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友谊
到这个学校来的第一天,我就从人群里发现了她。她像一只傲世的白孔雀,雪白的连衣裙,雪白的肌肤,雪白的体态……突然,太阳变成了黑色的,她夺目的光辉使太阳变成了黑色!我一阵晕眩,像是中暑的样子。她身边挤挤擦擦的人群消失了,就像太阳的光辉淹没了小星星的微茫。我激动地想:这个学校真不赖,真不赖,能跟这么美丽的妙人儿共度三年光阴,该是多么幸福呵。我像梁山泊眷恋祝英台心驰神往。但是,我不会唐突佳人,每天能远远地瞥上她一眼,在老师提问她时好像不认识似的盯她一会儿,足够了。
我逾越自己立下的规矩是很偶然的。我们因为偶然的个头差异做了前后桌,我们偶然地在这个晚自习提前半小时坐在自己位子上,我们又偶然地没有加入松籽或者秋桐的团伙(松籽们的粉笔大战如火如荼,秋桐绘声绘色的故事迷醉了剩余的心窍)。这么多的偶然构成一副情境:我的孤独和孤独的卜婕……多么绝妙的组合!
我转过身,面向卜婕而坐。她在看一本课外书,黑长的睫毛垂得很低。我灼烫的目光将战胜那本没有生命的课外书,她笑吟吟地抬起头,发出第一声作朋友的信号:今儿天气真好。我会向她讲述发生在另一个学校的故事:肥胖的地理老师,我们叫他伦敦(论吨);小胖的胆子特小,我们跟在她后面,她连头都不敢回,最后吓得哭起鼻子来……
日光灯青白的光线像是对她情有独钟,在她黑亮的头发上罩了一圈美丽的光环,使她看起来像童话中的仙子。我细细端详她如一黛远山的眉额,脊骨俏拔的鼻梁,柔软的嘴唇细腻的纹理,吹弹即破的皮肤,一颗美人痣点出万般风情……我已看得痴迷,只觉美不胜收,早已忘了看她的目的。她没有抬头,似乎对我的凝视浑然不觉。但是,她摘下钢笔帽,向我脸上甩来。
我大吃一惊,冰凉的几滴墨水倏地钻进意识,心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我茫然地,也许在她眼里是愚蠢的,最后望了她一眼,笨拙地转回身,头埋进胳膊哭起来……我没有听到晚自习的铃声,直到善老师问:
“你哭什么?”
我委屈得忘了他是我的敌人,现在只有他来“关心”我。我泪水涟涟地抬起头,让他注意我的脸:
“她往我脸上甩钢笔水。”
可以听到他严厉地质问卜婕的声音:“你甩她干什么?”
卜婕说:“她看我。”
善老师气愤地提高了声调:“她看你你就甩她?”
沉默。
他又用同样气愤的语调质问我:“她甩你你就哭?”
善老师是否希望我也能甩卜婕一脸墨花?但我却窝囊地趴桌上哭。他怎么能理解我伤心的真正原因?卜婕的举动粉碎了我心中神圣完美的形像──她不是什么仙子,她是和我一样的凡夫俗子!
但她是仙女也罢,凡夫俗子也罢,我在最初的伤痛之后,依然像卫星一般忠实。我最欢迎老师上课提问她,我的视线可以混在其他同学的视线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捕捉她美丽的闪光。
我和红柳的友谊就比较简单了。也许,她像我倾慕卜婕一样倾慕我。
在某个星期四的下午,我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个下午卖包子。学校食堂每个星期四的下午都要卖包子。白菜猪肉大葱馅的包子,咬一口能香死人。卖包子的日子变成了我们的节日。这一天都因为要吃包子喜气洋洋,同学们疙疙瘩瘩的情绪暂告结束,彼此友好像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红柳径直走到我面前,在这以前我从未注意过她,她对我可以说是完全陌生的。的她一张嘴就像我的老朋友了。
“走,我们一起打包子去!”
我并没有感到讶异,那节日的气氛熏染得我飘飘然。当我追忆这段“缘分”的时候,我承认她选择了一个很好的时机。究竟是她选择了“缘分”还是“缘分”选择了她那就不得而知了。记得我当时心情愉快,所以用词也颇幽默。
“一切行动听你指挥!”
于是她亲热地拉住我的胳膊。用一种天真的近乎崇拜的口吻:“我最喜欢跟你说话了,跟你说话真幸福!”
