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人间训》之祸福论
中国人谈祸福,源远流长,其中谈得最为深刻的,要数道家,其次是儒家。由于他们深知祸福之门,所以其学术与事功,都得绵长。法家则知福而不知祸,急功近利,所以往往来得也快,去得也快,正如老子所说,飘风骤雨,不能终日。
道家诸书,讲祸福讲得最高妙的,自然是《庄子》,但它所用的多为“寓言”,所以常人多不能领悟。而《淮南子·人间训》讲祸福,用的是最简单明瞭的论证式,所以常人都能看懂。
《淮南子》一书,其“主编”为淮南王刘安,“编者”为“天下方术之士”如淮南大山、小山者流⑴。
刘安是汉高祖刘邦的小儿子,也是汉文帝的弟弟。他于汉文帝八年(公元前172 年)被封为阜陵侯,于汉武帝六年(公元前123 年)自杀而亡,先后当侯、王凡四十九年。刘安自杀,是因为他谋反,然而刘安的思想学术水平,在汉景帝、汉武帝时,则堪称一流。
《淮南子》的学术思想,是以道家为基准,又援引儒、法、阴阳诸家⑵,大概由于这个原因,所以《汉书·艺文志》入其于“杂家”之列。
《淮南子》共二十一篇,最后一篇《要略》,仿佛《史记》的《太史公自序》,分别对各篇内容加以简介,这对读者领会各篇要领,不但有用,而且准确。
《淮南子·要略·人间训》这样说:
“《人间》者,所以观祸福之变,察利害之反,钻脉得失之迹,标举终始之坛也;分别百事之微,敷陈存亡之机,使人知祸之为福,亡之为得,成之为败,利之为害也。诚喻至意,则有以倾侧偃仰世俗之间,而无伤乎谗贼螫毒者也。”
这些话的意思,若用我们今天常用的术语,可以这样说:《人间训》一章,说的是人间之祸福、利害、得失、成败、利钝的辩证法。
以上这些话,可以算作一个开场白,下面,让我们来看看刘安和他的那些术士们,是怎样来论证祸福的。
“夫祸之来也,人自生之;福之来也,人自成之。祸与福同门,利与害为邻,非神圣人,莫之能分。凡人之举事,莫不先以其知规虑揣度,而后敢以定谋,其或利或害,此愚智之所以异也。晓自然以为智,知存亡之枢机、祸福之门户,举而用之,陷溺于难者,不可胜计也。使知所为是者,事必可行则天下无不达之途矣。是故知虑者,祸福之门户也;动静者,利害之枢机也。百事之变化,国家之治乱,待而后成。是故不溺于难者成,是故不可不慎也。”
这些话,说得有些罗嗦(顺便说一句,《淮南子》整部书都是这样的罗嗦风格,所以使人读来,精神不畅),而关键的是三句话:
第一句:“祸之来也,人自生之;福之来也,人自成之。”
第二句:“祸与福同门,利与害为邻。”
第三句:“是故知虑者,祸福之门户也;动静者,利害之枢机也。”
这三句话中,第一句说的是“祸福自招”的意思,这就不但与“命定论”相反,也与“规律论”不同。虽然在这里不可能对“命定论”与“规律论”作大段的哲学解释,但大体说来,“命定论”流行于中国古代,而“规律论”则是改头换面的“命定论”,流行于中国近现代。这两种“理论”的强大威力,能使人陷于恐惧和束手无策的状态,从而把自己的一生,草草地付之于人。相反地,如果坚信“祸之来也,人自生之;福之来也,人自成之。”则可能调动起人的“主观能动性”,于是“自强不息”,在现实世界中避祸而求福。
如果说第一句话比较容易理解,也较容易实行,那么第二句话就比较难以理解,比较难以实行了。为什么呢?因为这是关于祸福的辩证法。对于缺乏思辨力的人,难以理解它;对于急功近利的人,不屑理解它。于是往往求福而得祸,或因福而得祸。
第三句话,是强调人的知识、思考与行动的正确与否,是避祸求福的关键。
中国不少号称研究哲学的专家,往往以“消极”二字来贬低道家学说,其实他们哪里知道,道家学说的精髓在于把握“变化之机”,而为了真能把握“变化之机”,则不能不采取静观的方法。他们是太积极了,是积极而又稳妥。我们从上面三句话,不是也可以体会出道家这样的积极而稳妥的精神风貌吗?
