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
算算日子您离开我们也整整二十三年了。我相信您最想知道到的就是您的孙子,孙女了。他们都已长大成人。俺哥哥的两个,都当了医生。那年您临走以前,您唯一遗憾的就是小孙子加加太小,还在牙牙学语。您总希望能够再多活半年,和加加拉拉呱(说说话)再走。可惜,未能如愿。可以告诉您的是加加今年從法學院毕业了,現在一家律师樓上班。小孙女一一 是你最上心的了。那年她才三岁,每次去看您,总是缠着奶奶。说着半国语,半山东土话,奶奶长,奶奶短的。虽然那时,你的身子已被癌细胞折磨得骨瘦如柴,可是她并不害怕,依然搂着您,要您亲亲。似乎她知道您就要离开我们了。告诉您,一一去年结婚了,嫁了一位律师同行。我想您一定会很得意说“诶,他们都随你老爷,你老爷就是给銀(人) 家写状子,打官司的“。
您经常和我们提起老家的事。您在家是老大。在那个时代,虽然您极力反对,但无法拗过老爷的封建思想,很小就被裹脚了。为此您抱怨老爷一辈子。后来几个阿姨在您的保护下,一一逃过了裹脚的厄运。老爷在您上了两年的学堂,看到您的惊人天分,就再也不准您去上学了。您经常嘀咕我们,天下最简单的事,莫過於上学堂,念书了。念一遍记不下,多念几遍就会了。之后,您在家所学的就是女织之类的家事。准备的就是老爷给您找个好婆家嫁出去。
那年您十九,终于有人来说媒了。老爷一听是丁家的,一口答应。但是您坚持要老爷去看看俺爸爸。老爷去了,刚好爸爸那时生病,由俺大爷出面。老爷看到俺大爷一表人才,人又学乎。心想做弟弟的总不会差到哪裏去。当时就答应这门亲事了。当您知道爸爸当年才十七,您心里就有点嘀咕了。再问,知道爸爸不爱念书,私塾念了几年,就在家坐享其成。心理就很不乐意这们亲事。可是老爷在乎是丁家的家世及财富,就坚持这门婚事。后来您不只一次的重复这段往事,并一再告诉我们,您曾告诉老爷,以后等自己有了小孩,决不插手他们的婚事。
爸爸那年得了伤寒,因此婚期一延再延。到了第三次延期时,老爷沉不住气了。可是您说您倒不急,您是相信缘分的。终于婚期到了。拜堂时,爸爸身体弱,由两个下人搀者完婚的。进了洞房,老爸还迫不及待的打开您的面罩。看看當時大家都知道的大美人。当您第一眼看到爸爸时,您说您几乎吓得要昏过去。老爸因病瘦弱,你用手比划着说,一张像马脸那么长,满脸的豆子。每逢您讲到这一段,我们都会笑出眼泪来。都说您描述的过了头。可是我们长大了,您还时常说我们每个小孩幸亏长相随尹家的多,丁家的少。
完婚后,您注意到爸爸成天在家,仗着家里有钱,作威作福,不好好正干。您第一件事就是逼着爸爸到济南去念高中。结果引起嬷嬷的反对。老人常说“俺念书也吃饭,不念书也吃饭“。您当时很不以为然告诉自己,“俺可是要跟他过一辈子啊。家里看了个金山,银山,脑子没东西,早晚也保不住呀”.。果不其然, 没多久,共产党就来了。您迫不及待的打发爸爸逃往青岛。您时常告诫我们,“荷花虽好,须有绿叶扶持“。所以您在老家时,总是处处为下人着想。体谅他们,关心他们。家里的下人变成共产党后,并没有忘了您对他们的好处。口口声声地说,他们要保护您,但是决饶不过东家。要是东家还在,非把他斗倒不可。后来,在一批新共产党进来前,您决定要带着老嬷嬷和哥哥,姐姐离开老家了。最后也多亏了那些老共产党为您打了路条,护送您及一家大小,才顺利的逃到青岛。
在青岛几年,我们又相继的出世。家里还算富裕。爸爸混了一个高中文凭后,就更趾高气扬了。开始嘲笑这个是老土,那个又是个土孙。仍旧是一个放荡不羁的阔家公子。骑着德国进口的脚踏车,喝着斧头牌的白兰地,抽着三五牌的香烟,手上玩着的是德国制的手枪。成天乱跑,到处游玩。不多久,就像你常说的“人(銀)欢无好事,狗欢差屎吃”终于被土匪绑架了。好在家里不缺,用了不少的大洋,把爸爸赎回来。这时您也开始觉得这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了。接着爸爸又抽上了大烟,您是更觉得这一家没有希望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共产党终于到了青岛。您再三的嘱咐爸爸变卖家产,換成黃金。爸爸只是支应者。等我们一家逃到了台湾,您才知道,我们所有的只是一些随身习带的简单行囊而已。
爸爸虽从恶梦中惊醒,把大烟给戒了。可是还是放不下做老大爷的身段。您就一个人把这个家称起来。所有可以用劳力的伙,你都尝试了。也因此来台湾的第二年,你就因水土不服,劳累过度,染上了气喘的毛病。这一病,每逢南台湾炎热的夏天,你就得住院。后来爸爸也谋到了一个差事。幸亏那时有大舅从旁资助,才勉强渡过难关。
没多久大姐也开始当老师赚钱,可以贴补家用了。为了家计,您听从了大舅,姑姑们的建议,让哥哥在高雄念了高中工业职业学校。为的是毕业后能立馬做個技工,赚钱贴补家用。念了不到一个学期,您就越想越不对。在大姐的帮助下,我们搬到了台北。为的是要我们每一个子女都能念好学校。哥哥也被您从高工拉下来休学,回台北从新考高中。您要您每一个子女,也能像别人一样的念大学,然后出国留洋。您自始至终的从小就告诫我们,“只有藏在脑子里的东西,别人怎么拿都拿不走“。“没有学问,就是看个金山,银山也不保,就像你爸爸一样“。好在,我们没有让你失望,一个个都在母鸡带小鸡的方式下出来了。最后您和爸爸也结束了台湾的一切来到了美国,安度您们的晚年。