我忽然奔跑起来。幸福的春风拂荡着我的鬓发、面颊、衣履,甚至我的灵魂。是的,我第一次感觉到灵魂的存在,我的灵魂和她的灵魂在节日的芳香里升腾,升腾……
我们赶到时,窗口前已蜿蜒屈伸起一条长龙。我们粘在长龙的尾巴尖上,迷迷糊糊地悠荡着。后来长龙解体,我们被游离出来,再后来听到她的叹气:
“今天吃不上包子了!”
她手里揉搓着一团笼布,雪白的,干净的,这暴露了她的身份,那是用造纸厂工人的白口罩作成的──她属于那个我永远渴望的阶层!
此时我还在幸福的阳光下颤栗,她的叹息犹若在我的头上浇了一瓢凉水。我怎么能让新交的朋友──用那么一种天真崇拜的眼光望着我──“跟你说话真幸福”──失望呢?我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笼布,向人压人的窗口奔去。
“你挤不进去!”
她在冲我喊。这喊声充满了焦虑,也就充满关怀,她把阳光洒进了我的心田。
然而,我实在力不从心──一砣男生挤得龇牙咧嘴,牢固得像钢筋水泥铸成的,我刚一擦边,强大的斥力便旋风似的把我卷了出来……就在我束手无策之时,我看到了松籽。我毫不犹豫地踢了他一脚。他怒气冲冲地回过头,一同我对视,怒气虬结的肌肉哗地散开,那张脸是熟悉得我不能再熟悉了。我命令似的把笼布塞给他。
“八个包子!”
他没有应声,转身又比刚才凶猛十倍地进攻那砣“钢筋水泥”。他竟然劈开了一条缝,闪身而入,“钢筋水泥”复又合拢,平滑如初。
我们紧张地期待着,相互握着对方的手,一句话也不说。“钢筋水泥”忽开忽合,香喷喷的气息从男生嘴角流溢,馋得我们眼睛都流口水了。
他终于挤出来了。他高举包子的形像威武、雄奇、俊美。他没有要我们的饭菜票。他潇洒地挥挥手。
“算了!”
他大口吞吃着包子走了。
她对我踢的那一脚赞不绝口。“你真厉害,男生都怕你!”
我得意地说:“以后跟着我,回回都让你吃上包子!”
我在新朋友面前露了脸,这应归功与松籽。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松籽从小“孝敬”我,我习惯了。可在红柳眼里,松籽能帮我买包子是件顶顶了不起的事,因为他不同于一般的男生,他是男生的头呵!
松籽和我“好”上以后,提起那一脚津津乐道,他说那一脚把他踢醒了,原来他早就爱上了我。
我和红柳形影不离的友谊持续了很长时间。我们在课上传纸条,里面写满甜蜜的话语;我们把麦穗插在
这后来,红柳就带我到大沙湾去“淘金”……
大沙湾是有名的鬼窝,即便是在阳光灿烂的晌午也是阴森森的,在风声鹤唳、电闪雷鸣的夜晚,大沙湾附近的居民可以听到机枪哒哒的扫射、号角敦促的冲锋和哭大喊娘汇聚的大音响;空气中飘荡着火药味、血腥气;鸡像是看到了黄鼠狼;狗狂吠……那里的鬼魂夜夜争斗不息,被日本鬼子活埋的青壮妇孺,烧杀劫掠后残留的尸骸,各个年头违法乱纪的罪囚,搅得大沙湾乌烟瘴气,寸草不生。
即便到了今天,它依然是一个臭名昭彰的杀场,每年都要接纳几批新的鬼魂。
这里就是红柳的“聚宝盆”?
“你不害怕?”我问她。
“我们没有侵犯它们,跟它们前生也没仇,它们为什么跟我们过不去?”
她的逻辑很合逻辑,但鬼魂的世界却不是一个合乎逻辑的世界。
她朗声大笑。
“如果人死了都有鬼魂,我们活着的人更有鬼魂了,只是我们的肉眼看不到,但它们会在暗中保护我们的。”
可是,有人从大沙湾里挖出一条白胖胖的胳膊,如果我们也挖到怎么办?
她笑得更加放肆:“再把它埋起来!”
她没有克服我心里的恐惧,我跟从她是我的自尊心使然:我绝不能受朋友轻视!