为了证明以上三句话的论点,《人间训》列举了若干论据,来加以证明。让我们来看一看。
第一个故事这样说:
晋楚战于河、雍之间,楚庄王战胜回师,给大夫孙叔敖以封地,孙叔敖不接受。及至孙叔敖得了疽病,死前,留给他儿子一段遗言:“我就要死了,我死之后,楚王必定要给你封地,那时,你不要接受肥饶之地,而接受寑那个地方的土地(寑邱),那地在沙石之间,周围的楚人信鬼,越人信禨祥,没有人喜爱那块地。”孙叔敖死后,楚王果然给孙叔敖儿子以肥饶的封地,但儿子坚辞不受,而请求封给寑邱。后来,就因为这是一块丑地,所以孙叔敖一族得以长期拥有,“累世不夺”也。
第二个故事之前,有一段议论:
“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宠,一危也;才下而位高,二危也;身无大功而受厚禄,三危也。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
接着,讲如下故事:
昔晋厉公南伐楚,东伐齐,西伐秦,北伐燕,兵横行天下而无所绻,威服四方而无所诎,遂合诸侯于嘉陵。气充志骄,淫侈无度,暴虐万民。内无辅拂之臣,外无诸侯之助,戮杀大臣,亲近导谀。明年出游匠骊氏,栾书、中行偃劫而幽之。诸侯莫之救,百姓莫之哀,三月而死。
以上所说栾书和中行偃,都是晋国的大夫,是他俩劫持晋厉公并把他关起来,当此之际,晋厉公成了孤家寡人,无人救助,终于被害死。对于以上两个历史故事,《人间训》说:
“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又说:“众人皆知利利而病病也,唯圣人知病之为利,知利之为病也。”
《老子》第二章有一段话,广为读书人所熟知。它说: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又五十八章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这些话,现代哲学家通常认为具有“深刻的辩证法”⑶。而《淮南子》言祸福,就是承此而来的。
《人间训》说:
孔子读《易》,至《损》、《益》,未尝不愤然而叹,曰:“益损者,其王者之事与!事或欲与利之,适足以害之;或欲害之,乃反以利之。利害之反,祸福之门户,不可不察也。”
接下来的一个故事很有意味:
说的是鲁国季氏专政,季氏之臣阳虎为乱。鲁君令人关闭城门,搜捕阳虎,下令:得者有重赏,失者有重罪。围城三匝,阳虎见插翅难飞,要举剑自杀。守城门者止之,说:“天地宽广,哪里就没有出路呢。我放你出城。”于是,阳虎杀开重围,扬剑提戈而跑。当守门者放出阳虎之际,却被阳虎反身一戈,刺破衣服,伤及肘腋。守门者抱怨说:“我并不是与你一起谋反,只不过看你蒙罪将死而救你一命,却不料你反来伤我。啊呀,我这样做真应该得到这样的灾难啊!”及至鲁君听说阳虎出城,大怒,追查是谁放走阳虎。有司把所有守门人抓起来,结果是受伤者受大赏,不伤者得重罪。