那年,我博士口试通过,立刻打电话告诉您我通过的消息。您要我马上打电话通知大舅。我很不以为然。然而我还是打了。当我告诉您这件事时,我可以感觉出您心中的确的出了一口气。我相信当年,您一定承受着许多幸灾乐祸的眼光。而我的完成学业,使您总算也扬眉吐气了。后来哥哥也完成了博士学位,您就更觉得这一辈子值了。
那年送您走后,我和弟弟回来整理您的遗物。在皮包中发现您手抄学英文的中文字。“好啊又” “古德莫您“。还记得那年您看红楼梦小说看迷了,连饭都忘了做。不由得想起在我念高中背“长恨歌”时的情景。要背上好一阵子,才记下来。再也忘不了,您对我说,“你真是笨出个花来,我当年看两遍,就会背了。可惜你老爷不让我念书啊“。我们时常说,要是您那年能出外,念个洋学堂,一定會是个人物。你笑着说,至少现在可以做个国大代表,或立法委员之类的。不错,我们一家人都遗传了您的聪明 及口才。您也再三的告诫我们要做好事,做人要灵活,不死板。不要“死眼珠子,活眼皮的,分不出个副来“。
老娘,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也都慢慢的老了。爸爸也在五年以前与您合葬了。夜深人静时,就不免想起您这一生为这个家的付出。早年您过的是少奶奶的日子。但是您始终担心不会长久。等我们到台湾时,您又开始了您最艰苦的岁月支撑着这个家。总算到了晚年才过上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然而,当您一切释然时,也就是到了您离开我们的日子了。我想这就是我们人一生的写照吧。
由于我和弟弟从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因此和父母的感情也比较生疏。我们从来没有得到和感受过你文章中所描写的那种,来自父母厚重的爱和关怀,在我们的记忆中,找不到任何有关来自父母温馨和快乐的回忆。我的母亲一过世,我父亲便迫不及待地和他的女朋友同居起来。我弟弟因为父亲多年对我们的冷落以及对母亲所造成的伤害,至今耿耿于怀。
前几年为了便于照顾,我将父亲接到美国来和我一起生活。一次,父亲喝了点酒,泪眼朦胧地对我说:“我真的对不起你们兄弟俩,我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短短几句话说得我也哽咽了,一种暖暖的感觉充溢着我的心,这就是我是等待了半辈子的温馨的父爱啊!多年来,我一直将自己对父亲的责怨深埋在心底,但来自血缘的反哺之情使我始终尽着做儿子的孝道。本以为只要尽儿子的本分就可以了,本以为自立了的我不再需要长辈的疼爱,然而父亲的一席话使我终于意识到,一直在我心里压抑着的,难以释怀的东西是什么。“任岁月侵蚀,永远不朽的是人间的关爱和亲情;任世事变迁,渴望疼爱的心却不会变老。”
在这中秋之际,我非常怀念我已故的母亲。“古人今人若流水,此月曾经照古人”。举头望着银光四溢的月亮,心中不免感叹,那月亮的光芒也曾经洒在我母亲的身上,然而在我的记忆中,从来不记得和母亲一起度过中秋。千百年了,星子依旧不变,而仰望星子的人却像稻谷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
昨天新近动过心脏手术的父亲,在电话中说,上帝总算又让我看到一次月圆。听了父亲的话,心中顿时生出一份悲秋的沉重。树木褪色,花叶凋零,秋风萧杀、肃穆,秋以它的悒郁,把生命的斑驳赤裸裸地展现在我们眼前。这已不仅仅是形式,这更是一种情怀,生命的情怀。悲秋,悲的何曾不是我们自己啊!回想从去年的中秋到今年的中秋,有多少亲人、朋友们相继离去,就此成了永远的陌路。从今年的月圆到明年的月圆,又将会发生多少事?时间就像转经轮一样,永恒不变、亘古如一。虽然每个人都有一条自己的朝圣之路,然而又有谁知道,哪里是路的尽头?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应该感谢生命、歌唱生命;歌唱生命的欢乐与悲哀,歌唱生命的痛苦与喜悦,歌唱生命所包含蕴育着的一切。虽然,那些走过石板路的精美的靴子已经破旧,虽然,那些靴子的主人的躯体也已经枯朽,然而青草依然一年又一年地从石板中探出头来,报告春天来到的讯息。生命毕竟是美好的,因为它的短暂我们应该更加珍惜它。我相信,就像《圣经》上说的那样:
流泪撒种的,
必欢呼收割。
那带种流泪出去的,
必要欢欢乐乐地带禾捆回来。
在此,我祝愿斑竹一家,以及天下所有能在同一个月亮下,度过中秋的幸运的人们:中秋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