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朝这边走来,不是因为我冲你招手,就是因为我身旁烤炉里的熊熊火光,照亮了这阴冷寂寞的黑夜。羊肉串被驾在火上反复灼烤着,残酷的香味四下散发,专门诱惑像你们这样的孤身路人。于是你坐下,点了十块钱肉串和两瓶啤酒。我的烤肉摊上并没有大棚可供遮风蔽雨,不过你说你不在乎。你需要在凄风苦雨中冷静你的头脑。
一个老掉牙的爱情故事……你苦笑着打开自己的话匣子,脚踏两只船的女主角,两位蒙在鼓里的男主角,最终她选择的是他而不是你,掉头决然而去,俗烂到家的剧情……说到这儿你难掩声音的酸楚梗塞,然而,一发现雨中出现一个人影,你立刻紧张起来,眼睛直往那里瞟。
令你大大失望的是,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袭黑衣。烤肉摊上头挂着的灯泡投下一片明晃晃的光,你这才看清他真正的模样。他长得着实怪异,帽檐下压得低低的是半边白半边黑的头发,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莹莹绿光令人不寒而栗,然而,那他迥异常人的秀雅容貌,却为他增添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奇美丽。他抬头望了望我,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我循着香味而来,”他说,“不介意的话请让我坐下。”
肉串很快烤好了,香气四溢。他狠狠吸了两大口,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于是你大方地分给他一半,不过出乎你的意料,他居然拒绝了。不仅如此,他还慷慨解囊,要我再烤五十块钱的肉。算是今晚有缘,他说,请你和我尽情吃肉。
“而我嘛,”他眯起冰绿色的双眼,“只要闻这样的香味就够了。”
难得休憩片刻,我也不虚客气,坐在油腻腻的桌旁,三个人围着烤炉一边喝啤酒一边吃肉——喔,差点忘了,他只是捧着酸奶,微笑着看着我们两个人。
说到失恋,酒酣耳热之余我也掺和了一句,谁也比不上老岳,那家伙自打三十年前受过女人沉重的打击,就再也没有恢复过来。
三十年前,老岳,不,应该是小岳,是村里最英俊最能干的小伙子,而他的恋人,小桂,则是最可爱最漂亮的姑娘,人人都夸他俩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后来他俩随民工潮进了城,跟大多数民工一样,挥汗如雨中憧憬着未来小小的幸福生活。可渐渐的,粗重的铁锹磨糙了小桂的手掌,也磨去了她的斗志。她开始成天跟在一些女老乡后面,偷偷摸摸捣鼓些什么。她的妆越化越浓,衣着也越来越暴露,终于有一天,她卷起自己的铺盖远走高飞,只留下小岳一个人,面对徒具四壁的“家”,独自咽下这残酷的苦果。
真老套,你终于笑了一下,好像三流编剧编出来的民工故事,满大街的人都烂熟的套路。
是啊,我也点头赞同,这样的事人们早已司空见惯,甚至连上《知音》的资格都没有。不过,只有当事人才清楚自己的伤痕到底有多深,任外人如何掬一把同情之泪,也无法填满小岳内心的空白。事实上,自从小桂私奔的那一天起,小岳的世界便整个儿崩溃了,在余下的三十年里,他成了一具活生生的行尸走肉,再也没有回过魂。
黑衣男人一直点头不语,这时突然开口了,“他现在怎样了?”