哦,我没有想到,那里真是一块福地,一个充满了废铜烂铁的聚宝盆!我们从散乱修盖的房屋的缝隙里穿行,涉过堆成半山的臭气熏天的垃圾,沿陡峻的斜坡而下,金光闪闪的大沙湾便慷慨地敞开了富丽的胸膛。那些铜的、锌的、铁的、铝的、生锈的、绿茸茸的、黄艿艿的、奇形怪状的各种物事随时装满我们的箩筐。我已顾不上研究它们嗜过多少人的鲜血,残害过多少条生命,又粘合了多少个鬼魂……我只知道把它们交该废品收购站的大爷,他就会点给我沙沙作响的钞票、叮当悦耳的镍币。干了几个周末的下午,我都开始合计给我娘打一条晴纶围巾了。我娘鸡叫头遍就要出门,寒风刺得她头疼。我得吩咐她不要让嫂子水草看到──她要知道我手里有钱,就会停止我的学杂费用,甚而甜言蜜语地骗走我的钱……
有的钱,我的心事骤然多起来。我开始寝食不安,担心有人觊觎我的大沙湾,我愿意跟鬼神结成联盟,吓退那些财迷心窍的家伙!
红柳不理我以后,我自己只单独去过一次,差点把魂丢了,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这让我明白,没有红柳的保护,大沙湾是不会接受我的。当时我正吃力地挖着一块枪托后座似的大铁块,忽听身后咣啷啷响。我们不要忘记,这里寸草不生,鸟雀都绕着飞行,那咣啷啷的响声像是一只脚踢滚了空罐头盒。我颤声问:“谁?”
万籁俱寂,只有我的心跳。我迟疑地转过身,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没有风,可影子却像倒映在河水里随着涟漪波动……我吓得寒毛倒竖,啊地大叫一声,感到轻如鸿毛,一纵身跃出了大沙湾。
尽管如此,我依然不死心,我无法忘记大沙湾取之不竭的宝藏。失去了红柳,我还有松籽,他应该比红柳胆量大,他陪我更是合情合理……
“我没工夫!”
他直着脖子对我怒吼,青筋暴起指头粗,蚯蚓似的蠕动。那一双牛眼鼓胀得像要蹦出来揍我……
凭良心说,他对我不错,在这以前他从未对我大声说过话,我也从未见过他这副凶相。难道他也怕那些鬼魂?
然而,那却是无从逃避的。他杀死了卜婕,卜婕的父母又借助法律的手杀死了他,他最终沦落为大沙湾鬼魂中的一员。
红柳并不满足于两个人的友谊,也许她那时已打算遗弃我了?她神秘兮兮煞有其事地要介绍我认识一个朋友。她带我去了桃园。
桃园里的桃花盛期已过,它们在风中哭泣飘零的身世。空气香喷喷的,可我却嗅到了一股臭味。也许是人家在浇粪,也许是我的嗅觉出了毛病(我家猪圈的气息使我对自己的嗅觉失去了信心)。总之,卜婕在亦香亦臭的气息里飘飘洒洒地进入我们的圈子。
红柳笑得像一朵桃花。
“让我们桃园三姐妹万古长青!”
我们便沐浴着桃花残败的气息,貌似庄严地举去拳头。坚硬的誓言在桃园上空回荡。
“万古长青……万古长青……”
然而,事过境迁,我的感情早已过了靠想像滋养生命的时候。我再不会像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迷恋她。也许,人的感情是有限量的,我分给红柳的越多,她得到的就越少。可是,红柳看她时焕发的神采使我嫉火中烧。为了完全占有红柳的感情,我假意逢迎她。我希望她能把感情灌注到我身上,红柳受到冷遇也会把感情支付于我。
那段三人行的日子微妙地流动着。我们像拉锯一样暗中较劲。弃婴的出现一度使我拥有了资本,无论她活着还是死了,她给了我和红柳一个封闭的世界。我们像模像样地当了半个多月的娘。她孤独的哭声,饥饿的哭声,被噩梦惊扰的哭声,只要我们能分辨得出;她颇觉好玩地抓挠自己的脸,她被自己的屁吓了一跳,然后凝神困惑的样子;她一双黑得透亮的眼睛,她因为发烧而喷火的面颊,她冰冷的死亡……那用石块掘取的坟墓,那土屑败叶溅落衣衫的簌簌声响,怕的是她在死亡怀抱里发出疼痛的叫喊……她的魂影无处不在:一张旋转的纸片,一只轰不走的苍蝇,忽然停滞的思维,直到我们心惊胆战地说出香柳或者红米的名字……卜婕是不会有这些体验的,她拒绝了我们的孩子,冷酷得不近人情。
然而,卜婕的孤独瓦解了,山崩海裂一般。她投入的程度另我们吃惊。她从家里骑来一辆自行车,像一只红蜻蜓飞得我们心旌神摇。同学们都巴结地围着它转,揪揪它会叫的耳朵,摸摸它光亮鲜润的皮肤。松籽一只手把它举过头顶,转着圈子招摇,耍狗熊似的……但是,除了我们桃园三姐妹,谁也没有资格骑它。
她喊:“向左扭……向左扭……”我便使劲扭屁股……扭屁股……她笑得花枝乱颤,声音红枣一般脆甜。“我是说扭车把……”
红柳一阵风似的从我们身边掠过,惶急地大叫:“我下不来了……我下不来了……”
我们没花几个钟头就把它制服了。以后,卜婕每到星期六就骑它上学,下午她先送红柳回家,再掉头来接我。那时候,自行车在乡间小路上还是很稀罕的。我们一路响着铃铛,唱着歌曲,飞驰过田野,飞驰过步行回家的同学,那威风!那神气!