我们从叙述中可以推测,阳虎是一个真懂得利害的人,他伤害放他的恩人,其实是为了保护恩人,所以《人间训》说:“此所谓害之而反利者也。”象阳虎这样深的心机,在常人来说是很难有的,正如那个守门人不能领会一样。
下面一个故事是鄢陵之战中一个重要情节:
楚恭王与晋厉公战于鄢陵,楚恭王被晋军射中眼睛,因而休战。当此之际,楚军司马子反渴而求饮,就有一个名叫阳谷的小使奉酒而进。原来,子反嗜酒,不绝于口,当喝了阳谷所奉之酒,大醉而卧。楚恭王再战之时,使人召司马,子反说他心痛,不能上阵。恭王大骂,亲驾而前来查看,才入幄帐,就闻到酒臭,于是大怒,说:“今日之战,我受了伤,所依靠的,就是司马啊,但司马却搞到这个地步,这是亡楚国的社稷,而不管楚国的大军啊。我不能再战了。”于是罢师而去,斩司马子反,并加以侮辱。
对此,《人间训》总结说:“竖阳谷之进酒也,非欲祸子反也,诚爱而欲快之也,而适足以杀之。此所谓欲利之而反害之者也。”
下面是一个为读书人所熟悉而又骇人听闻的故事。
魏文侯时,魏国大将乐羊率军攻中山国,而乐羊的儿子被中山国捉在城中。城中人把乐羊的儿子推到城头,让乐羊看,乐羊说:“君臣之义,不能因为儿子而循私。”攻城愈急。中山国人为此而烹乐羊之子,并拿了儿子头,以及他的肉汤用鼎盛了,由使者送给乐羊。乐羊抚摸着儿子的头,端着肉汤,哭泣着说:“这是我的儿子啊!”而后,当着使者的面,跪着喝了三杯肉汤。使者归报,中山国的人说:“这样的人,是为达目标而可以死节的人,太残忍了。”于是束手投降。乐羊虽然为魏文侯开地有功,但自此以后,却日愈受到魏文侯的冷遇,得不到信任。
读这个故事,使人想起楚汉战争中,刘邦一个类似的故事。
项羽驻军广武,与汉军相对。数月,楚军食少,项羽患之,于是设置砧板,置刘邦父亲太公于其上,令人告诉刘邦,要刘邦赶快投降,否则烹太公。刘邦对楚使者说:“我与项羽一起,北面受命于怀王,约为兄弟,我爹就是他爹。如果一定要烹他爹,最好分给我一杯肉汤!”项羽大怒,要杀太公。项伯说:“天下之事,还不知道怎样一个结局;再说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而无益,只能增加祸害啊!”项羽听从项伯,不杀太公。
刘邦这个回答,使许多人为之感叹,比如郭双成在《史记人物传记论稿》中说:“这是很奇妙的逻辑和流氓的哲学。”
刘邦只不过说一说,就被人称为流氓,而乐羊却是亲口吃下他儿子的肉羹,这是怎样的一种铁石心肠啊,难怪乐羊虽然为魏国开疆拓土,立有大功,但却受到魏王的冷遇。《人间训》讲完这个故事,说:“此所谓有功而见疑者也。”之后,又讲了一个“罪而益信”的故事,与此对照。
说的是鲁国大夫孟孙打猎而得到一支麑,麑就是小鹿,叫秦西巴带回家杀烹。鹿母跟随着人马而啼鸣,秦西巴不忍心,放了麑。孟孙回到家,问麑在哪里,秦西巴回答说:“鹿母跟随我们,一路啼鸣, 臣实在不忍心,私自把它放了。”孟孙听了,大怒,就把秦西巴逐出门。过了一年,孟孙任用秦西巴为儿子的师傅。左右说:“秦西巴有罪于君,今以为子傅,何也?”孟孙说:“夫一鹿而不忍,又何况于人乎!”
