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产期临近，老婆的肚子还没有任何动静。我们开始有点惴惴不安。上网查，找书来读，知道超期对胎儿不太好。老婆周五照例又去产科医生那里检查，医生直接定了10天之后到医院催产。
又上网，查催产。更多的惴惴不安。
那几天，老婆每天上午傍晚到附近的运动场那个500米一圈的小路快步走。肚子太大，快步就象外八字的唐老鸭。小上坡也要我推着才行。有人说，快步走可以催产。
那几天，给家里打电话，总是说还没有动静，小家伙很沉得住气。我妈说，我两天没有打电话回家，以为是生了。
那几天，每天都有朋友打电话来问，小孩生了吗？很多不常联系的朋友都会来电话，才让我意识到无意间我已经把小家伙要出生的事情散布到了每个角落。

一两周前，我就开始每天都在把工作上要紧的事赶完，时刻准备着，怕一旦老婆要生，会有几天无法应对工作上的事。日复一日，要紧的事忙完了，新的要紧事又来了。
预产期到了，平静。我干完一天的活，特别懒散地看了一晚上电视。老婆10点就喊累，毕竟快步走了好几天，而且小宝宝在肚子里终于要拖成留级生了，她闷闷不乐地去睡了。

12点，我念念不舍地关了电视，爬上床，跟老婆开了几个貌似幽默的玩笑，她没半点反应，相反非常烦躁。不至于吧，我很没趣。没过几分钟，老婆起床去厕所。再几分钟，她在厕所里叫我。
小宝贝发动了。
我掏出两月前在医院上新生儿父母培训课时的手册，对照现象，肯定地给老婆说，是的，你要生了！内心我很兴奋，有种如释重负的高兴。老婆则吓得牙齿打战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马上给医院挂电话，老婆自己说不了，让我来说。说了几句，我说不清，还是要她牙关哆嗦着和值班助产士讲状况。助产士倒是冷静，告诉我们这样可能会持续八九个小时甚至一天，先休息一下，计算一下阵痛的频率和程度，然后到达某个指标，再给他们打电话。
老婆拒绝吃止痛药，到床上躺着，试图睡一会儿。我则兴奋地拿出手机，给她查了几个分娩日记，参考手里的资料，把生孩子的过程推演了一遍，似乎很胸有成竹，想让她放心，明白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老婆阵痛从十分种一次，逐渐过渡到五分钟一次。我似乎很有经验地告诉她利用阵痛间歇休息，阵痛来了要调整呼吸，分散注意力。过了几个钟头，再次给医院电话。护士说我们的状况还不到去医院的时候，如果去了，条件不满足，还要回来。
别人都说这个阶段要抓紧休息，大半夜没睡，我也顾不得太多，赶紧睡。老婆一个人在边上对付着几分钟一次的痛，我心痛，也没辙。暗地里希望她适应这种痛，因为马上要来的，会更痛。
熬到早上，她已经是3分钟左右一次，医院说时机已到，速去。
还好，离医院只有十五分钟车程。
拿上一个月前就准备好的产包，我特地给她怀里塞一个大靠垫抱着，免得路上她痛起来乱动。
到了医院，她步履蹒跚。有人见状，给她找来轮椅。到了产科，我们径直去了产房。

