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匪夷所思的让球

萨苏


近些时候，随着叶永烈先生《是是非非何智丽》一文的发表，何智丽在新德里世界锦标赛上不让管建华在先，力斩梁英子在后的激战，也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记忆中。

那一战，也有一个叫法，称为“何智丽让球风波”。

何智丽的事情，我深有感慨，且另写文谈吧。

后来有人认为，何智丽此战，是对中国乒乓球界让球传统的挑战，也有人说她的师承使她受到了排挤。平心而论，这一点上我认为何智丽的做法并不值得提到如此高度 – 中国乒乓球队的“让球”安排并非一无是处。仅仅这一次而言，因为戴丽丽当时状态的下滑，梁英子有很大可能与何智丽/管建华的胜者争夺冠军，这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的事情。梁英子和何智丽如果交手，属于“两强相逢勇者胜”，但何智丽曾负于梁英子。相反，管建华的削球，恰恰被认为是梁英子打法的克星。所以，教练组眼里，这三人是属于连环胜的水平。安排何智丽让给管建华并不算错误决定。确切地说，这应该叫作 – “战术安排由管建华打梁英子”，而不应该单纯称为“要何智丽让给管建华”，这里面的意义很不一样。

对梁英子一战，可说是何智丽战胜对手，也战胜自己的一战，是她从一流选手走进超一流的扼喉之战。

那一天打疯了的何智丽，遇佛杀佛，遇鬼杀鬼。

不过本文并不是想谈何智丽，出于战术需要让球的做法，这种事情，中国队在其他比赛中也屡屡有过，有的时候堪称奇计。何智丽是被要求让给队友，竟然还有被要求让给外国人的（不算梁戈亮那样为了国际友谊的政治让球），那就可称为匪夷所思了。

下面这个段子来自当年采访羽毛球队的一位老教练，后来写了文章，主编也觉得有趣，不过斟酌半天，最后还是给听了 – 怕带来负面影响。今天写，还要重新动笔。

这次让球的安排，发生在1986年14届汤姆斯杯决战。

那一战，中国队的布阵堪称诡异，印尼队拿到名单，按照传统首先寻找中国队头号种子的韩健。找了半天，连影儿都没看见，第一单打是“英俊少年”杨阳，第二第三单打十分奇怪，居然是拆了一对双打选手丁其庆和熊国宝，第一双打中国队没放实力最好的李永波田秉义，却放了传统的第二双打张强和周金灿。

本来，印尼人的安排是很有韬略的，第一单打并没有放水平最高的林水镜，而是放了体力充沛的苏吉亚托。这是因为中国的一号选手韩健毕竟年龄大了，如果苏吉亚托用充沛的体力扛住韩健的“牛皮糖”绝招，就很有可能杠掉这位功勋卓著的中国老将。

第二单打，印尼预计中国会放球风飘忽的杨阳，于是放上了拼劲十足的刘邦高，刘邦高技术逊于杨阳，但是善于斩官夺寨，作风凶猛，心理素质好，两人交锋是五五之数。

第三单打，印尼放上了水平最高的林水镜，以印尼方面的看法，韩健和杨阳或许能挡住林水镜的魔术，但别人，一定不是这位“天皇巨星”的对手，应可轻取。

至于双打，第一双打纪明发和陈才富的水平，第二双打林水镜和叶忠明的水平，都刚好压过中国队最好的单打李永波和田秉义一点点，只要三盘单打拿下一盘，就不愁最后战胜中国队，所区别的，无非是三比一，还是三比二罢了。

说起来，印尼人中间华侨多，可能田忌赛马之类的故事也听过不少吧，这部阵颇有道理。

现在看到中国队这个名单，印尼人纷纷大呼看不懂，中国人干吗要把最好的第一单打藏起来呢？这还不是最关键的一战么？

但是，不管怎么说，印尼的安排是全乱了套。

更让印尼队想不到的，中国队此战，还有一个不可思议的招数 – 让球。

中国队大战印尼队之中。据说上面给第一双打张强、周金灿干脆地下达了让球的指令。在这种安排下，仅仅二十几分钟，两人就败给了纪明发和陈才富，几乎创造了汤姆斯杯决赛中最快的输球纪录。但是，此战结束后论功，张、周却因此败而被称为对中国队的取胜做出了汗马功劳。

败了，而且是大败，居然还有功？这太匪夷所思吧？了解了内情，您就会觉得这两位选手的功劳是天经地义。

甚至有人说，那一战中，对熊国宝也有“让球”的指令 – 让球给印尼队的头号种子，天皇巨星林水镜。而且条件更为苛刻。也就是熊国宝了，换我可能当场就撂了挑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把印尼人玩得晕头转向的，是中国羽毛球队的鬼才教练侯加昌。