三十年了,当年强壮帅气的小岳早已发福,满头浓密的黑发也差不多全秃了,这就是老岳,一个整天乐不够的中年男人,几乎没有人再认得出他当年的身影。岁月对人的腐蚀是何等厉害,想必三十年前貌美如花的小桂,如今也俨然一胖老太婆了吧?我这样想着,没想到早上一开大门,门外还真坐了一个又胖又丑的老太婆,下巴都快耷拉到胸部了,还甜腻腻地冲我叫唤。
“你刚才说‘我’了,”你挺精细,一点错也不容含糊,这样的男人居然也会被女人骗,“应该是‘老岳’或者‘小岳’,你又不是他。”
对对对,我承认自己一时口误,总之,老岳在三十年后见到了自称的“小桂”。他把她请进屋,听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三十年来的悲惨遭遇。总不外乎被男人的甜言蜜语冲昏了头,被骗财又骗色,之后辗转于各式各样款型不一的男人之间,红颜渐渐老去;等到最后一分姿色也被榨干,从此再没有一个男人愿意接纳她。她实在是逼于无奈,只得千里迢迢投奔他来。听说他三十年来一直独身未婚,她也不多奢求,只与他作个老来伴而已,说这话的时候他满口黄牙的嘴里唾沫横飞,只有那双眼睛盛满的星光,晶晶亮一如当年。
真奇怪,我想,是谁给了她这样胡思乱想的权利,竟天真地以为我会大度地收留她?我绕到她的背后,她欣喜地以为我要吻她,迫不及待伸出两爿肥厚的嘴唇,殊不知她迎接的只是两条臂膀。
死神的臂膀。
我扼住了她的脖子,三十年后我依然强壮有力,即使如此,跟那满身的肥肉搏斗,我还是出了一身臭汗。她本来就丑,死后从口中伸出一条紫黑色的肥肿舌头,向上翻着死鱼眼的样子就更丑了。我一刀割掉她吐在外面的舌头,把剩下的塞回嘴巴里,接下来,我考虑怎么处理尸体。
呵呵,我看到你全身发抖,如同秋风中的瑟瑟落叶。别说了,你求我,不是老岳的故事嘛?怎么又我啊我的?“难道你就是老岳?”
我连连摆手,老岳是老岳,我是我,虽然我的烤肉摊叫“岳记烧烤”……老岳把自己关了一天一夜,终于想了一个绝妙主意。他开的正好是一家烤肉铺,每晚猪牛羊肉的供给量相当惊人,于是他把她身上的肉全都剔了出来,切成碎丁,用佐料腌好,串成肉串,拿到铺子上烧烤……结果这批肉肥美多汁,很受客人欢迎,“岳记烧烤”的名气也响了起来……
你猛地停止了咀嚼,好像噎住了似的,拿不准该吐出来还是吞下来好。剩下的肉串在套永锟焖倮淙矗?乙话炎テ穑???炖铩?
可没多久麻烦又来了。那批肉吃光了之后,再换普通的猪牛羊肉已经无法满足客人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他们都是熟客,口味因那批肉而变得刁钻,成天在我耳边念叨曾经的美味。
所以,你看,即使在客人稀少的雨夜,我也不得不摆摊做生意,以寻找下一批“货源”,最好是年轻女人,不过,万一缺货(你知道的,单身女人很少吃烤肉),那么年轻男性也勉强凑合,虽然比起女人肥嫩的肉,男人的肌肉确实磨牙了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很好,你脸色苍白,一个劲儿点头,表示你听懂了。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个方法,对付水性杨花的女人,最好的做法不是除掉她身边嗡嗡叫的臭虫,而是将她占有,永远、彻底地据为己有。老实说,我现在仍在后悔,当年没用这个法子对待小桂,而是任她老,任她衰朽,带着丑态回到我的身边,破坏我心中的美好形象。
趁着她还年轻的时候,吃掉她的血肉,让她永远化为你身体里的一分子,与你仰望同一片星空,呼吸同一种空气。无论你做什么,她始终与你同在,不离不弃,直到你死去,她也随着你的肉体一起化为灰烬……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你再度点头,空洞的眼神梦游一般刺向天空的黑幕,“我会,带着她和他一起,来‘岳记’吃最后一次烤肉。”
然后,他归我,她归你……我得意地咧开嘴,黑衣男人站起了身。
“唯有失恋与吃人两点,我与二位阁下殊途同归,从此我便陷入了永无止境的痛苦与悲伤。”
“在此,谨祝二位好运!”他用力压下帽檐,消失在茫茫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