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大林如日中天時,突发奇想,我们苏联的文学,总要区别沙皇时代的文学,更应该区别资本主义那套文学,如何定义我们的文学呢?
大家知道,文学向来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后来又有魔幻现实主义等等,这些都是针对创作风格而言。比如把李白归为浪漫主义,杜甫归为现实主义。
但是斯大林想的不是创作风格,而是另一个概念。
斯大林杜撰另一個概念,叫“社会主义现实主义”。
當時蘇聯的作家们谁也不知道,这个“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针,到底如何坚持。有作家在会议上问斯大林,是不是党外作家也都需要掌握唯物辩证法,然后才能写作?斯大林说:“不必,掌握唯物辩证法的人,应该进苏共政治局。”
作家代表大会定下了这个方针,作家们就开始创作了。苏联专门设立了斯大林文学奖,用于表彰新涌现的优秀作品。
法捷耶夫的成名作品是《青年近卫军》,他回答,委员会没有讨论这部小说,因为它缺乏起码得艺术水准。
斯大林说,可我的看法不同,认为应该获奖,大家看呢?
所有人都支持斯大林,《为和平而斗争》好,很好,就是好。
說說阿·托尔斯泰的故事。
阿·托尔斯泰是沙俄时代的伯爵,贵族,有钱人,著名作家,十月革命后支持新政权,被誉为“无产阶级伯爵”。
1934年,剧院排演他的话剧《彼得大帝》。这时候正处于大清洗前夜,小说剧作、报纸书刊把关异常严厉,生怕漏掉“毒草”,惹火上身。
剧院请了重量级人物,还有评论家来观看,请大家提意见。
斯大林也来了。剧院老板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主演,彼得大帝是沙皇,又是有作为的人,你千万搂着点,别把他的英雄气演过火了,万一说咱们歌颂沙皇,违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针还不算啥,说咱们为腐朽的沙皇张目,那可完蛋了!
斯大林面无表情地看到尾声,快到剧终时,站起来走了。
剧院经理赶紧追出去,在剧场休息厅,斯大林跟他说了几句。
经理回来时,演出已经进入了专家评价环节。
所有人都深信,斯大林提前退场,显然是不满意啊!有了这个前提,那么该剧的问题很好找,美化封建沙皇,美化万恶的旧社会,这种东西怎么能上演?!
后面发言的人已经找不到新词儿了,于是要求追究导演演员责任,再往后,要求追究作者阿·托尔斯泰的责任,这个沙皇伯爵,我早说过,不是好东西!
所有人都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怎么会有这样反革命的话剧排演?!
剧院经理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打断了大家说:“有一个人和大家的看法相反,就是斯大林同志。他刚才跟我说,剧很好,遗憾的是彼得大帝英雄气概表达不够!”
鸦雀无声,气氛太尴尬了。短暂的脸红之后,第12个人发言,他说: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述我对前面11位发言人的愤慨!你们竟然否定如此优秀的作品!我的看法和斯大林同志完全一致,就是彼得大帝英雄气概表达不够。
他获得了热烈掌声。一致通过,尽快修改后上演。
什么标准?权力就是标准。
契诃夫的《变色龙》何尝“抹黑”沙皇时代的警察了?分明是“抹黑”了苏联时代的文艺评论家嘛!
在斯大林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针指導下,蘇聯的
作家们纷纷按照新的“标准”修改小说,不修改不行,不修改被批斗。
1925年左琴科写了一篇小说《穷困》,是说城里有了电,家家户户有了电灯,房子的确亮堂了,但是烦恼也来了,电灯照到了每个犄角旮旯,那是白天都看不到的地方,发霉的墙角,皲裂的墙皮,还有晚上才出没的臭虫。
各家忙着打扫卫生,可是女房东却把电线揪断了,她说不想要电灯,因为这么寒碜的家底,连臭虫都会笑话。邻居要给她装修,她不愿意:“离开了灯,也照样过日子,从前不就是这样过的吗?”
小说具有深刻的寓意:当光照进来,有人不是让房间变得干净,而是恨那光,宁愿不见光。这就是穷困的根源。
左琴科受到了批判,怎么能这样写呢?你写得真实吗?哪有这样一个女房东?分明是丑化。
后来左琴科做了修改:这个女房东,是沙俄时代一个上尉的遗孀,思想落后,好吃懒做,在大家的教育下,她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邻居们帮助她装修了房间,整栋大楼充满了祥和的气氛。
这样改了以后,这篇小说成了初一学生的记叙文。
斯大林的喜好,批评家的察言观色,作家的被批判,以及后继者的见风使舵,必然会产生说谎的文学。
什么是文学真实?
如果非要找拒绝电灯的人,可能全苏联都找不到一个,这种真实是生活真实。
然而守旧的人大有人在,不思进取的人大有人在,面对新生事物感到恐惧的人大有人在,别里科夫那种装在套子里的人大有人在,对照见墙上的臭虫的人怀恨在心大加挞伐的人大有人在。这让小说非常真实,这就是文学真实。
没人知道苏联生产了多少说谎文学,最后甚至连勃列日涅夫都说谎了。
1978年,《新世界》期刊突然连续刊发了勃列日涅夫三部自传体小说《小地》《复兴》《处女地》,1980年荣获列宁文学奖,成了著名作家。这三本书发行量达4亿册,被列为中小学生课外必读书目。
然而后来真相大白,这三本书都是别人写的,勃列日涅夫没有改一个字。
1987年,“三部曲”从书店消失了,它们成了苏联最大的笑话。
勃列日涅夫在位期间,苏联当局还做了一件事,就是把《癌病房》的作者索尔仁尼琴驱逐出境,索氏后来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说谎文学才是最大的抹黑,因为它只有粉饰,只有迎合,只有歌颂,大家知道这些东西说谎。
当谎言充斥苏联社会,生活的真实就是一蟹不如一蟹,而文学却一个劲地粉饰。拒绝粉饰的作家,会付出高昂代价,然后全社会吞下苦果。
蘇聯的曾經以往,在今天的中國,可有相似,相近,相同之處?
希望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