老一辈的羽毛球迷，都知道中国羽毛球最古老的两个传奇英雄 – 汤仙虎，侯加昌。侯加昌打球的时候以灵敏著称，当了教练，摇身一变成了小诸葛，这次汤杯之战，他的手中牌略逊于对手，关键，就在排兵布阵上面了。

婚姻，要最合适的，不一定要最好的。排兵布阵也一样。不用中国队排名最高的韩健，是因为料到印尼会针对他做准备，而韩健的年龄，使他的水平在漫长的赛程最后，面临严峻的考验。

侯加昌给韩健的任务，是在决赛之前的赛事中全力以赴。这位老将不遗余力的投入为中国队打入决赛立下殊功，但也把自己的体力储备全部拼光，各方只觉韩健老当益壮越发重视，却不知决赛之前的韩健，已经是强弩之末。对此，侯加昌毫不在意，对他来说，此战韩健的价值，并不在决赛之中。

于是，就有了这个怪阵。

虽然印尼的部署被搞乱了套，但最初的两局单打，局面依然在印尼人的预计之中。第一单打之间的对决，杨阳对苏吉亚托，仿佛豹子斗水牛。强壮的苏吉亚托面对杨阳仿佛随时可以转一百八十度的手腕，有力气没处使，痛快地完败下来，第二局的比分竟然是十五比一，几乎可以作为指导赛了。整场比赛，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苏吉亚托愤怒而别扭的吼叫。

杨阳顺利取胜，第二单打丁其庆却未能突破刘邦高的乱披风刀法，经过六十分钟的激战终于败下阵来。

一比一的比分，说明双方的筹算都没有完全出轨。关键的一战开始了，这就是熊国宝对林水镜的恶斗。

侯加昌对熊国宝的妙用，可以与米卢在中国-科威特一战中对孙继海的使用媲美，那也是中国足球几十年（也许上百年？）难得的一次使用智慧的时候。那一战，米卢竟把记者眼中“亚洲最好的两个前锋”杨晨和郝海东当作了掩护。直到比赛结束，科威特人才痛苦地发现，对中国前锋，前卫的盯防纯属战术错误，中国队真正的终结者，是孙继海这个右后卫。这一次，印尼人也是在比赛结束后才发现，中国队真正的宝，是押在了名不见经传的熊国宝身上。

侯加昌让熊国宝对林水镜，是敏锐地认识到了林水镜由于年龄关系，水平的急剧下降。别人认为熊国宝赢不了林水镜，但侯加昌相信！

那么，怎么还有熊国宝被要求“让球”的事情呢？

所谓熊国宝被要求“让球”，是个夸张的说法。据说，此战，教练的安排是开局熊国宝必须苦战，然而许输不许赢，必须斗到十球以上，然后反击干掉林水镜！（一说勒令他必须把这一场球拖到七十分钟以上的，反正都是“非人”的要求）

林水镜何许人也？天皇巨星！羽毛球运动员的偶像！这个要求无疑将熊国宝推上了悬崖。先输还可不可以赢？谁也没有把握，只要一个不留神，他就完不成任务。

而他完不成任务，就意味着中国队的全面失利。

对熊国宝如此苛刻，是因为此时的比分是一比一，五局三胜的团体赛中，熊对林是第三战，此后两对双打的实力都逊于对手。如论常理，熊落败或者取胜，中国队都难逃失利的下场。

但是中国队的教练组发现了印尼队几乎是唯一的弱点 – 老将林水镜要连打第三单打和第二双打，而即便是年轻的时候，林水镜也一向以体力不好而著称。林水镜是鹰，是猎豹，唯独不是牛。

假如林水镜第三单打获胜，中国队绝无可能在后面连扳两局。所以，熊国宝必须要赢！

但是，假如林水镜迅速落败，那他还有足够的体力在双打中依靠叶忠明的协助杀回来，中国队依然凶多吉少。

所以，熊国宝不但要赢掉林水镜，而且不允许他轻易放弃。所以侯加昌选择了熊国宝，而不是曾经战胜过林水镜的丁其庆来迎战他。

挑中熊国宝来执行这个任务，实在是侯加昌的神来之笔，他的气质和技术特点，太适合执行这个任务了。

熊国宝的技术，和韩健是一个路子的，都是以慢制快，和对手比耐心。如果说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因为年轻，在磨人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说韩健是牛皮糖，那熊国宝就是活磨盘，让他来消磨林水镜的体力最合适不过。

至于气质么，就得说说熊国宝的老家了。

熊国宝是江西人。

江西老表，在中国人中可谓很独特的一个人群。他们通常友好真诚，是性情中人。带有南方人的聪颖，又没有过多的市侩。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江西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能打硬仗。红军中，江西人的数量可能是最多的，而解放后的将军数量，却不及其他若干省份，说起原因来，江西人在战场上敢于死拼，执行命令坚决，牺牲极众是一个重要原因，忠于职守又不善官场是另一个原因。想想“永新一枝花”贺子珍跃马双枪的形象，江西人外柔内刚的特点传到熊国宝身上并不是奇怪的事情。

