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

您离开我们五年了。我还是时常想起您的过去种种。在我有记忆的开始，您總是安安静静，不爱说话，一幅随遇而安，与世无争，看起來永遠都是舒舒然然过您的每一个日子。  就像老娘经常批评您，天大的事也决不会耽误您的吃饭，睡觉。您那豁达的人生观，加上饮食起居的谨慎小心，要不是因年老而血管堵塞，您也不会在九十那年离开我们的。

您生长在一个十分富裕的家庭。爷爷从商，当年领着三条大风船，来往于青岛，上海之间。赚了不少的银子。从小您在奶奶的呵护下， 锦衣玉食。您七岁时爷爷就过世了。从此，您也就更自由了。听说，您的调皮，捣蛋是出了名的。您曾经跳到在为爷爷摆的供桌上，接受家人的祭奠。读了几年的私塾，您就不想念书了。但是在我的印象里，您似乎对书法，字画特别有兴趣。您常说以前在老家书房中，看过不少的珍藏。那年台北故宫开馆，您还特别去走了一圈。回来直对我说，可惜，可惜，没把以前那些宝物從老家带出来。

多少年来，你很少很少提起您当年那光輝灿烂的舒坦日子。我们都是从老娘那里听来的。譬如，俺娘坐月子，你也跟着坐月子。给俺娘准备吃的，补的都得是双份。婚后，您被俺娘逼到济南去念高中。学校宿舍您不去住，有下人伺候着在外赁屋。过着比在家还要奢侈的生活。那时学校正闹风潮，时常罢课。这正好都合您的心意，也都叫您赶上了。您不知出了多少鬼主意。老师一进教室，看到的是，穿白衣大褂的孝子孝孙在哭丧。一碗白米，一炷香。那个扮寿终正寝的不是别人，就是您。

每逢寒暑假回来，你总是趾高气扬的批评这个土，看谁都不顺眼。因为您是从洋学堂回来的，喝了洋墨水了。当下人把熨好的卡其裤交到您手上时，您一眼发现那两条线不齐，立刻就摔到院中。后来每逢老娘对您不满时，这些您的过去不良纪录都会像录音机一遍一遍从她口中播放出来。我可以看出，您那十分无奈的反应。有口难言。您可从来都是默默的忍受着，没有反驳过一次。

我们兄弟姐妹一共七个。我们几个小的和您是最没大没小了。也是最讨您喜欢的了。可是在几个老大前面，您可真是一位严父。也许这都是在老家的规矩下养成的。当我们跟您没大没小的时候，您总是不忘提醒我们要多学学大姐和哥哥们的规矩。我们也都知道那并不是您的由衷之言。在我们长大的过程中，似乎你很少来管我们。家中一切大小事，都是俺娘负责计画。您也很少有不同的意见。只是默默地上您的班，竭力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俺娘不能做饭，您就上厨。说实在话，您做什麽象什麽。我们就是喜欢您做得饭菜。我们的求学，您也很少过问。记得那年我参加小学恶补，准备考初中。天天背个大书包，功课，作业好像永远也做不完。在学校还不时地挨老师的板子。您知道了，屡次要到学校找老师，还要去告老师恶性补习，体罚学生。每次都被老娘阻止了。我是能体会到您的那份心疼。在我的求学过程中，您只破天荒地到我的学校去过一次。那年，我念小学五年级，背着您和同学到附近的淡水河划船。划着 划着就划到大桥蹲下，水流急。我们三个小朋友害怕就大喊救命。结果被船东拖了回来。

第二天，老师发现了，要我回家把您请到学校谈话。我在回家的路上一路害怕，紧张。终于硬着头皮告诉正在吃中饭的您。您居然没有一点责备我的意思。到了学校，您还告诉老师，是您答应我去划船的。老师还再三强调，有多危险，船会翻。您却用了很不在乎的口气告诉老师，划个船都会翻，那就印(认)了。同时您又补上了一句，家里小孩多，少一个，减轻负担，没关系。我还记得老师那份“满腔热血，冷水浇头”表情。多年后，您还时常问我，到底学会划船了没有。您对我的袒护，是最令我难以忘怀了。 

那年小学毕业考初中，到了放榜那个下午。当收音机开始播放建中录取名单时，我依稀记得您那份严肃的表情。你躺在床上假寐。当我的名字出现时，您从床上霍然而启，大呼的对我说“你真是瞎猫 碰着 死老鼠了，傻人有傻福啊“。我永远也忘不了您那份高兴知足的表情。多少年后，您还一直津津乐道。从那次开始，我每次考试，您都对我有那么大的信心。您一直说，初中都考得上建中，没问题的。您可知道，您对我的信心就是这麽多年来，我对我自己鞭策，天天向上的原动力啊。

