗湿了内衣,连裤子也似乎沾在腿上,她喘息着。
“站稳啊,姑娘。”身后传来女店主的声音,同时她感到热气吹在脖颈上,于是她明白过来,女店主一直在背后扶住她,要不然自己可能早已倒在地上了。
“唉呀呀!”女店主的大嗓门响起来:“你们这些事,我现在才算明白,也太那个了些。王主任,陈科长,依我女人家的见识,这事就了决算了。你们得了好处,立个誓不说,照片就还给姑娘,人家的日子还长着呢,再说还没嫁人……”
女店主说话时,三个男人都微笑着,没人搭腔。
女店主说完了,仍然无人说话。店里顿觉空寂,于是,礼舍江声陡然宏大起来,雨仍在下。
独眼一扭头,瘸子走过来。夏悦感到自己的一只手被他捉住,拉起来,啪一声按进一叠钞票,然后,麻木的手指被他捏拢,那钞票转移到夏悦手里了。
她看到马灯摇晃起来,灯下的黑桌子摇晃起来,三个男人的黑影摇晃起来,那些纸片从手里飘落下去,散开,继而马灯暗淡下来,象暗夜的猫眼,然后,熄灭了。接着,她似乎感到自己跌进一个热烘烘的肉怀里去……
夏悦觉得自己很快就醒来,挣扎出女店主的怀抱,朝黑色的雨帘子冲进去,风声在她耳边响,雨声和江声混合着形成一种从未听过的悲愤曲调,她知道脚踩进水洼和烂泥里,茅草和树叫牵挂着裤腿,不时被树枝抽打在脸上,她是朝大江跑去,她看见黑糊糊的江水汹涌地翻滚着朝下游奔去,后面有追赶的声音。
夏悦的一只鞋陷进烂泥,她光着脚跑,她要跳进江水中去。她在江边站住,抬头看看黑色的、不断浇下冷雨的天穹,那天穹十分狭长,跟江面差不多一样宽,两岸的高山象立起的门板,更黑,黑得跟漆一样,啊,什么清幽的江水,什么红花绿树,什么朝阳……全都没了,变成一个黑暗而冰冷的世界,一切都完了,啊,爸爸妈妈姐姐老师同学们,还有黑山,哦呀,再见啦,哦不,永别啦,我要走了,去和黑糊糊的江水作伴……夏悦马上要涌身跳下去了。
一道闪电撕裂狭长的天穹,一刹那间把青色的山、山上高大的树和林间红的花朵,以及土黄色的礼舍江水……全都照得分外明亮,连那些雨水形成的长线条,也闪闪发光,这又是一个世界,一个光明而生动的世界,这个世界呈现在姑娘眼前,用它有力的胳膊挽住姑娘,留她在人世间。
夏悦停住身躯,呆立在闪电之后的黑暗中,然而此时,在她的脑际,江山还是那样地明亮……她终于没往汹涌的江水里跳下,她已经在闪电那一瞬间恢复了理智,觉悟到自己生命的价值,她决心活下去。
三个男人和女店主从江边把夏悦带回旅店。
次日一早,毫无表情的夏悦和带着惭愧神态的陈辉沿着来时的马帮小道走去。
无论是在漫长的马帮小道上,还是在搭乘的汽车里,夏悦都默无一言。
到了城里,陈辉小心而又严厉地说:“夏悦,那事就算过啦。”
夏悦看了男人一两天来突然老了几岁的脸,平静地点了一下头。
当她看见陈辉背着提包的身影消失在街灯暗处后,她折头朝另条街走去。在那条街上,检察院的大门正大开着。
1998年5月于鹿城东山
如果不谈灵魂与感情,“性”本身也不应该是那么一无是处,它也可以有一种原始的自然美,然而作者的文笔是如此决绝与犀利,一幅吸吮肮脏脚趾头扭曲的画面,将所有关于性的幻想与美丽踩得粉碎;作者不给读者的心灵有丝毫喘息的机会,哪怕是一小会儿的自欺欺人,作者的直白让读者在人性的丑恶面前无所躲藏。好残忍的描述手法!
“陈辉顺着鱼游的形势或轻或重地牵引着,当鱼钻深水时,他就把钓丝放松些,等鱼游上浅水层,他又把钓丝收紧些,鱼朝急流带游去,他就让它游一段,然后把它牵引出急流带,总之是既不紧拉硬拖,也不放任自流。这种顽强的意志和柔韧的耐性给于夏悦一个强烈的印象。”
我虽然不是那条鱼,却能感受到鱼的痛苦与挣扎。我深为生活中任人宰割的鱼肉悲哀,更对程辉这样的渔夫心里充满了愤怒与鄙视;那是一种能冲破九霄云天的愤怒,那是一种骨子里浸透着不屑的鄙视。
这篇小说最大的特点,在于作者用直白、毫不隐讳的手法,犀利决绝地将人性的丑陋毫无遮掩地放在读者面前,给予读者心灵一种无可躲避、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撞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