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踌躇满志,不少人问我:你真那么有信心,美国都这样,回加拿大能找到工作?我坚定地回答:能。这可不是装出来的,我当时真的觉得我一定能找到工作。第一,我亲眼得见,欧洲的硕士都找工那么容易,大前院儿美国的硕士能难吗?第二,经过这段学习,我掌握了最新的热门技术;第三,我有实战经验,而且是在矽谷;第四,我的英语已有了飞跃长进。
然而,沧海一粟。在经济大潮中漂流的人们,无一不受其制约、任其摆布。
我是2001年8月回的加拿大,回来后马上着手找工作。在加拿大找专业工作,除了熟人介绍,一般依赖英特网。加拿大有差不多十个大的找工网站,各大职业介绍所均每天往上贴工作机会,职业类别包罗万象,工作地点遍及北美,有时甚至可以看到中国的工作。你可以免费注册帐户,贴上不止一个的简历,建立找工关键字,它会自动给你发信息。而职业介绍所(这里叫Agent),也会不停地在网上搜索简历关键字,从而找到你。
当时,我的太太已经在前一段的计算机热潮中找到了工作。白天太太在外边上班,我则在家里上班。我上班的内容就是找工作,主要是搜索工作机会、发简历。这里的工作概述大同小异,但每天都不一样,我根据工作要求简单修改简历后,再发出去,一天轮过十个网站,八小时都不够用的。
我的简历中多了美国硕士和矽谷工作经验。
开始时, 我把Cover Letter与简历放在一个文件中贴在电邮上,后来怕人家嫌麻烦不打开贴在电邮上文件,就把Cover Letter打在电邮的内容里。
太太传授经验,说我得每天更新简历,Agent每天会看新贴出来的简历。OK,我照办。
太太说,Agent每天不知会接到多少电邮的简历,大概看不过来,发传真可能较好。OK,我又照办。
人家不找我,我找人家。有些工作附有Agent的名字,我就给人家打电话。我想打电话的好处是给人家一个基本印象,让人家听听我语言至少没问题。结果,一般打过去是电话留言,好一点儿的能找到本人,但对方大都敷衍几句,听起来不象那么认真的样子,有时我被告知这个Agent已经跳槽不在了。
我分析Agent也在通过各种关系找上家儿,看哪个公司需要人,一旦听到点儿消息,马上贴出工作概述把网撒出去,搜罗候选人。人家公司真正何时需要、消息确切与否,他们也不知道,所以大约90%的工作机会都是虚的。
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毕竟还是有Agent约我见面。911事件发生那天,我就是在去面试的路上,刚刚走出地铁站就看见许多人聚集在咖啡厅的电视屏幕前,第一座楼已经在冒烟了,我是眼见第二架飞机钻进去的。
自那以后,我又陆续见了一些Agent,还亲自往用人单位送过简历,但真正被用人公司面试,几个月来只有两次。我的感觉是,用人单位从外边招人时,审核比较苛刻。除了语言,还要看你人是否老实厚道,技术上用没用过他们想用的那一点儿东西。我曾被问及有没有用过一个非常具体的Java程序包,我没有用过,估计因此未被录取。
其实,后来工作时间长了才知道,不少公布出来的职位已经内定候选人了,人事部门面试其他人只是走个过场,这些被面试者就象是陪衬。立这样的排坊无非是为了保持民主本色,维护平权法。
不过,也有用人单位不那么苛刻的,我就遇到一个。
一天,我突然收到一个Email,内容是提醒我某某网站有一个职位,让我去注册申请,我急忙照办。第二天,一位自称Jon Hill的人给我打来电话,经过电话交谈,我们约定3天后在Markham的一个办公楼面试。
我觉得这次机会很大,就发奋图强,集以前学习、培训、工作、面试、道听途说、小道消息之大成,准备了我所能想到的所有问题。前一天早睡。出发前,认真整理仪容。然后,上路了。
办公楼坐落在404高速与7号公路交界的商业区,不少大公司的招牌在我眼前掠过。我来到5楼,迎面是一个落地玻璃门,上面写着Lotus系统公司。接待员是个白人小姐,坐在高台子后面。我自我介绍后,告诉她我与Jon Hill先生有约。她叫我坐下稍等,我便在门边的一个大沙发上坐下来,眼巴巴地期待着,身边不时有中国人样的进进出出。
