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四月五号是星期一。一到学校,就听见同学议论星期天清明节,天安门广场有很多人,为纪念碑献花圈,悼念周恩来总理。中国科学院某厂,用大卡车抬着大花圈和4块巨型牌匾:“红心已结胜利果,碧血再开革命花。倘若魔怪喷毒火,自有擒妖打鬼人”。一路浩浩荡荡,从长安街开进广场,把它们放在纪念碑的最高处。北京重型电机厂也送了一个巨大的铁花圈。放在纪念碑上,非常醒目。广场上还贴了很多诗文和大字报。内容都是悼念周恩来和反对江青等文革派的。上午学校开会紧急传达清明是旧风俗,要破除。劝阻人们不去广场。越不让去就越想去,我和几个同学约定下午去广场上看看。
乘公交去天安门,在车上就看见广场上人山人海。纪念碑前和天安门前有很多花圈。灌木带上挂满了小百花。我们先在天安门照了几张相,看张贴的诗词。诗词多是悼念周总理的。也有用隐晦的语言反对江青、张春桥和姚文元的,称“白骨精”、“武则天”和“慈禧”。也有支持邓小平的。看得出人心所向。大部分诗词水平一般。也有一些不错的。有很多人在抄录。纪念碑下有人在台上演说,念诗词。听众中掌声和喊好声一片,不时有人喊“再念一遍”。有人演讲说昨天夜里,花圈被偷偷运走,看护花圈的人也被抓走了。现在有些花圈还存放在广场东南角的工人民兵联合指挥部小楼里。号召大家去小楼要回花圈,要回被捕的群众。于是群众哗啦哗啦涌向小楼并高呼口号:“还我花圈,还我战友。”有人向小楼的玻璃扔石头。还有人翻过墙头,冲进小楼。从小楼里抬出了几个花圈。大家都鼓掌喝彩。七手八脚把花圈抬回到纪念碑上。怕花圈被再次运走,就用绳子把花圈绑在纪念碑上。花圈抬出后,人们还不解气,把屋里的工人民兵的收音机、被子、床单、衣服、书籍等都扔了出来。有人在楼下点了一堆火,把扔出来的杂物扔进火堆,火势越来越大。又有人把着火的物品扔到楼里,小楼就起火了。现场黑烟冲天。火势越来越大,人们也越来越激动。一辆小轿车也被推翻着了火。
我始终站在前边和火堆旁边,看得热血沸腾。第一次看见人民大规模反抗暴政,党多年的教育都作鸟兽散。非常同情和支持闹事的群众,但是心中隐隐不安,觉得这事情闹大发了。政府绝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镇压。但也觉得政府很难镇压,这么多人,难道都能抓起来?
这时广场上喇叭响了,北京市长吴德讲话,说这是反革命性质事件,有一小撮坏人煽动,号召群众离开广场。这时天色已晚,人也渐渐散去。我们也回学校吃晚饭去。
当天晚上,一万多工人民兵、三千名警察和五个营的军队从中山公园冲出,手持木棍、皮带,冲上天安门广场,见人就打,广场上的群众大部被驱散,有三百多人被捕。
第二天又去天安门广场。广场上已经戒严,不让人进入,只能在长安街上远看。广场地上水迹斑斑,是用消防车冲洗的。让人想象昨晚上大棒飞舞,血肉横飞。
第三天晚上8点,广播电台全文播放中共中央“两个决议”,任命华国锋为党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撤销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保留党籍,以观后效。听完广播后,学校决定每个班级每个小组都要连夜写大字报,表示拥护党中央英明决定,批邓升级。有的班马上贴出了大字报,标题是邓公画像,嘲讽邓小平的矮个和相貌(一年后他们再次写大字报热烈拥护邓小平上台)。我对这种以生理缺陷来贬低的做法极为反感。在日记上写下了感想和我对四五运动的感想。两个星期后,宿舍失盗,我的日记放在书包里,也被偷走。我有些担心日记内容被泄。当时正值四五之后的清查,心里忐忑了多日。
第四天,北京举行上百万人的游行庆祝粉碎四五反革命事件。学校组织我们从甘家口一直走到天安门,一路上高呼口号“打倒邓小平”。下次再见到这么大规模的游行是半年后庆祝粉碎四人帮的时候。
之后又听见传达说邓小平给党中央和毛泽东写信。表示拥护华国锋担任党的第一副主席和国务院总理,对保留他的党籍表示感谢。1977年邓小平复出后,取缔民主墙,取消“四大”。中国原来就没有言论自由,大字报和民主墙是文革和四人帮时期,人民唯一能发点儿声的地方。今后人民所有能说话的地方都没有了。从这方面来说,邓小平甚至是从文革的倒退。他忘记了当年老百姓就是用大民主的方式在天安门事件中表示了对他的支持,使他以后的复出并获取最高地位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