说实话，进产房陪老婆分娩在几个月前对我来说是一个希望能避免的事情。过去电影中看到的场景，都是准爸爸在白色的门外紧张踱步，不时朝门缝里瞅瞅，焦急等待数小时，然后里面一声婴儿啼哭，当爹的面露激动的喜色，不几分钟，护士抱出一个大胖娃娃来看，周围等候亲友围上去一起激动观摩。
那个场景虽然有些紧张焦急未知的因素在里头，但很简单干净。产房门里面，对男人似乎始终是个禁区。不过那是在中国（而且是过去的中国）。
澳洲医院的产房，没有丈夫陪护生产的妻子可能会遭到所有人的严重同情。别人是否同情无关紧要，老婆本人是完全没有商量地要我在场。而且，婴儿的脐带也要我当爹的来剪彩啊。没有回旋余地的事情就不用退缩了。其实在场也没啥，主要是对血腥程度心中没底。看了医院的教育短片，就更坚定了信心，因为生产对女人实在是人生最大的挑战之一，当男人的无法帮到，在场能够给一点精神的鼓励的话，再血腥也是必须的。老婆倒是怕我晕了血，剪脐带时哆嗦。难道我在她眼里竟是那么懦弱胆小的形象？
其实，我当天的在产房是最酷的一个人，内心虽然波澜壮阔，但面上始终风平浪静。

那个产房其实很让人放松。巨大的产床和两边的仪器，一台婴儿护理机，天花板上吊下来一个巨大的可调向的灯（我更愿意把这个灯看成给婴儿“指路”的灯）。给我配备了一个可以平躺的皮沙发。很安静，我也听不见其它产房有任何声音，仿佛这个医院什么都没有发生。
所有要发生的事全部在老婆那里。助产士给她做了检查，告诉“开了几厘米”。我当然也明白，毕竟有个一次培训加上开了几个网上的生产日记。我鼓励老婆行程已经过半。那个监视仪打出的宫缩力度曲线越来越高，老婆有点受不了了。助产士建议用笑气，我也立即鼓励老婆。笑气是不用脊柱麻醉之外的唯一的依靠了。
当第二次检查时，老婆羊水破了，当时阵痛指标已经打到尺度最大值，“饱和”，打印的纸上成了平顶的直线。那是她可以承受的痛苦的顶峰，笑气不管用，她立刻呕吐了，差点垮掉。接下来就是要求epidural。麻醉师进来，印度人，先让我看了一页说明，讲明了利害关系。我也不用细看，老婆几个月来有关的所有信息都研究过了。上麻醉吧，她挺不住了，虽然我还很能挺得住。
我没有去看麻醉师如何做脊柱穿刺，不过他很老练，虽然我对他并无信任感。他们配合装上了滴注麻醉剂的细管子，用胶带在背后固定好，确定万无一失。立竿见影，老婆状态一下子从崩溃边缘稳定下来。麻醉师干完活，竟问我职业是什么，我简单地回答了，想说这种场合问这种问题，真是有点奇特，是否我要回问他住哪里，家里几口人。
上了麻醉，产房立刻平静下来。助产士说要等她状况继续发展，在此之前，没有什么可做的。除了定期过来检查，产房里就我跟老婆。于是开始用我过去种种医疗经历来鼓励她，第n次的给她讲我小学时受伤住院，要打非常可怕的针的时候，我妈我爸如何在病床边给我念雨果的悲惨世界来鼓励我。我的故事，加上麻醉剂，老婆情绪变得高昂乐观起来。说话累了，看送来的午餐老婆吃不下多少，于是我把剩下的吃完，感觉医院的饭还不错，冷热都有，荤素搭配，差不多有两人的量。
有了麻醉，宫缩就来得相对平缓，我不知道这个麻醉会把以后的过程推迟多久。不过，现场的气氛变得非常舒缓起来。仿佛就这样，婴儿就会奇迹般的掉出来。会那样吗？
我有点想在皮沙发上睡一觉。

助产士换了一个，检查了几次，和我们也聊开了，关于她的几个女儿的故事。对的对的，我们知道我们将会有一个女儿，所有小baby的粉红色的衣服用具都准备齐了。我问了一个，会不会突然生出个儿子？

终于，助产士兴奋地告诉我们，十厘米全开，下面就是电影里常看到的最后的冲刺了。产房的气氛逐渐紧张起来，生产的长篇交响歌剧，也从舒缓叙事的阶段，进入到紧张而兴奋的快板，节奏快了，音调也高昂起来，更多的乐器和声部加入到合奏当中。

快板虽然激昂，有努力有冲突，但主线还是舒缓的。作为歌剧主唱的老婆，虽然用力地高歌了几次，但最终旋律都缓慢下来。肚子里的小宝贝，在大家歌声的合力下，在小步地前行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爬坡的旋律唱过了几次，仍然没有能够一曲上到峰顶翻越山峰。晚饭时间已然来临。助产士和产科医生沟通，最后告知产科医生很快会到达，争取晚饭前，让我们有baby.