不一回儿,一个广东话声音从里边传来,话音落下,一位中年男子走到我面前,用英语对我说:“很高兴见到你,我是Jon Hill。”我当时大吃一惊,我原来期待一位白人出现,因为无论从姓名上看,还是从电话的英语上听,我丝毫没有想到,这位Jon Hill竟然是个华裔。一来,改姓的人实在少见,二来,他的英语竟然没有一丝口音,令我钦佩。
他简单地问了我些问题,就问我能否即席考个试。我说当然没问题,他反身取来试卷,就留下我一人答题。试题很刁钻,均为不常用到的基本概念。半小时后他进来,取走了试卷。我自我感觉答得不太好,至少有一题是拿不准的。
等他再进来时,竟是满脸堆笑,问我要求多少薪金,约我再跑一趟签Offer,并说起了普通话。他说他从香港来,到过大陆,在美国上的大学。
我没想到此次面试竟如此顺利并富有成果,好似天上掉下来馅饼,容易得让人不能相信。当天晚上,我们全家好好庆祝了一番。
上班了,我的职位是系统专家。
Jon Hill在介绍时说,这个公司的老板是四个滑铁卢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他们同班,都是香港来的移民。公司的主要客户是加拿大环境部下属的安大略省自然资源部,前一个项目叫饮用水,项目负责人是个伊拉克妇女,我已记不清她的名字,好像叫Ragha。她和她丈夫原来在伊拉克都是大学教授,没有大型工业界的项目经验,且她的专业是数据库。因此,她在安排工作时,时间估计不准。我的任务是做她这方面的助手,即对外还是由她出面,我做陪同;对内她管她的数据库部分,我主抓前后台的开发部分。
我欣然领命,Jon Hill带我参观整个公司。公司设开发部和市场部,开发部有十多个人,除了那位伊拉克教授、两位东欧人和一个中国人以外,青一色的香港移民,他们平时交谈均操广东话。市场部由一位希腊老头负责,另一人是个菲律宾人。四个老板有一人常驻,负责协调两个部的工作。
在我聘书上签字的是Dolin · 廖。我见到了他本人,人很好,总是笑笑的,是个书生。
两天后,另一位老板来看我,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张柏枝的父亲,当然人要年轻的多。此人的英语相当的蹩脚,口音非常重,我必须一百二十分的专注,才能听得懂。他说:“你现在还在熟悉阶段,等到真正写程序时,我们就知道谁能行了。”
所谓熟悉阶段就是读懂他们的一个框架程序,叫Lizard,就是蜥蜴,据说是第四位老板的杰作。这第四位老板好像叫个什么Williams,反正是个W打头的一个很老道的英国名字。 四老板W在TD银行做资深顾问,没人告诉我他在哪里办公,他手下还有一个小伙子管理数据库,也不知在哪儿办公。
初来乍到,公司给我的感觉是管理层关系复杂神秘,几个老板都有其它正式工作,但又都干着私活儿。下面的雇员被管得象小鸡儿似的,说话经常欲言又止,且不敢公开交流技术,想来一定是怕别人说自己不懂。
上班的第三天,公司从Peterborough市请来了安省自然资源部的两位先生,我被告知,其中的一人是个合同制,叫Jeff,被专门雇来组织这个项目,另一个才说了算。项目名叫CIFIS,是管理全安省的鱼资源。我跟他们开了一天的会,公司市场部的希腊老头请他们出去吃自助餐,Ragha和我做为项目负责人陪同。给我的印象是,他们只是作初步接触,见个面、认识一下儿。似乎部里对这个项目也只是刚刚排上议事日程,我问的问题他们都没定下来,为了避免尴尬我也就不再问了。Jeff显然也不是个技术人员,更象是个推销员,不知道的问题可以巧妙地回避,却很会张罗,是场面上的人。另一位则是个老好人儿,技术上也是什么也不知道。
送走客人的第二天,我被告知要做一个Prototype,就是做个模型模拟实际的网页流程,为了将来向他们做宣传推销用。我猜想,既然需要推销,说明合同还没有签下来。
Ragha准备把做模型的任务交给一个入门水平的小伙子,她问我:“给他7天,可以了吧?”我吃惊地问:“他是用手打程序,还是用工具写?”她说她们用微软的FrontPage写网页。我告诉她,7个小时就足够了。
