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张爱玲
(2004-11-20 20:3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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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又在东亚图书馆里借了本夏志清为张爱玲写作的《最后的贵族》。鉴于张爱玲晚年自觉地与世隔绝的生活,洛山矶女作家戴文彩不惜守候她家垃圾袋,以期发现她的个人生活的点滴。
这样的怪招,真是穷极了一个人的所能。看的时候,便想付之一笑,然而竟然笑不出。无论作学问,当学者,到了这种地步,都不能不让人另眼相看,多了几分忌讳和敬畏之情。 在我眼里,一直以为张爱玲成就的是一个卓然独立的女人的典范。只有她在心智上成熟和品格,以及毅力等堪与最出色的男人对等。也只有她她鄙弃了所有女人天性上的弱点。
大多数女人年轻的时候,喜欢用一点小孩子气的无知想象生活,看待事物,乞求强者对弱者的怜悯和居高临下的迎合。及至年长又开始完全对家庭生活的气馁和妥协,或自怨自艾,自悲自怜,闹个红颜薄命的感慨。害怕孤独宁愿轻易屈服。很多人以为孤独就是人生最大的不幸,只有门厅若市般的热闹才是幸福的圆寂。她的离世的方式是很多人对她的生活方式的诘责和不耻的起因,以为是她的不群的咎由自取。甚至可以公开地开始可怜她了。
但其实谁有资格去怜悯和叹息张爱玲?她一生活得极其尊严和自爱。在她面前,我们都是生活的弱者和屈服者。活得苟且。她卖文为生,刻意维系着自己的生活圈子。每一个银子都来自自己的劳动。她不敷衍不苟同于任何异已的东西,既不畏人情,也不畏世俗,连政治也没能伤害到她。做了自己能做的和一心想做的事情,成名要早和她的天才梦。甚至成功地从政治的漩涡中全身而退,聪明的保全了自己。
但她没有用自己不能付出的东西等价交换。她只是聪明地预见了,避免了,走过了,无一遗憾地了着她自己的心愿。就算媚俗靠的也是她的才气,而不是一些什么具体而微的小的事宜,譬如一些的友善的态度,善意的表白和廉价的迎合。她实在是可以有恃无恐地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俯视我们,怜悯我们。 她的作品,则是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但看张的作品,着实是费了我许多功夫。虽然喜欢她的作品,但看多少遍都记不住。她的故事细节上繁复得很,大起大落的情节实在太少。找不到记忆的凸点。所以,我总是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一遍遍拜读,直至细细玩味了衣服的褶子,想象了它的颜色和质地。但大致的人物还是容易混淆,却几乎都能看到人物活生生地在面前呼吸,就是不喜欢她们罢了,所以隔了一层玻璃在看。我欣赏她对生活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大欢喜和她所有的作为。她写的每一样东西都细致入微,若不是深深地enjoy和喜欢,断没有这样赏心悦目的文字。--她的爱是深藏不露的,世人都以为她是寡淡的,凉薄的。
但看看她文字下的懂得和深深的怜悯。这是我的读书的体会。譬如《第一炉香》和《第二炉香》。她的人物都承受铁一般的事实,就是生的不易和冷酷。在生之喜悦和诱惑中去出卖自己的年华,劳力或美貌及智慧。各人经营自己生活的方式有所不同,却都是道尽自己身世的苍凉。
《十八春》里,每个人都在为生妥协。曼璐,曼桢的姐姐,为了养家,沦为妓女,就算从了良,还是祝鸿才这样的嫖客。为了拢住他和抓到手的钱财,甚至不择手段地授意他强奸了她自己的妹妹。到死也没能因此得到她妹妹的谅解。祝鸿才这样的上海滩的小混混,凭了点小运,积了点财,也就是娶了个欢场的女子,正经女子如曼桢是死也不从他,和他生了孩子还是嫌憎地离开了他。
曼桢的咸淡的爱情终究是一场梦。世钧也是在不喜欢的女子中周旋,一直放心不下而空劳牵挂。。。没有一个人可以圆满地生活。张的叙述的手法中只有纯粹的时间转换,却没有人物的种种厚薄;只是个人承受了自己的命运,挣扎着,妥协着,庸庸碌碌地过着。与其说读者看了有一点点的寒心,不如说有深深的认同,而生不过是如此这般地不尽人意。 总以为张爱玲自己是偏爱《倾城之恋》的,是留给自己的一个爱情的梦想。那么慨然的以一座城池的沦陷成就一对乱世之中的爱情。
那么得令人难以置信,就象梦中的一句呓语。每每读到那一段, “这一天,在深夜里,她已经上了床多时,只是翻来覆去。好容易朦胧了一会,床头的电话铃突然朗朗响了起来。她一听,却是柳原的声音,道:“我爱你。”就挂断了。流苏心跳得扑通扑通,握住了耳机,发了一回愣,方才轻轻的把它放回原处。谁知才搁上去,又是铃声大作。她再度拿起听筒,柳原在那边问道:“我忘了问你一声,你爱我么?”
