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梦芙(诗人,1951年生,著有《啸云楼诗稿》、《冷翠轩词草》。)
■徐晋如(1976年生,著有诗集《胡马集》、学术专著《二十世纪诗词史》、《中国京剧衰亡史》等。)
晋如:
近数年有电话,未作长函。酷暑读书甚倦,乃藉笔谈聊为消遣。与君肝胆论交,倏忽七载。君之诗集文章,时时温习,每读昔贤论着及时下期刊论政,论学之文,亦以君文观点为参照,默尔而思之。并结合君之言行,细察君文之思想脉络,虽驽钝亦不无所见也。
君之思想性情,“全本西方,远承希腊”。《胡马集》之名,殆托义于此,非“远放燕支山下”吐蕃、回纥之马,乃欧西之马也。然又深受儒家影响,《二十世纪诗词史·绪论》即以孔门诗教为宗。于道家取庄子思想自由,而儒、道主张“天人合一”则否定之。
君以生命为诗,崇尚希腊酒神精神,兼取庄子之浪漫与儒家之刚健宏毅。然君殊厌“天人合一”,由此斥陆机之“缘情绮靡”与山水诗,并王孟诗派、严沧浪以禅说诗、王渔洋之“神韵”说皆一禅杖扫空之,近于近代西洋人之二元对立思维。至论诗则不重唐而尚宋,目太白为“轻薄儿”,摩诘固君所非也,于少陵昌黎柳州梦得樊川义山皆存而不论,元轻白俗辈更不入法眼。盖少陵“每饭不忘君”,香山新乐府反映民间疾苦,君所鄙视,而唐诗重情,自陆机之说出;宋诗重理,下开近代同光体,故祧唐而宗宋。论词则轻北宋而重南宋,纠王观堂之谬;于清词喜鹿潭、芸阁、彊村,上及明末陈子龙,倡风雅兴寄、意内言外之旨。君为诗问途定庵,下及同光诸老,不废杨云史,于民国喜陈独秀、陈寅恪、潘光旦诸家,融晚近之菁英于一手。本之以泰西思想,希腊精神,诗境求沉郁,词格求沉艳,内容则关乎国家之治乱、文教之兴废,偶有写儿女情怀者,乃存生命之欲望,非沉溺于中,致成“绮靡”。不为山水花鸟写景咏物之什,因此类题材不关政事,且托兴江山,易循“爱国主义”、“天人合一”之故辙也。
君少年为诗,喜聂绀弩、杨宪益之滑稽辛辣,与余论诗,颇有不合。言钱仲老之作为“文人诗”,未屑一顾。言钱默存仅“游于艺”,《缀石轩诗话》有所嘲讽。余劝君宜通读二钱著述后,方可知人论世。年来君学力日进,审美观亦发展变化,与钱仲老诗虽未推崇亦不贬抑,而甚重其学问,梦苕庵之书,搜购殆遍。余谓钱老诗融贯百家,浑涵万象,霸才健笔,若非生命力极强盛不能臻此也。君虽未必首肯余言,而论诗主沉郁、尚典雅,已与余同矣。夫“沉郁”二字,乃老杜诗、稼轩词之高境,宋以后能至此境者屈指无多。放翁之诗嗣响杜陵,而笔力不能济,金元惟一遗山耳。清诗中兴,易代之间大家如钱牧斋、顾亭林;晚近有丘仓海,同光体中沈乙庵、陈散原,皆能沉郁,康雍乾嘉间诗,若渔洋归愚随园船山辈,卑不足道。词中若王碧山,白雨斋称其沉郁忠厚,而佳处惟在咏物托兴,碍于门径;元明两代除陈大樽外无一高手;清词蕃盛,朱竹垞失在饾饤 如《茶烟阁体物集》,陈其年过于霸悍,纳兰公子一味言情,体纤气弱,余所不喜。故清词高峰亦在晚近,水云楼、云起轩与彊村,君与余有同嗜也。盖沉郁需境界深广,潜气内转,浑厚复能振拔,诗于“沉”字外当济以雄健,词为体格所限,此境尤不易到。君论词乃特标“沉艳”,色貌如花而神寒骨重,两字殊精,前人所未道焉。概而言之,君于声诗之道与余每有针芥之合,而亦有各持异议者。至于君论学虽不喜钱钟书,而极推崇乃父钱子泉,更重钱宾四。钱氏四大家,此二钱与彼二钱,君有取有不取,余则均无所贬也。“五四”以来学人,君不喜马一浮,以其讲宋儒心性之学;喜顾驼庵、吴世昌之说词 两家非吾所好 ;而视红学为伪学,甚快吾心也。
以上妄论君之诗学,多为浮泛之印象,尚乏学理之深层辨析。随笔写来,不加整饬,虽有谬误,君当恕我。
梦芙
2004年7月25日
刘老师:
闻一多说诗人的最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我觉得诗人的最主要的天赋是绝对自恋,所以诗人都有一颗纯洁到荒唐的心,如庄子、屈子。中国文学史上大多数被称为诗人的其实都不具备这样的心灵,他们和这个世界太谐和了,或者他们太爱自己以外的其他东西了,所以绝大多数的古典诗词我根本读不下去。在我看来,一切文学作品,如果不是表现出诗人最痛苦的呻吟与最激烈的呼号,就配不上诗的桂冠。我很庆幸自己一开始就抓住了诗学的根本问题,也就是人们为什么要写诗的问题。我对于诗的一切见解,都是由此出发的。
