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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并不灿烂的日子”(2) 信江遗事
“回忆是心灵的防腐剂。”—思芦
才辞重庆渣滓洞,又见上饶集中营。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和革命集中营结缘。1970年,我随父母去江西上饶五七干校。干校设在上饶市郊罗桥。这里原来是上饶通信学校,现在就要铸雷达为铁犁,垦兵场为农田了。
上饶的江南的田园景色很美,一片红土丘陵地带,远山侧影,恰似一个倒卧的少女,高低有致。原野的色彩非常丰富。土地是红的,秧田是绿的。满山如火的杜鹃花,金黄的 油菜花,黄色的稻田,紫红的紫云英在不同的季节遍染田野。这种大片的鲜明色彩是视觉的盛宴。
上饶得名于物产丰饶,供应明显好过重庆。肉不再限购。蔬菜品种也很丰富。刚到上饶那几天,家家都是肉香,放开肚皮大碗吃肉。住的是原来通信学校的教室,屋子大得可以骑自行车。
干校就是劳动,小孩也不能幸免。双抢(抢收抢种) 时更是日未出而作,日已落未归。中午饭都在地头上吃。我们和大人干一样的农活,插秧,割稻,在打谷桶里打谷等等。
干校附近没有正规的中学,五七战士的子女们都到城里的一中上学。上饶一中是文革前的省重点中学。校园颇大,宿舍礼堂一应俱全。很多设备都已在文革中严重受损。一中就在铁道边,我们住校,每星期六坐火车回家。第一天到学校,半夜从梦中惊醒。蚊帐里爬满了吃得圆滚滚的臭虫。身上赫然已是一串串的大包。第二天,我们把床缝都用六六六农药抹上,方保来日安卧。
刚到班上时,看见有一个学生孤零零地坐在后面。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怯怯的样子。刚想和他打招呼,却被其他同学止住,告我他是个反革命分子。此人每天照常上学,平时无人理睬他,一到大批判时,无论批刘还是批邓,他都被押到台上,挂牌子,乘喷气式。这样的活靶子,每个班里都有一个。
满街都是法院布告,很多都是打了红勾判死刑的。那个年代盛产反革命罪和流氓强奸罪。有一段时间,判刑的大权交给了群众,包括我们中学生。由革命群众开小组会讨论案例,每念完一个案例,大家就齐呼“死刑”。重判才能表现对阶级敌人的仇恨,革命性在争先恐后中升级加温。记得有一个反革命集团案例是一帮农村青年在一起看大毒草《苦菜花》,罪状上说他们以此小说为行动纲领。其实那部小说反映的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游击战,略微加了些性描写做调味。按今天的标准,就太素了。可是在那时性饥渴的农村青年中成为抢手物。不知道这本革命小说怎么会成为反革命组织的行动纲领?还经常参加公审大会,死囚们跪下一排,背后是蓝衣蓝帽的警察(当时旧公检法被砸烂,警察都穿蓝制服),举枪瞄准,当场枪决。枪决的时刻,大家都往前涌,万人引颈,争看杀人的场面,空气中杀气腾腾,弥漫着血腥的味道。有一次我们从街上顺手牵羊抱回来一只可爱的小猫,但是学校不让养。我们商量如何处理它。有个大孩子提议把它杀死。说可以作为对我们革命意志的考验。如果心肠太软,以后在战场上又如何能杀阶级敌人?最后还是无人通过考验,小猫被送了回去。
上学没意思,整天都是批判会,小组讨论。到校办工厂学工绕线圈,到农村学农插稻秧。我们经常逃课,在宿舍里插起门来看小说,老师派人来叫也不开门。学校拿我们这批干校的孩子没办法,干脆睁只眼闭只眼。那段日子真是自由,学校不太管,家里管不着。
