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小学同学。

小学时，他穿着窄小的九分裤、上衣是黄色的四兜军装式，九分袖。一副被衣裤约束、身体随时可能从衣服里冲出的样子。

他也穿过合身的衣服，那时我、好像不止我、大家总是会多看他很多眼，仿佛那衣服放错了地方、而他在那合体的约束里显得好尴尬。

三年级一天放学，发现有个陌生女人在我家，一见我就搂着我哭。后来知道那是他妈妈。父母离异后他跟了爸爸，妈妈很想念他。我记得他妈妈说总是站在单位楼上的阳台上等待，因为他爸爸家是平房、碰巧就在对面。她看啊等啊，希望他能出现在院子里。

我推测原来是因为这个，他才永远穿着九分裤和九分袖。我年幼的心里，知道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比我可怜。

但是他超级淘气。我跟他坐同桌，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操心桌上那条三八线。他用一支圆规严防死守，我的胳膊肘便是他的敌人，略有越界便会遭到严厉打击。他非常倔强。那时候老师会扇学生耳光，要是扇他，他就像烈士一样，不仅不流泪还保持目不斜视、面无表情、身体直立。

他后来说他那时老打我。我倒不记得“老打”。只记得有一次，放学后他藏在我必经的路上，突然窜出，猝不及防给了我重重的一拳。莫名其妙的一拳。为这，每次见面都道歉，看样子得道歉一辈子了。

初中我们分别去了不同的学校。高二时候我转学，和他、和其他小学同学又成了隔壁班同学。女友告诉我他们的情况，我简直不能相信他们已经是高个子了。他说他得知我来了，趴在我们班窗外，看我的新模样。很快，在一次晚自习后，我也惊讶地发现，他跟我们的另一同学、他的铁杆、也是我的朋友，都长得像竹竿子一样高挑了！再也不是小毛头了！他的衣裤，也终于！终于合身了。他俩先是跟在我后面，后来又跑到我前面，其实那时我的心里满是惊喜和快乐，喂，你们是为了让我看清楚吗？

但是我们一直没有说过话、甚至没有交换过目光。直到高考结束后的某一天，我回到家，发现他在跟我父母聊天，聊的十分热火朝天。我倒毫不惊讶。因为我的父亲跟他的父亲是旧同事，我的母亲跟他的生母也算熟悉，我们两个又是多年同学，所以虽然模样变了，他只要自报家门即可获得我父母的热忱接待。尤其是我妈妈，因为了解他的身世，对他颇多疼爱。他的嘴皮子很油，每次一来，都逗得我父母哈哈大笑。再艰苦的事儿，经他口头一加工、就能让听众笑。有他的地方就有笑声，你笑的时候，他不笑，他只用在镜片后的大眼睛看住你。前几天他来看住院的我爸，进门张口第一句就是：哎呀叔叔，可有机会看你躺床上了！我爸爸立刻开怀大笑。

他讲过很多笑话，我难以忘怀的一次是：
高一寒假他来了，我妈随口问他忙什么呢，他快乐无比地汇报：”姨，放假时我看着别的同学都把被罩带回家去洗，我也赶紧学着带回来了。结果，妈呀，还得我自己洗。亏了，早知道不带回来了！”父母离异后，他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他把被罩千里迢迢带回来，又自觉不能让年迈的老人洗。（那时候洗衣机并不普及。）唉，是够傻的。只是他的语调里没有丝毫的心酸和埋怨，反而好像得了个莫大的奖励。我妈妈眼圈都红了，马上说，下回拿过来，阿姨给你洗！后来她经常提起这事儿，老说这孩子真不容易啊！

这孩子，是不容易！但是，谁知道更不容易的，还远远没来呢。

大学期间，我们一直通信联系。他给我的信封上，邮票一直认真地倒贴着。在我们那个年代，如何贴邮票，有有讲究的。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但我只能装傻，因为信里话里他从来没有透露出邮票想表达的意思，这方面，我还挺矜持。

有一年寒假开学，我跟他、还有另外一个男同学结伴搭火车。那时候交通真不方便啊！我们换了车、车很挤，我们三个只能呆在车厢接头处，夜深人倦，我不停地点头，我记得他一次次扶起我的脑袋。现在想想，真是蠢啊，你就不敢让我靠着你睡会儿吗？

后来我有了男朋友。我告诉他。他祝福我。跟书里写的小说里写的一样。毕业后，他回了家乡，我在北京。有好几年彼此没有联系，都忙着各自结婚生子还有工作起步……再有联系，就是2000年左右了。我带女儿探亲，托他买了相当难搞的返程火车卧铺票。说好发车前我请他全家吃饭，只有他自己来了，说老婆孩子不方便。

送我们上车的时候人很多，他抱着我女儿慢慢往前挪时，他轻声感叹：这孩子抱着真舒服！见我疑惑，又说：我儿子有病，抱着往下沉。我的心也一沉，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他儿子的情况。后来确知他儿子脑瘫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不公平！为什么这样待他！

（我在医院陪床。半夜醒来，随手写到这里已过凌晨两点半。突然电话响起，显示着他的号码。聊了聊。思路打断，字是码不下去了，待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