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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茶馆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沏茶。这茶馆是24小时营业的,但白天人最多,上到八十多岁的老者,下到时髦的80后,喝着茶,海阔天空的聊,聊着聊着,便有打架的,甚至,掌柜的和老板娘竟也掺和进来,磨拳擦掌,好一个热闹。
其实,这年头打架,早已不用真枪实弹了,每人手里的武器,只有一台电脑。然而隔着屏幕,那硝烟绝不亚于原子弹的蘑菇云,一场混战,口水唾沫飞溅,樯橹灰飞烟灭。
这一切,都悄然无声,无论风吹浪打,文城的茶馆永远是黎明前的静悄悄——除了孔乙己到店,才有真实的大活人的一点点喧闹。
孔乙己是站着喝茶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不高,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是绝对不用电脑的,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茶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自顾自的一边喝茶一边摇头叹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世风日下矣!”
有个90后不识好歹,叫道:“Uncle乙己,瞧你额头上的疤,你又和别人PK, 被KO了吧?”
“差矣,差矣!年轻人理应说中国话,莫学洋文,莫用电脑,多读书,读好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皆为正经好书,读通一本,受益一生也!”
“Uncle 乙己,你大概偷书又被逮着了吧?”另一个小姑娘使着坏笑问道。
“汝休得无礼!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窃,窃你懂吗?……悲乎!娃娃们精准汉语不会用矣……!如今读书人不多也,多乎哉,不多也!”
“洋文何其丑矣!洋文茴香豆有四种写法乎?蛮夷何曾有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哈哈哈,店堂的茶客们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祖上是皇室御医,到他祖爷爷那辈儿,虽然已是民国了,但守着那一屋子的内经伤寒,秀才学医笼里抓鸡,也自学成才成了远近闻名的“老中医”,只可惜一场肺结核,老先生坚信自家祖传的清肺祛邪散胜过盘尼西林,竟没熬过俩月,驾鹤西去了。
孔乙己凭着自己的刻苦勤奋,考上了滦州大学,毕业后在湖边大学当上了古典文学副教授。主讲古汉语句读之方法论,曾出版专著《论之乎者也的语法功能》,据说此书受到业界大力推崇,被译成多国英文,发行全球。一晃40年过去,孔先生退居二线,但时时刻刻关注着传统的复兴大业。年前的县人大政协会议上,孔乙己一口气提交了好几个提按:
恢复繁体字 (丢掉繁体字就是丢掉传统)
恢复文言文 (白话文是忘祖数典)
禁用标点符号(不用洋标点汉语一样精准)
取消洋节日 (中国人不过洋节)
取消英文课 (中国人学好汉语足够了)
禁止国外影视 (防止文化入侵)
以大炼钢铁的干劲全民开发芯片,鸿蒙取代微软视窗(无需理由)
有时,孔乙己喝过半碗茶,苍白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会道,“孔乙己,你当真是句读专家吗?”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退休前还是副教授,连个博导都没混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嘟嘟囔囔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于是,众人也都哄笑起来。
老板娘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老板娘可是正宗北大中文系高才,赶那时代,不是进士也算举人了。老板娘的问题直截了当:“孔兄,这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究竟如何断句啊?”
孔乙己突然就兴奋起来,涨红了脸,一边拿手指沾了茶一边在柜台上比划,竟有些结巴起来:“这……这……你……你……你不懂孔……孔老夫子啊,你……你可……可知吾乃夫子……第7……3代传人乎?这……这要结合儒家之光……辉思……思想来理……解,这……这里满满的仁……仁义之心,道……德之情。本人专……专著里有一段就……是说的这个,“由”者,“迪”……也,“知”者,“折”……也,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则为“百姓可以劝导他们千万不可强迫他们”也!——这最后一句竟没有打结一气呵成。
老板娘莞尔一笑说道:“高,高,就是高!”众人迎合道:“高!”然后又哄笑着,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娘正在慢慢的结账,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怪想他的。”一个茶客答道:“他不会来了,走啦!”
“走啦?去哪儿了?”
“出国啦!”
“是啊,孔先生受女儿之邀,去米粒坚国移民了。”
茶馆里的空气顿时像一大壶煮沸的茶水,沸腾起来。这可是茶馆里最津津乐道的超级大八卦。
“Uncle乙己,I miss U!” 一90后叫道。
起初茶客们都不明白为啥扶孔灭洋的孔乙己会移民米国,直到有人发现了孔乙己遗忘在茶馆里的一个小布包,里面有一本鲁迅的书,打开插着书签的那一页,上面用红笔画了重点:
现在的社会,分不清理想与妄想的区别。再过几时,还要分不清“做不到”与“不肯做到”的区别,要将扫除庭园与劈开地球混作一谈。理想家说,这花园有秽气,须得扫除,──到那时候,说这宗话的人,也要算在理想党里,──他却说道,他们从来在此小便,如何扫除?万万不能,也断乎不可!
那时候,只要从来如此,便是宝贝。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那些理想学理法理,既是洋货,自然完全不在话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