流苏咳嗽了一声再开口,喉咙还是沙哑的。她低声道:“你早该知道了。我为什么上香港来?”柳原叹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摆着的事实,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苏,你不爱我。”流苏忙道:“怎见得我不?”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流苏忙道:“我不懂这些。”柳原不耐烦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不用我讲了!我念给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苏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恼了起来道:“你干脆说不结婚,不就完了!还得绕着大弯子!什么做不了主?连我这样守旧的人家,也还说‘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哩!你这样无拘无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谁替你做主?”柳原冷冷地道:“你不爱我,你有什么办法,你做得了主么?”
流苏道:“你若真爱我的话,你还顾得了这些?”柳原道:“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流苏不等他说完,啪的一声把耳机掼下来,脸气得通红。他敢这样侮辱她!他敢!她坐在床上,炎热的黑暗包着她,像葡萄紫的绒毯子。一身的汗,痒痒的,颈上与背脊上的头发梢也刺挠得难受。她把两只手按在腮颊上,手心却是冰冷的。
铃又响了起来,她不去接电话,让它响去。“的铃铃……的铃铃……”声浪分外的震耳,在寂静的房间里,在寂静的旅舍里,在寂静的浅水湾。流苏突然觉悟了,她不能吵醒了整个的浅水湾饭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战战兢兢拿起听筒来,搁在褥单上。可是四周太静了,虽是离了这么远,她也听得见柳原的声音在那里心平气和地说:“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
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哽咽起来。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柳原道:“我这边,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挡住了一半。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他不再说话了,可是电话始终没挂上。许久许久,流苏疑心他可是盹着了,然而那边终于扑秃一声,轻轻挂断了。流苏用颤抖的手从褥单上拿起她的听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来,但是他没有。这都是一个梦——越想越像梦。
第二天早上她也不敢问他,因为他准会嘲笑她——“梦是心头想”,她这么迫切地想念他,连睡梦里他都会打电话来说“我爱你”?他的态度也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照常的出去玩了一天。流苏忽然发觉拿他们当夫妇的人很多很多——仆欧们,旅馆里和她搭讪的几个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们误会。柳原跟她住在隔壁,出入总是肩并肩,深夜还到海岸上去散步,一点都不避嫌疑。一个保姆推着孩子车走过,向流苏点点头,唤了一声“范太太”。流苏脸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皱着眉向柳原睃了一眼,低声道:“他们不知道怎么想着呢!”
柳原笑道:“唤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们;倒是唤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呢!”流苏变色。柳原用手抚摸下巴,微笑道:“你别枉担了这个虚名!”