风煽动着绿景扑面而来,凉爽又惬意。那些伏在地里插秧的大爷大娘、大伯大婶直起腰来,向着我们指指戳戳;那些头上包着巾帕喷“六六六”的农妇,眼睛扒着大口罩的上沿好奇地窥探我们;那些偷食黄瓜、西红柿的小毛头从菜地里钻出来,追在我们后面喊:“烧包……烧包…烧包……”
我们则高声大笑大唱:“大海航行靠……云雾满山飘……在那挑花盛开的地方……澎湖湾,澎湖湾,外婆的澎湖湾……阿爸拉蓬,阿爸拉蓬……”
我从车上跳下来,心里鼓满幸福的风帆……仅此而已,我没有向她表达什么,也许我认为这是我应享有的权利!
一天,我带了地瓜面窝窝头当晚饭,卜婕见了,眼睛里露出馋相。我说:“咱们一起吃吧。”
她坚决地摇头:“不!”
她从来没有向我要求什么,我也实在没有值得她动心的东西。现在,她眼睛里终于有了渴求,我岂能放过?我说:“我不让你走!”
我张开双臂拦她,她文雅地突围几次,没能走出我双臂围起来的空间。她气咻咻地坐下,默默想了一会儿,哭了。
我吓了一跳──她竟那么娇贵……我顿时起了怜香惜玉之情。我说:“别哭了,大热的天,看哭出毛病。”
她泪眼婆娑地说:“你跟我回家,我就不哭了。“
我肚里一阵好笑:她要我到她家去,还至于哭?她那么抬举我,我巴不得假戏真做,矜持地说:“好,你不哭,我就跟你走。”
她果然收了泪,脸上绽开欢喜:“好呵,到我家吃饭去。”
这又有些小题大做了,不就是让我陪她走那段回家的路吗?还要下吃饭的诱饵。我的地瓜面窝窝头很不错了,谁要吃她的。
卜婕家住楼,白粉墙,水泥地板,不如我家的茅草屋,土坯砖房凉快;她的父母很年轻,比我哥嫂受看;他们的皮肤很白,一看就是缺乏阳光;他们的手雪白如玉,足以引起我这类人的敬重。难怪卜婕生得那么高贵、冷艳了。
她一进门就兴冲冲地奔往厨房,后来就发出失望的声音:“又是水饺。”
她忐忑地凑近我。“你爱吃水饺吗?”
我差点失笑,意识到她带我回家吃饭的真正原因。我慷慨地献出了两个地瓜面窝窝头。
“我们家过年才吃水饺。”
她依然不放心地盯住我:“肉馅的,你不嫌腻?”
这顿饭我和卜婕各得其所,彼此都留下了满意的回忆。她香喷喷地咬着地瓜面窝窝头,不绝口地赞:“真好吃!真好吃!”我则埋头在肉馅水饺里,吃得满头大汗。我不记得自己吞吃了几盘,只记得医生夫妇怜悯的目光一遍遍地抚慰我。“可怜的孩子……”
我从没去过红柳家。同学中的谣言很可怕,说她后大酗酒,把她娘揍疯了。我不相信。她大或许不是亲的,但我不相信她娘是疯子。她经常不“我娘说”挂在嘴上,她娘对她说了那么多漂亮的人生训导,怎么会是一个披头散发、袒胸露乳的疯子?
我问卜婕:“你相信吗?”
她说了句摸棱两可的话。“那有什么关系?”
“我不愿别人嚼红柳的舌头。”
“这事说不清楚。”
“很简单,我们让红柳她娘到学校来一趟,不就什么都结了?”
但是,她认为这事于她无关,她不想参与。她说,她不是一个多事的人。
真没劲!也罢,这功劳就记在我一个人帐上吧。我去找红柳,热情洋溢地介绍了我的计划。然后,我眼巴巴瞅着她等着她的嘉许。她开口了,冰冷的腔调,陌生得叫人心里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