我原以为Ragha会把数据库做好,因为既然是仿照前一个项目,那么数据库照搬一个拷贝也就行了。没想到数据库要由那位四老板手下的小伙子做,由於根本见不着人,我必须等着。
我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如果说Ragha对制作网页的了解平平,那么她至少应该能管数据库,怎么这个公司连数据库都不让她动呢?后来,有一次我看到她的办公桌上摆着她一双儿女的照片,长得非常漂亮,就随意问起了她的家庭,她说她必须接送孩子去幼儿园,丈夫顾不上,高峰时间上下班要两、三小时,因为他工作在 “Peterborough”。
一天,四老板打来电话,让我先假定一个数据库,在他的Lizard上写其他程序。我知道如果用一个假的数据库,程序端的EJB映象对象就都是假的,以后再一个个做会非常费时,且都会是我的事。往往那时时间会非常迫切,我的工作就会变得相当被动。我打电话问Ragha,Ragha显然讨厌四老板指手划脚,说:“他无权干涉我们的做法。”
我不明白拷贝一个数据库有什么难的,就发Email要求四老板建数据库,哪怕内容是假的都不要紧。
第二天,四老板W约我在六点钟见面。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头发象鸡窝,有头屑,厚嘴唇、宽鼻梁,给人的感觉是长得太开了。他说话口音很重,寒喧之后,给我简单讲解了Lizard的结构。我的感觉,这个Lizard有些形而上学,不够灵活,只是套用了当前EJB的程式,有些不需要的调用变成了必须,其实在当时人们已经开始使用Struts框架,完全不必自己另搞一套。
但是,既然人家公司决定推出自己的品牌,我也不必宁着。不过,我还是以请教的口吻,向他提出了一些技术问题,并催他快建数据库。
他反对我的做法,并对我想灵活运用和精简Lizard的想法非常反感。但我有Ragha那句话,就坚持自己的观点,结果弄得他很不高兴地瞥了又瞥。
数据库很快建好了。建数据库的小伙子打来电话,好心劝我说:“你还是快点开始写程序吧。”我谢过他之后,立即开始在饮用水项目的基础上改写程序。公司里的那位中国人是饮用水项目的主力,因此有些问题,象他们惯例啦、结构要求啦等等,我就问他,他也很热心地有问必答。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急,并告诉我,不用着急,到真正写程序时,他和另外一个人“都得过来”。
我用一天的时间,把一个基本的注册程序写好,并使其运行。接下来,我想等等部里的进一步资料,免得白费功夫,所以就抓紧看资料,毕竟IBM的一套办法和Lizard对我来说都是头一次,Lizard中嵌套的调用又很多,消化这些很花时间。
有一次打印机夹纸了,我把墨鼓抽出来,把夹的纸清理掉,被市场部的那个菲律宾人看到了,他皱着眉头对我说:“下次抽出墨鼓前应该先把打印机关掉。”
“啊,”我说:“对不起。”心想这人挺爱管闲事,我以前无数次抽出过墨鼓,因为夹纸是打印机的常见病,可没听说过日本打印机因为不关机抽墨鼓而损坏的。但转念一想,人家也是为了公司,兴许说明书上是这么要求的。
说话间到了第二个周末,我在厕所里碰到Jon Hill,他说有事找我谈,约好四点钟。
我来到他的办公室,他把门关上,问我工作进行得怎么样,又问:“这些天,你在公司有什么感觉吗?”说实话,我当时确实感觉公司的同事对我的态度不如我刚来时热情了,那个菲律宾人对我如此说话就是个例外。但我当时认为上班两周,同事间已没有了新鲜感,政府部门拖拉、项目没有进展也属正常。就回答说没有。
他当时是怎样用词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总之那意思是说:我的表现不好,因此我们的雇佣关系今天终止。
我问他我的表现如何不好,他也说不清,只说我不能令公司管理层满意。我问是不是老板W不满意我的工作?他看了看我,没有说话。我对他坦白地说:“你这样把我推到一个非常困难的境地,我只工作了两周,项目根本没有实际开展,你就以这样的理由让我离开,那么我在简历里提不提这段?”