住校期间,食堂伙食不好,我们就冒充铁路职工到附近的铁路职工食堂吃饭。铁路食堂的饭菜品种多,价钱也便宜。有时也到街上去搓一顿。常去的饭馆有两个,一个是市中心的第一食堂(那时的饭店都叫食堂)。印象最深的是三鲜酸辣汤,三鲜者,肉片,炸猪皮,笋丝也。另一家饭馆是信江桥头的回民食堂。在那里最喜欢吃的是牛肉炒年糕,再喝二两当地的名酒“信江春”。饭毕,微醺地上街。在街边,化上一毛钱,买一个上饶有名的刚出炉的肉馅芝麻烧饼。然后去市中心的唯一一家电影院。那里常年累月地只放映一部片子“列宁在十月”。我们每次只看其中天鹅湖芭蕾舞那一段。
上饶人忌讳秃子。一次我们一起把头剃光,到照相馆照相留念后,十一个人排着队走过上饶市的大街小巷。那天,上饶市万人空巷,跑到街上看秃子游街。一群小孩子跟着我们后面,用江西话喊着“秃瓢儿亮光光”。我们更加无比自豪,昂首阔步。
回到学校,夜幕已经降临,我们摸向了学校旁边的农田。那里是大片的西红柿和黄瓜地,有看青的农民打着电筒巡夜。悄悄钻进地里,摸到凡是圆的或圆柱形的东西就往书包里装。一不小心弄出响声,看青的喝道“谁?”我们一起跳起来,一阵狂奔,跑回宿舍。余惊未消,即开始享受战利品,刚摘下来的黄瓜西红柿清脆甘香。冬天的时候,一群人穿着军大衣上街。商店柜台上摆着许多玻璃罐,里面装着各种糖果糕点。我们涌进商店,一个人佯装买东西,吸引住售货员的注意。另外一个孩子乘机把糖果罐抱进怀里,用大衣挡住,大摇大摆地走出商店。其实吸引我们的并不是战利品,而是冒险的刺激。屡次得手,但最终被一个旁观的小孩看见,大嚷:“老解把罐子抱走了。”上饶人管解放军叫老解。售货员追了出来。大家四散而逃。当时虽然逃脱,但是我们这帮军队干校子弟已经臭名在外,商店仍然告到学校,学校大为恼火。准备除掉我们这些害群之马。
我们很快就提供了让学校动手的导火线。在宿舍里待着不去上课,手头的书都看遍了。就想再找些书来看。一中有个很大的图书馆,这时早已封存。我们发现窗子上虽然有栏杆,但是从铁栏间隙伸手就可够到书架。受孔已己的影响,觉得窃书不算偷,我们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中午时间,攀上窗子,从铁栏之间伸手掏书。掏了几本,就被对面楼上玩的几个小孩看见,嚷嚷起来。我们嫌他们吵,捡了几块石头砸过去。小孩们吱哇乱叫,抱头逃窜。喊声惊动了一个正睡午觉的老师,他将我们告到校方。校方把家长找来。声言如果我们自己不退学,就会在全校批判,还要处分。家长们也觉得我们在外面上学,无人管束,同意让我们转回家去上学。
干校附近没有好的中学,但学总是要上的。大局如此,学校好坏也无差别。这时江西流行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就是电影《决裂》中的那种。我们上的“大学”名叫枫岭头公社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劳动大学的特色就是劳动,只有星期二和星期四两天上课。上课也是和劳动相结合。比如语文课是写大批判稿,数学课是打算盘计算水稻亩产量,物理化学变成工业基础知识(拖拉机原理)和农业基础知识(八字宪法)。劳动则是替公社白干活。好在我们这些伙伴们都在一起劳动,没有人管,边玩边干,热热闹闹。高兴时干一阵,不高兴时就歇着。我们仍继承着夜袭队的光荣革命传统,干到哪里就吃到哪里。红萝卜,白萝卜,青萝卜,胡萝卜,地瓜,白薯,凡是能生吃的,都进了嘴。有一次,劳动大学要求我们每人开垦一分地。开垦的荒地与当地农民的一块白薯地正好邻接。我们顺手牵羊,把白薯刨了。生吃已吃腻了,地头上点起一堆柴火,要烤白薯。青烟徐徐,引来一位老表。指责我们偷白薯,我们当然否认。老表从火中拨出一块白薯作证,并要拿走我们的锄头。看看不妙,大家一起冲上去,从老表手里夺回锄头。老表一声大喊,无数农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我们拔腿狂奔,跑回干校的家属区,窜进一个家属楼。追来的农民不敢贸然闯入,把楼团团围住,把住两个出口。等了一会儿,看看农民不撤。我们钻进厕所,反穿外衣。然后一个一个地,大摇大摆,若无其事地从楼门口出去。老表们只是疑惑地看看,没有敢动手逮人。
