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火火的大跃进,就像一个个吹得很大的美丽的肥皂泡,瞬间就破灭了。接踵而来的,是三年“自然”灾害。到念初三的六〇年,经济困难已病入膏肓,市场上一片萧条。买什么都要凭票,凭谁都要排队。
光有人民币买不到东西,还需要各种小票。粮票、油票、肉票、鱼票、豆腐票、花生票、瓜子票、布票、棉花票、烟票、火柴票、手纸票、自行车票……衣食住行、五花八门,没有一样不需要小票。
排队抢购,已成为那个年代的一种生活方式。六〇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我和同学走在陕西南路上,记得是去一个诊所去做体检。突然看到对面马路一阵骚动,在一家小杂货铺前面,很快排起了一条长龙。一位同学跑过去打听怎么回事,原来是那家小铺供应不凭票的擦屁股草纸,但每人限购十张。
一个不分青红皂白、见队就排的笑话:一个男人,看到前面有一条长龙。冲过去就排在后面,还伸着脖子打听卖什么。所有的女人都朝他翻白眼。呵呵,原来前面是女厕所。
曾经是炼钢英雄的化学老师,现在又成为培植小球藻的标兵。烧杯里的绿色苔藓类液体,泛着令人恶心的泡沫,据说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学校的食堂推广一种双蒸饭,能把米饭的体积增加一倍。人们骗天、骗地、骗老毛,现在开始骗自己的肚子。肚子是人体身上最实事求是的器官,而且不怕当右派,它不停地咕咕叫着,诉说自己的真实感受。
圣人说:衣食足然后知礼仪。刻骨铭心的饥饿,能使人的眼光发绿,还能使人不顾廉耻。有一天,小妹妹哭着回家了。她在弄堂口的大饼摊,用半两粮票、三分钱买了一块刚出炉的大饼。一个早在旁边虎视眈眈的流浪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大饼抢到手里,立刻在大饼上吐了几口吐沫,然后慢慢地享用起来。
后来我见过一对衣冠楚楚的夫妇,男的彬彬有礼、女的相貌姣好。丈夫因为妻子被挂上破鞋遭批斗而不平。他说,那是在六〇年,为了从食堂多拿一个馒头,他的妻子不得不和一个大厨上床。丈夫诉说这一切时,看着坐在一边的妻子,目光里充满了同情、理解和爱怜。
那个年代,食堂的大厨、副食店的售货员,都是让人羡慕的职业。他们也常常摆出高人一等的神气。副食店里开始出售不凭票的高级糖和高级点心,价格是同类商品的三到五倍。路过这些橱窗,我不敢多看两眼,紧闭起嘴巴,加快了步伐,生怕口水流出来。李玉说,她小时候在哈尔滨,听人唱过一首儿歌:“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奶奶上茅房;拿了一张高级纸,拉了一团高级屎。”看来,从北到南,都刮过一阵高级风。从高产卫星化为高级屎,从浮夸风转为浮肿病,何其速也!
家乡的小伙伴、表婶家的老二,因饥饿而浮肿,因浮肿而夭亡。消息传来,我难过极了。老家一群一群的穷亲戚来上海投奔我母亲。到晚上,地板上摊开一卷卷铺盖,起夜时很难不踩到人。家里的伙食,每一顿都离不开地瓜干和豆腐渣。打嗝全是豆腥味。肚子涨得鼓鼓的,很容易就当上了空气动力学博士。
和许多同年龄的孩子比,我算很幸运了。不仅有足够的食物填饱肚子,偶尔还可以奢侈一下。母亲早上买小菜时,会把我带出去。路过泰康路瑞金路口的“乐添兴”,用半两粮票、五分钱买一只猪肉大包。肉包的皮很厚,馅就那么一丁点,但却是人间极品。母亲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津津有味地狼吞虎咽,目光中充满了欣慰。后来我听满文军唱《懂你》,从他的歌声里,仿佛又能感受到那种目光……
前些日子是母亲节,一位网友润涛老弟,怀念他的母亲,写了他小时候花五分钱买一包虾皮的故事。母亲把自己那份悄悄夹在他第二天带饭的干粮里,很平凡的一件小事,却让我感动半天。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如果有生之年,我还有机会回上海,最想去的一个地方,就是“乐添兴”。这次不要它的猪肉大包了,豪华一回,点它一份小笼汤包。不,哪怕是要一碗阳春面,那汤头的鲜美,那面条的Q,也会让我流连忘返。
不过这些年来,上海城区拆迁得厉害。哪一位老乡替我到泰康路瑞金路口踩个点,看看那家“乐添兴”,如今还安在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