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的去了,新的在哪里
--评《小武》的对比与反差
看罢《小武》三部曲的二、三两部分,心里很不是滋味。在这部片子里,没有公文式的套话,也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的标签,导演将镜头拉到了一个并不优雅,易被人遗忘,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的一个环境里,近乎残酷地向我们展示了生活的混乱和人们的穷困、茫然和麻木无知。主人公小武是一个小偷,偷得不大不小、不多不少。他懒惰,卑微,不怎么高尚,却如同任何一个人那样,渴望在生活中有发言权。然而,生活并没有给他这个权利。主人公和各种演员始终没有太多的台词,正如他们所处于的"无语"状态。影片运用了大量的视听效果,既表现了一种俗文化,又在强烈的反差中,让人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在第二部开始,小武来到了歌舞厅,花50元钱雇了一个小姐。虽然花了钱,却始终没有勇气唱一支歌。在陪着胡梅梅打了长途电话,做了头发之后,无限失落地走在大街上。那是一个和千万个中国小镇一样的普通小城,低矮而又破烂的房屋,没有表情、衣着俗气且又脏又乱的人们,劣质收录机在没完没了地放着嘈杂的流行歌曲--生活没有什么颜色,有的只是一种无名的烦躁。人们仿佛在生活中渴望着艺术或其它一些美好的东西,却似乎又扭曲了这些美好的东西。胡梅梅所唱的那首《明天我要嫁人了》又一次响起。一男一女在毫无表情并且毫无感情地拿着卡拉OK的话筒,仿佛这只是一种唱歌的仪式或练习,而决非一种感情的外露与喧泄。周围的看客围得严严实实,人们的眼神中有一种好奇与嬉闲。镜头一转,视线中出现了几个大花圈--原来这是一家花圈店。耀眼的白底,鲜艳的纸花,人们的傻笑就在镜头中来回交替着。看到那里,我有一种不忍目睹的感觉。不知怎的,联想到鲁迅先生笔下那些围在刑场上看热闹的人们。
那歌似乎触动了小武心底的某种感受,于是,他去探望了病中的胡梅梅。 镜头真实地展现了胡梅梅以及其他歌厅小姐残酷的生活环境。剥落的墙皮,除了床以外空荡荡的房间,那有那只不出水的自来水龙头。当胡梅梅把嘴巴接在锈迹斑斑的水龙头上,吸出了第一口自来水时,我很是心酸。其实,太多的电影展示了大款与金钱,而真实的我们毕竟是贫穷的。就在这间破烂的小屋里,小武与胡梅梅发生了第一次的,非常让人感动的,真挚的感情交流。两个人并肩坐在床上,胡梅梅唱出了心中的歌-一一首王菲的歌。那歌本是轻灵、高雅,该是静静聆听才能体会其妙的。然而,在两人背后的窗外,不断有拖拉机隆隆驶过,发出的马达声似乎带着一股扬起的尘土味,不时地将歌声无情地盖住。一种真挚的,微妙的感情交流就在这种局促的环境下进行,他们唯一的表达感情方式--歌声,也无人去倾听,只是淹没在嘈杂的背景中。显然,导演是极细心、极用心地安排了这一视听对比。试想,若把这一段戏设在单纯优雅的环境之中,美则美矣,却失了真,且又有一种浓浓的粉饰之气,岂不是流于庸俗了?之后,胡梅梅的小声哭泣以及小武的手足无措也很真实。该是小武表露心声了。观众心中不禁暗喜,小武终于要唱属于自己的歌了。小武却让胡梅梅闭上了眼睛,把打火机放在了她的耳边。略有些哑的打火机里传出的竟是一首优美、精典的钢琴曲,嘶嘶哑哑地拿不准调。调子越来越慢,越来越走样,竟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终于瘪掉了。
在接下来的那场戏中,我们的主人公小武终于唱出了自己的歌。在他终于有了发言权的时候,却是无人倾听的,并且是在一个很不体面的场所-公共澡堂。那个澡堂显然是肮脏的,条件极差的。就在那里,小武边舒服地放松自己,边大声地唱出了《明天我要嫁人了》。高大的澡堂里空空荡荡,只有小武那不甚优美的歌声在上空回荡。他的形象,他那跑调的歌声都让观众有些发笑了。然而,大家很快就笑不出声了。镜头从小武的身上慢慢向上扬起,观众看见的是剥落的墙皮,藏污纳垢的墙角--歌声就在这样的空间中回响着。在黑暗中,我看不见大家的表情。但我想,大家的笑一定都凝固了,大家的心是不是也有些沉呢?