我们几个小孩的老实，按部就班的做事都是从您那遗传来的。您始终告诉我们，在每年过年, 老家大门贴的对联就是“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可是俺娘就时常和您顶咀，说俺老爷认为“忠厚老成乃是无用之别名”。记得我高中的化学老师有一次在课堂上，也提到俺老爷说的。我回来告诉您。我只是看到您脸红，脖子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我的记忆里，我似乎经常说一些令您难堪的话。可是您只是看看我，从来没有要教训我一顿的意思。后来长大了，我也始终没有再提这些事，我知道您心中的很不以为然。但是您的心胸广大，加上不善于辞令，实在也不知如何来纠正我。也只有自己默不作声了。告诉您，每当想到我自己以前年幼的无知放肆，惹您无话可说时的窘况，我的心始终会一沉，总希望时间能够再倒回来。让我有个机会告诉您，您是对的，不再对您说一些令您难堪的话了。

多少年来，您始终在旁协助老娘，做这个，办那个。从来没有听您埋怨过。您去世前您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我。您那几年心中一直很苦，看着这一大队小孩，何时能成拉拔大。我可以想象，您这一路走来，都是自己在默默地承受着一切。不露痕迹的在为我们每一个小孩付出。在表面上，很难看出您对我们的操心。直到那年，三姐因眼疾，不得不休学在家。后来又决定以同等学历考大学。您最后知道了，气的大为光火。我从来也没有看过您发那麽大的火。现在想想，那就是所谓的父爱了。您是怕三姐的眼睛因求学而失明啊。那年三姐出国，把脚上的灰指甲，一个人偷偷的到医院给拔了。回来脚上缠着透血的纱布。我依稀记得您是那麽的愤怒。然而那 时有谁能想象到一个做父亲对子女的心疼和爱。等我自己有了小孩，我才深深体会为何孔老夫子教导我们“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看到子女有伤，那可是锥心之痛啊。

等我们一个个都出国了，您和老娘总算过了几年的舒坦日子。那年您都六十多了。每天仍旧骑着机关给你的小机动车大街小巷进进出出。您是绝不服老的。没事就拿着我们寄回去的巧克力糖请办公室的女同事，您说要增加彼此了解，增进感情。俺娘再三嘱咐我们不要再寄了。您那返老还童的心，我们是都能了解的。 那一阵子，您中午回家吃饭， 机车后座，总是顺便带着一位住在家附近的小女孩同事。 有一天吃到一半，您突然放下筷子就出门了。 俺娘问了半天， 您也不理。到后来，您才慢慢告诉俺娘。原来您吃饭时突然想起来，那位坐后座的女同事好像不见了。您就顺原路去找，也没有找到。结果是女孩从车上摔下来，被送到医院了。而您当时大概是春风得意，浑然不知。幸亏女孩没有受伤。可是这回老娘可来劲儿了，为此不断的向大家到处传播，宣扬这个惊人的消息。也会不由自主地加油加醋，说您是”烧的，有点儿想作死了”。

俺娘去世后，您始终把老娘的照片放在旁边。并时常的告诉我们，您常常在半夜和老娘说话。那年我去看您，待了一个星期。每天早上和您去超市买菜。作俺娘做过的面食，豆腐卷子，蒸饺，葱油饼，水饺，渣小豆腐。每天和您吃的好高兴。吃完饭，沏上一壶茶 和您没大没小的瞒天过海瞎扯。一下子，我们父子俩，一个返老还童，一个倚老卖老，就像是老兄弟似的。过了不久，您就因血管堵塞而动手术了。最后您连我们都不认识了。我去看您，想尽办法，唤起您的回忆，但得到的是您一幅天真无邪的眼神。我知道，我再也无法和您 一起回忆那些令人刻骨铭心的往事了。不多久，您就离开我们了。

在您的葬礼上，老大姐极度的伤心哀号，着实令我们心碎。我百般的安慰大姐，不应该如此的。我们都应该好好地送老爸，让您安心的走完最后一程。想您这一生经过如此的大风大浪，一路走过来，您必定想的还是早和老娘相聚，这是一件喜事。我知道您是绝不愿意看到我们为您如此伤心的。

(后记: 老爸丁长详字舒然，以字行。父紫庭，祖父汝铨，曾祖父寿基，, 山东省日照市涛雒镇西小园人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