人们为什么要写诗的问题也就是哲学的基本问题———to be or not to be的问题。所有具有诗人气质的人,都是心灵的贵族,他们对自己的品格和理想有着近乎偏执的爱。然而正像太史公说的,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于民,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必然结果就是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现实的苦难逼迫着他们去思考to be or not to be的问题,当理性不能征服激情之时,诗就成了他们在世间惟一的慰藉。
您认为钱仲联先生的诗“融贯百家,浑涵万象,霸才健笔,若非生命力极强盛不能臻此”。这一论点隐藏着一个反诘:您既然提倡“以生命为诗”,为什么竟不认为钱先生的诗是20世纪最高明的呢?由您的诘问来看,“以生命为诗”作为一种理论表述还存在歧义。我所指的生命,是与集体、社会相对立的个体生命,那些诗性的生命,从来都与集体的、多数的价值对抗着。他们中有的写诗,如屈子、定庵,有的不写诗,如美狄亚、繁漪、傅红雪。他们是一群把心灵的真实看得高过一切的人,生命价值在他们那里,要远远高过实用价值。不是理性,而是激情,不是思想,而是性格指引他们前进。正因为此,我坚持认为陈独秀不但是20世纪中国最优秀的诗人,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罕见的可与屈子并肩的诗人之一。
我鄙视那些天人合一的作品,因为我觉得这样的作品离哲学的基本问题太远,或者说这样的“诗人”根本就没有思考过哲学的基本问题。一个没有思考过这一问题的人,也就从来没有过对于自由的追求。正因为此,对于您所推崇的另一位———饶宗颐先生,我也持保留态度。蔡仲德先生指出:“‘天人合一’中的人必须顺应自然,那就无自由可言;‘天人合一’中的个体必须服从群体,那也无自由可言。道家要人像‘天’那样无知无欲无情无为,这是以‘天’为本,以‘天’灭人,其‘与道为一’的境界是虚幻的自由,而不是真正的自由。儒家要人‘克己复礼’,一切服从于礼,这是以礼为本,以礼灭人,其‘曾点之志’、‘孔颜乐处’以及‘与天地参’、‘上下与天地同流’的境界就是孔子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晋人乐广所谓‘名教中自有乐地’、朱熹所谓‘人欲尽处,天理流行,……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是带着镣铐跳舞,是奴才式的自由,更不是真正的自由。” 《中国音乐美学史》,25页,人民音乐出版社,1997年1月 试观饶宗颐先生所论人生三境:诗人之境界 他说这是半人的境界、学人之境界、真人之境界,正是道家消极自由的发挥,他正是一位把“与道为一”的虚幻自由当作真自由的典型。必须说明的是,蔡先生和我说的自由,不是近年来已经谈得太多的人的社会自由 以前严复翻译作“群己权界”,其义更加显豁,而是指人的意志自由。诗性在本质上表现为对意志自由的执着,因此真正的诗境是对个体、对个体生命意志的张扬。我的才情、工力都远不如民国诸大家,但自信对意志自由的执着程度并世不作第二人想,我也因此对自己诗作在当代文学的地位有很清醒的认识。
对我诗学体系的形成产生最大影响的两部著作是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和鲁迅的《摩罗诗力说》。我对《诗大序》的解释属于“六经注我”,使毛公复生,当不以我的阐释为然。这一点您很清楚。至于说《胡马集》托义于欧西之马,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程砚秋《文姬归汉》中有段西皮原板,开首一句是“荒原寒日嘶胡马”,我觉得那种意境很悲凉,非有大孤独者莫办,所以就拿作了诗集的名字。
晋如
2004年8月25日
也欢迎来敝舍小坐,切磋诗歌词赋,闲聊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