他两手一摊,说:“我可以给你写封信,证明你离开不是这个理由。”我表示不能理解。
他又说:公司开了会,说你的工作进度不能令人满意。我问道:“我的工作是协助Ragha,她有没有参加这个会?”“Ragha当然是明哲保身,她不会救你的。” ── 这是他的原话,我记忆犹新。
我沉默了,他又说:“现在唯一我能做的,就是帮你约一下W。他会给你一个考试,成与不成看你的运气。”
其实,我心知肚明,但也许是性格使然,我还是想坚持到最后一刻,就答应了。时间又是晚上六点。
结果不出所料,四老板W让我用他的Lizard写一个程序,然后挑出一些毛病,而这些毛病正是我认为Lizard里边沉长而不必要的东西。至此,我想我明白我为什么要离开了。由於我要走了,W的态度比上一次好了很多。
Jon Hill最后把我送出大楼,对我说:“很遗憾,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给我来电话。”
我和他握了握手,说:“我不怪你。我得罪了老板,当然干不长。虽然这时间也太短了点儿,我不抱怨,只当是长经验了。”
整个周末我都沉浸在被打击后的恢复中。资本家真的是没有一丝的怜悯,他们不会为对方的前途考虑,而且他们没有给我任何投诉的机会。“工作不能令人满意”,多么好的理由,换句话说,只要他们不满意,我就得走人。象这样的公司,离开也未必是坏事。自己开导自己的同时,我还认真地检讨了自己:也许我的工作真的不尽如人意,要是我是个出类拔萃的尖子,他们也不会狠心让我离开。想到此,又鞭策着自己继续学习,同时又回到找工作的巡回往复中。
我把找工的范围扩大到了整个的加拿大。此时,形势已急转直下,911的影响开始浮现,大批裁员的消息滚滚而来,电台里已经开始有各个公司消减经费、砍掉项目的报导,Agent的电话也少多了。
突然,一天下午,电话里传来Jon Hill的声音,他问我是否还在找工作,然后说他有个好消息,安省自然资源部要找个Contract,即合同工,负责开发一个项目,条件是要到 Peterborough去上班。我说当然愿意去,他约我下周到他们公司接受电话面试,直接跟安省自然资源部谈。
我喜出望外,没想到他们还想着我。转念一想,又觉得有点儿蹊跷,他们看不上的人,竟然推荐给别人,这有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则。然而,当时情势下,顾不得许多,得赶紧准备。
转眼到了面试的一天,我忐忑不安地来到公司,心想让同事看到多不好意思。Jon Hill直接把我引进一个小小的会议室,那位常驻老板走进来,叫我不要紧张,然后接通了Peterborough的安省自然资源部。扩音器里传来一位女士的声音,她首先介绍了她自己,然后说她要介绍一下那个项目、说说她们的要求,看我能否接受,再谈技术或具体安排,问我可不可以。
我说当然可以,她清了一下嗓子,说:“这个项目的目的是为了管理安省的鱼资源。”
她们要求我住在Peterborough,每周回家一次,问我行不行。我说:“行。”她问我现在住哪儿、问我太太有没有工作和在哪儿工作,又问:“你怎么处理你开始的几天呢?”我回答:“我会找一个旅馆,然后尽快租一间房。”她没有深问技术问题,就此结束了面试。
此次面试没有后闻,Jon Hill在大约两三个月后约我吃午饭,问我是怎么过来的、从那个方向过来的,我敢肯定他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有了工作。最后他要替我付钱,我没有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