爱的连自己都不甘心,都不能相信。如范柳原一般风流倜傥又怎样,纨绔子弟又怎样?而白流苏大概能博得他的婚允,就是几世祖先的福庇。哪里还有不接受的勇气和余地?与其说他们相爱,不如说他们先是本能地抗拒,然后在不得已中的接受。 但还是因为在战乱之中个个不知死活,而人不过是一碌蚁一样的群体,所有的高低贵贱和虚荣都如同在铁坦尼克覆灭的瞬间都化为乌有的时候,只是一张张惊慌失措,乞生的脸和哀求。终于知道做为一个人的有限和无能。
于是一息仅存的温情在刹那之间,象一种强力将他们紧紧地连在一起。这场爱情依旧随时会湮灭在白流苏动荡的生存压力下,和范柳原的轻佻的调笑中。就象太阳出来之后,没有人知道曾经有露珠的存在。 张到底留了一线爱的希望的种子在她的心底里。那该是她和胡兰成相爱之前或之中吧。张此生遇到胡,难说幸与不幸,他对她得知之甚深之中的怜惜和赏识,就算如傅雷者也不能及--傅到底是旁观者,清则清矣,到底评价地有些不近人情。不及胡的贴切和熨妥。他们确实爱过。
我很庆幸她还愿意爱恋一次。留一点爱情的玫瑰色在她的文字里。 张是有诚信的人,当得知胡离婚后,她知道她该给他一个沉诺,于是她写下“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生,结为夫妻。”胡接着写道“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张似乎并没有很多的期待,对于这桩婚姻。几乎就是一个陈述,没有任何感情夹杂其中,而胡倒显着一些些世俗的虚妄的期许—虽然也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不过,他的灵感也常常基于此种的空想和变化。
张爱玲去温州看胡的时候,虽然倍受冷落,但还是出于对胡的生命的安危的关心,把自己的稿费寄给胡,给养胡的生活,这确实是最值得争议的地方。其实那时候,张的心里只是关心胡的安危,至于牵连甚多,那些也不是她所关心和能够关心的,较之于她的情感的付出,钱的确是身外之物,能买到什么就用它好了。她对胡的危难之中的解助,并不影响她和他感情的决绝。一个是情,一个是义。张对胡可谓有情有义有理。说她是中国“最后的贵族”,可谓有理有据。
张自己一直是个明白人,她做了她的年龄该做的事情—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的婚嫁和她的小说比起来,多多少少到底嫌不够硬气,似乎也就是再一次把她的小说里悲情重述了一遍,虽然她远比她的女主角们聪明,即使这样还是不济事,还只是一个苍凉的,举起来却放不下来的手势。很多人都盯着看了很久。 总觉得中国的男人谈论的爱情过于浅薄,那么多年妻妾成群的士大夫的积习,使他们习惯了只是把玩女人的情感,不会自发地去契合女性的灵魂和性灵。纵然一个瞬间的平视也使他们承受太多,不堪其重,胡和张在一起的时候,说二个人在一起二天就觉得不堪其累。
他们的爱情也带有某些随之而来“兵气”,不可久久恋战的。胡对张的放弃不是精神的放弃,而是一种慵懒的生活态度使然,使他们习惯女人老妈子般母性的生活的细微的照顾。而他们自己则可以呼朋引伴,在同性面前炫耀理性和智慧和艺术,这一直以来就是他们的一种特权,要谈的话,就是和青楼女子们谈了,士大夫们的爱情也不过就是这样在坊间流传流传罢了,其实也就是艳遇而已,偶尔惊艳一下。这种观点在《京华烟云》中更有了出处,说是林语堂口里说漏嘴的吧。
年轻的张爱玲有着强烈的“世俗的进取心”,对于成名有着“绚烂”的渴望,她一再鼓励自己快些努力:“快、快、快,迟了就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很多人读不懂语言之后的话,以为她果然是成名要早。其实,她想说的是,迟了,那种快乐的感觉就不那么醇厚,热烈和高涨了。
她故意显示着她的世俗快乐的心。急不可待的欢喜。只为表达一种人生的观念。渐渐年长,她的喜悦之情已经渐渐淡了,不那么一簇一簇的,她开始重新看待自己的作品,对傅雷的评论从事实上接纳了很多。--人总有心情褪去的时候,都不那么重要了。老也将至了。 有人说,她写作其实就是在玩,并没有怎样把生活当真,这大致也是真的,不过,她还是沉迷得比较深,譬如一场《红楼梦魇》,玩得率性,渐渐竟也成真了。
她和赖雅的一段生命相随之后,已是玩得意兴阑珊,和人世也是隔绝很多。让我一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张能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这样体察人情世故,仅仅说是一部《红楼梦》的滋养总觉得是远远不够的--只能说她是太聪慧,天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