生产的歌剧，已经走入了一个徘徊不前的境地。熟悉的旋律全部唱完，紧凑的节奏仿佛在迎接最后高潮的大结局。如何一个结局法，我不得而知。老婆是歌剧的主唱，我只不过是一个听众，而且是唯一的听众罢了。医生，一个矮小但两眼放着坚毅的光的中年亚洲女人，走入产房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场歌剧来了一个厉害的指挥。医生检查完，让老婆做了两次最后的努力，然后用她的指挥棒，调动起护士助产士，拿来了各种器具，改变了产床的位置，一切准备好，仿佛婴儿马上要从天而降，护士把我请到老婆枕边，我知道她们不想我目睹血淋淋的一切。对于这个紧张的场景以及、厉害的指挥，我内心很抵触，直觉告诉我她们要对老婆使用什么暴力手段。
产房突然出现了那种电影上看到的紧张气氛，交响歌剧急剧地改变了调子，密集的节奏，每个人都在高歌。老婆用力的唱，即使如此，她的歌声也被淹没在助产士们尖锐紧张的调子里，作为指挥的医生，突然也加入到合唱中，用她有力坚韧的嗓音，助推这歌剧进入高潮。
我没法去想象她们对老婆做了什么，其实我内心也清楚，可能应该就是这样，生产是血淋淋的，而不是前面差不多大半天的那种浪漫和舒缓。我很同情老婆，对医生有点耿耿。我想那时我的脸，一定是铁青的不高兴。
所有的人都在叫喊，我仿佛是慢动作歌剧结尾时一个呆住的看客。医生率领着助产士们高声唱着坚定的曲调，她们手中的器具发出喧天的强音；老婆很痛苦，歌声紧张无助，曲调已经是单调的高音，几乎是声嘶力竭，双眼紧闭，仿佛要逃避这个角色。歌剧的背景，是血红色。
霎时间，一个红色的小人儿落到了医生的手里，小人儿有浓密的黑色的头发，医生把她举到半空，仿佛向世界宣示这个小人儿的正式到来。半空中的她，长长的手脚开始动起来，头来回扭着，嘴张得大大的，在呼吸，在哭泣？终于，小人儿加入了交响的歌剧，用她高亢急促的歌声盖过了所有的人。产房里回旋着小人儿的声音，所有人都停止了歌唱，所有人都在聆听。
“这是你的宝贝！请抱她吧！”医生和护士们大声唱到。
老婆睁开眼，看见胸前这个血淋淋的四肢挣扎的婴儿。
“是吗？是吗？！她是什么？她是什么？我很害怕！我害怕！！！”这是老婆无助的歌声，望着胸前的小人儿，不知所措。
老婆放声大哭。
婴儿嘹亮地哭着。
我的嗓子堵了，眼睛开始模糊。
护士们催促我赶快照相。
我抖着手乱照了几张。
护士送上一个剪刀，我终于，剪断了宝贝身上的脐带，让她成了一个独立的人。

歌剧如何渐缓，如何结束的，我无暇去顾及。
老婆回复了平静，手抚摸着被毯子盖着的宝贝。
宝贝已经停止了哭喊，趴在新妈妈的胸口，沉沉地睡去。

by hey3g, June, 2011, Sydney.

后记：宝贝出生，现在看来只是一个序曲。从那天起，到现在两个多星期，新爸爸没有睡过一晚上的整觉。新爸爸，不仅是个称号，更是一个要学习才能胜任的职位。痛并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