本来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但是我们内部出了甫志高。一个外号萝卜头的孩子向家长坦白了我们的行为。他家长向学校告发了我们。劳动大学大怒,把我们都开除了。
其时正逢征兵开始。当时中学毕业之后,只有插队,招工和当兵三条道路。其中当兵是最为人羡慕的。虽然年纪小,但干校嫌我们屡屡破坏军民鱼水之情,想把我们打发了事,专门送我们到上饶人武部去体检。结果我的视力没通过。回来路上打死一条蛇,有人说生吞蛇胆可以明目。闭眼生吞而下,腥气满喉。赶紧吃了一颗糖除腥。蛇肉剥皮送干校食堂,红烧之后,大家分享,其味鲜美如鸡。可是眼睛视力却依然如故,体检复查仍未通过。看到朋友们被敲锣打鼓送去当兵,心里羡慕得不得了。过了几天,接到朋友来信,说半夜急行军,累得要死,回到营地,瘫在地上不起。
这阵学会了抽烟。第一次抽烟时,才抽了两口,就头晕眼花,栽倒在山头。那时最好的烟是上海产的凤凰,闻着有一股很香的味道。我们常去军人服务社买来分享。
这时父亲把我和邻家的孩子叫到一起,学英语和数学。我们疯玩惯了,乍一学习,倒是感到蛮新鲜的。这段时间虽短,却使我们初识学习之趣。这时上饶又新办了一个三中。家里把我们送到了这个新学校。三中在一个偏僻的山沟里。无自来水和电灯。我们住校,每天早上从一个很深的井里打水洗脸,其水冰冷刺骨。从井里打水需要绝技,井绳左右一摆,向下一沉,提起就是一满桶水。如果技术不精,不是打不上水来,就是桶沉井底。宿舍里点的是煤油灯,鼻孔经常被油烟薰成两个黑洞。晚上自习点汽灯。汽灯也烧煤油。煤油汽化后喷在高温的网罩上燃烧,比煤油灯亮,但是烧一会儿就需要跳到桌子上给汽灯打气。后来在墨西哥城郊游览一个修道院,就令我想起三中的生活。学校虽然简陋,但学习空气还浓。开有英语,化学,物理等课,经常考试。学校重视学习,这在今天是理所当然,可在七一年那种环境就很了不起了。每天都有早读,晚自习。早读是天天读,学得都是毛选著作。晚自习学得都是文化课。在这样的环境下,我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好学生,考试经常是第一名。后来有个从一中调来的老师不相信地说:“这不是一中的那个有名的捣蛋孩子吗?怎么在这里变成好学生了?”
三中尽管稍稍重视学习,但在当时的国内大气候下,也强调劳动。三中有自己的稻田,果园和茶山。每星期有两天劳动,农忙时更要停课。我们给稻田插过秧也薅过草。上山采过茶叶,也炒制过茶叶。炒绿茶不用铲子,而是用手掌。炒茶的温度要掌握得很好。太高则茶叶易焦,太低则大部份水份不能脱掉。温度全凭手心感觉控制。炒时间长了,手心被烫得发红,起泡。还要边炒边揉,手掌就更痛了。
两年里,我换了三个学校。最后在三中的生活虽然艰苦,但还是挺愉快。我的浪子回头就开始在这里。正当我沾沾自喜于成为好学生时,父亲突然被调到北京, 我在上饶的生活就这样突然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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