在这两场戏中,小武和胡梅梅都在试图唱出自己的歌,但很快都被外界的噪声或环境所淹没了。其实,这很真实,尽管真实得有些残酷。他们都是生活中的小人物,在夹缝中生存,并没有太多高尚的东西。但做为人,他们仍有着对于生活的种种梦想与渴求-胡梅梅想要当一名电影名星,并且骗家里人说在北京遇到了个导演;而小武则想在朋友和爱情世界中都有一席之地。这不禁让人想起了海明威笔下的一些人物:他们也都是少语者( limited talker),但梦、回忆等种种都能让他们的内心得以展露。,可怜的是,两个主人公的发言权越来越少,声音越来越小,如同那只没有了电池的打火机。
随后,小武终于在歌舞厅里唱出了自己的歌,两人开始进行比较充分的感情交流。然而,连接两三次,两人的爱抚都被小武的同伴打断。小武同伴的一句"人家说你的钱不大干净,人家不大敢用"的话,极其讽刺地让这个小人物更加无处藏身。就如同一个冠冕堂皇的绅士,却被人拽去了假发。
小武最终还是失去了爱情。当他穿戴一新,买好戒指去看他的梅梅时,那个梅梅却跟一个"应该是很好的人家"走了。此时的小武走在街上,听见的是荡气回肠的《爱江山更爱美人》。然而,我们的小武既无江山可爱,又无美人可爱,有的只是混乱的生活和一个一步一步失去发言权的自己。
在电影的第三部中,小武逐渐地完全没有了发言权。在这一部中,有一个极具戏剧效果的场景:小武被父亲赶出家门后,在村里徘徊。广播里传出了很严肃的新闻节目:"在香港回归之际,我国各族人民都在庆祝祖国统一……"突然,新闻节目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带着乡音的"谁要割猪肉,请到我家来!谁要割猪肉,请到我家来!"这句话不断地被重复,镜头愈拉愈远,在农村的新房与旧房之间穿梭。这一强烈的对比,真真让人啼笑皆非,却不留情面地揭示了生活的混乱现状。
小武最终被捕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送他进拘留所的竟然是那只为了胡梅梅而配的呼机--那只呼机在他偷东西的时候不识时务地响了起来。小武在拘留所里,看到了报告自己偷盗的电视节目,节目里的人们毫无个性地说着"大快人心"的套话。小武却一直念念不忘曾经响过一次的呼机,他想看看上面的留言。就在电视节目"大快人心"地批判小武的时候,警长把呼机上的话念给小武听:"一位姓胡的小姐祝你万事如意!"悲哀呀!现在的他哪里会"万事如意",明明是无一事如意吗!这确是一种感情的失败与悲哀!
按照电影理论,拥有视线,发出视线的人是主体,然而,在电影的结尾,小武发出了视线,却没能成为主体,相反却被视线永远地挤出了生活的圈子。他被手铐铐在了电线杆旁的细杆上,动弹不得。围观他的人越来越多。人们表情丰富:或鄙夷,或木讷,或好奇,或两人窃窃私语。就在人物视线的逼迫中,小武蹲了下来,并且抱住了头。接着,镜头从小武的视点来看待周围的人。在小武躲躲藏藏的视线中,镜头从围观者的脸上一一划过。那些表情如同一个个气泡,压迫着镜头,却永远也没有了小武的哪怕一个镜头。就这样,小武-一个渴望有点发言权的人,就从生活圈子中被彻底地挤了出去。
正如片中一名搬家店主在被别人劝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时回答道:"旧的去了,那么新的在那里呢?"这确确实实体现了人们对于生活的迷惘。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在人的种种需求中,处于第一位的并非是爱情,而是一种社会成就感。人--或高尚,或普通,或卑微--都渴望着被社会所认同,所接纳,每个人都在试图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地球飞转,生活也在飞速变化。人们的物质欲望正逐渐得到满足,心理却是一天天变得浮躁与无依托。生活感觉是一团乱线,各种各样的东西"兼容并收",却没了章法与秩序;人们也在各种各样的选择和价值取向中变得惶恐。在嘈杂混乱的生活空间中,人们在奋力追赶生活,但时常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并且,在找寻的过程中人们不仅仅失去了过去,还不拥有现在与未来。就象是迷路的孩子 ,现代的人们愈来愈手足无措,愈来愈焦躁,愈来愈失落。在互相的对望和对周围的品评之中,人们不由地自问:"我是谁?我生活在那里?将来在那里?"感觉现代的人们缺少一些精神的支柱。人们往往过于随意,凡事得来容易,失的也容易,这样必然会产生一种失落感 。我并非说人一定要有崇高的信仰,但至少应有一些生活的准则。
《小武》成功地运用了电影手段-视听效果 ,给人以很强的冲击力。也许不情愿,也许感觉生活被活生生地剥掉了一层皮,可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让人无奈且又心酸。当然,影片也有其不够成功之处。它揭示的主题虽已很深刻,但整体境界还不够高。人们在感受生活的残酷性的同时,并不能看到更多的人性的力量与温暖。我并非说是要加上一个"大团圆式"的或是"皆大欢喜"的结尾,那样一定是做作和庸俗的。但能否在灰度中加入一点亮色,让人们看到一些希望和人之所以为人的力量呢?因为,与混乱的生活一起,这样的希望与力量也是确确实实地存在的。我们既要揭伤疤,也绝不能泯灭了人性中那些最为温暖和坚韧的东西。
长久以来,看到的都是浪漫的,调侃的或是英雄式的影片 。在99岁末 ,看到《小武》,不禁让人思索,回味。它的确很苦涩,但正如一杯苦茶--苦则苦矣,却也能让人清醒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