乐羊为公事而不顾私情,心肠硬似铁,虽然可以立大功,但为魏文侯设身处地想一想,有这样的大臣在身边,最终是幸还是不幸?他连儿子的肉羹,尚且可以吃得下,推而论之,天下之君、民,何人的肉不可以吃呢?所以,乐羊之受冷遇,是情理中事。秦西巴因私而废公,却有慈爱之心,能以这样的人作为儿子的师傅,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诸君看到这里,可以想一想,如果你本身不是一个流氓,不是一个野心家,那么你愿意和乐羊这样的人共事,还是愿意和秦西巴这样的人交往?看了上面两则故事,使人觉得,中国古人对于事功和人心的考察,以人心为要,以事功为次,这实在是很高明的。而作为当事者来说,也要以仁心为本,以事功为次,才能得福避祸,所以《人间训》说:“故趋舍不可不审也。”
跳过很长一段记叙和议论,又有一个有趣的故事:
从前,宋国有一家人,三代好善。无原无故地,他家的黑牛生了一头白犊。向先生请教,先生说:“白犊吉祥,可以当作祭祀鬼神的牺牲。”可是过了一年,那家人的父亲却无故瞎了眼。而此时,黑牛又生了一头白犊。其父又叫其子向先生请教。儿子说:“先前听从先生的教导,但你老人家却失了明,现在为什么还要去问他?”父亲说:“高明的意见,先听起来不对头,但后来却往往对头。黑牛生白犊这件事,现在还不知道最终的原因,因此只得再去向他讨教。”儿子又问先生,先生仍然说:“白犊吉祥,可以当作祭祀鬼神的牺牲。”儿子回家,把先生的话告诉父亲。父亲说:“照先生的话做。”又过了一年,儿子的眼也瞎了。其后,楚国攻宋国,围住了父子所在的城。当此之时,城中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丁壮都已死尽,连老者病者,乃至儿童,都上城守卫。楚军久攻不下,楚王大怒,反复进攻,及至城破,把所有守城者都杀了。而这家人因为父子具盲之故,先前不能参加守城,所以没被杀。楚军走后,父子眼明如初。
这则故事,难辨真伪,但与下面接着讲的“塞翁失马,安知祸福”的故事,却是如出一辙。我们不必考辨这事的真伪,但无人不信这事所具有的真义。文中说:“高明的意见,先听起来不对头,但后来却往往对头。”原文为:“圣人之言,先忤而后合。”在现实生活中,有谁能象这个盲父亲,能把一个普通“先生”的话,认真地当作“圣人之言”?由此可知,先生高明,而父亲却更为高明啊。父亲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能听“忤”言,也就是通常所谓“忠言逆耳”之义了。
《人间训》在讲完此则故事,以及紧接着的“塞翁失马”的故事后,感慨道:“故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也。”
虽然祸福变化之机深不可测,但《人间训》还是讲了一些避祸的基本方法。
比如:“圣人敬小慎微,动不失时。百射重戒,祸乃不滋。计福勿及,虑祸过之。”
比如:“积爱成福,积怨成祸。”
比如:“患祸之所由来者,万端无方。是故圣人深居以避辱,静安以待时。小人不知祸福之门户,妄动而铰尥??淝???福?巫阋匀?渖恚 ?span lang="EN-US">
比如:“圣人者,常从事于无形之外,而不留思尽虑于成事之内。是故患祸弗能伤也。”
比如:“得道之士,外化而内不化。外化,所以入人也;内不化,所以全其身也。故内有一定之操,而外能诎伸、赢缩、卷舒,与物推移,故万举而不陷。所以贵圣人者,以其能龙变也。”
比如:“《易》曰‘潜龙勿用’者,言时之不可以行也。故‘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终日乾乾,以阳动也;夕惕若厉,以阴息也。因日以动,因夜以息,唯有道者能行之。”
总而言之,全部《人间训》,千言万语,不过三层意思:祸福人自招、祸福之机难测、祸福难测而有一定方法趋避之。而我认为,只有深信祸福人自招者,才能用心研究祸福之机,才能获得一定的趋避祸福的法门。而若干的法门何在?这就是愚者与智者的根本区别了。
注释:
⑴高诱《淮南子序目》说:“天下方术之士多往归焉,于是遂与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等八人,及诸儒大山、小山之徒,共讲论道德,总统仁义,而著此书。”
⑵高诱《淮南子序目》说:“其旨近老子,淡泊无为,蹈虚守静,出入经道。言其大也,则焘天载地;说其细也,则沦于无垠,及古今治乱存亡祸福,世间诡异环奇之事。其义也著,其文也富,物事之类,无所不载,然其大较,归之于道,号曰‘鸿烈’。”
⑶见卢育三《老子释义·绪论》。
二○○四年九月九日
假若项羽真杀其父,刘邦得天下, 谁会冷遇刘邦 ?
此乃得天下与立功求富贵之不同。
此亦为何中国历史充满 “ 逐鹿中原 "之事。
为王自立与等待明君大不相同。
大智慧穿越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