熊国宝果然是个能打硬仗的。

此战开始的时候，面对曾经的偶像林水镜，有人形容熊国宝“球拍都在颤抖”。

然而，一打起来，就完全没有这种畏惧了。克尽职守的熊国宝如同战壕里的一名工兵，在强大的对手面前顽强地打出了一场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狼狈万分也罢，前后奔命也罢，在林水镜万般花样之下，熊国宝的防线，就是不能突破！

林水镜的体力，在活磨盘的压力下比预料之外更快地流逝 – 这不奇怪，熊国宝一局就和林水镜磨了四十分钟，比后面张强，周金灿的整场还要快，他没法不累。

第一局，被熊国宝以十五比十三拿下。

第二局，所有的观众都感到了林水镜的疲惫，一次球出线，林水镜站在球前，就是没有力气把它捡起来！但林水镜的荣誉，又使他绝不肯轻易放弃任何一球！

熊国宝？熊国宝已经完全打开了，后面几个球，竟然从四处救火，一变为劈杀林水镜，让天皇巨星满场救球，这可是和熊国宝传统球风完全不同的打法......

又到了十四比十三，如果回顾当时的直播，我们可以注意到，熊国宝有一个看教练席的动作，而侯加昌双手狠狠地往下一压。

据说，这个交换的意思是这样的 – 熊国宝：侯导，要不要先输一局，再折腾他三十分钟？侯加昌：夜长梦多，干掉他！

随着一个漂亮的劈吊，十五比十三，熊国宝完成了任务。

侯加昌的判断自有他的道理 – 一旦这一局被林水镜拿下，他一定明白自己绝无可能在双打中还有足够体力一拼，很可能竭尽余勇和熊国宝死斗这最后一局，如果是这样，在天皇巨星玉石俱焚的猛攻下，熊国宝很可能被咸鱼翻身。所以，既然已经把林消耗得差不多了，就要尽快结束战斗。

事实上，由于下一局已经预先安排妥当，张强，周金灿以最快速度输掉了这场无意义的战斗，这个别出心裁的“让球”，让林水镜加上比赛间的休息时间，也只得到三十分钟的喘息，接着，他就要和叶忠明决战蓄势已久的中国第一单打 – 李永波和田秉义。这时，林水镜头发上的汗还没有擦干！

这一战的胜负，已经不战可知。

然而，天皇巨星就是天皇巨星，尽管侯加昌算度精确，他这个决定，还是让林水镜差点儿翻了盘。

张强和周金灿的球让得干净利落，让看惯了前面几局苦斗恶战的印尼观众极不适应。胜利，总该是让人兴奋的吧，但印尼从教练到观众，人人为这个闪电般的胜利面色惨然。

林水镜！

人人都明白，已经在上一战中打到如同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的林水镜，面临的是怎样的一战。

如果不理解“悲壮”是什么含义，看一看八六年汤杯最后一战前的林水镜就知道了。

林水镜是印尼人的英雄，也是羽毛球的英雄。在年轻的时候，林水镜天下无敌。

英雄老矣。

但是那一刻，人人都认为已经不可能再战的林水镜，却扶着他的搭档叶忠明，象一个神坻一样出现在赛场上。他飘逸的黑发早已失去了潇洒，浸透了汗水披在天皇巨星的肩上，一如垂死雄狮的鬣鬃。

没有欢呼，没有掌声。

满场肃然。

一个观众从看台上奔跑下来，将一面印尼国旗披在林水镜的肩上。

林水镜仰面向天，目中含泪。

那一瞬间，座席上，满是印尼国歌的歌声。

林水镜是可以战胜的，但那一刻的林水镜，宛若天神。

一场无望的战斗开始了。

李永波和田秉义，是八四年痛失汤姆斯杯一战中国队的成员，为了这一战已经等了整整两年。他们象下山猛虎一样展开了复仇之战的序幕。

没有人想到，这场被认为一边倒的比赛，却发展成了一场恶斗！两次抽筋的林水镜，打出了不可思议的强韧，为了得到一分，双方居然交换了十七次发球权！

叶忠明打疯了，如果说二流水准的叶忠明和超一流的林水镜搭档，一直给人一种瘸腿的感觉。一九八六年的最后决战，也许是叶忠明一生的巅峰。他的控制范围从网前到后场，如同飞舞的蝴蝶，恨不得揽过所有的攻守来。

可惜，他们的对手是李永波和田秉义，即便平时交战，双方也只有毫厘之差。

林水镜的体力成了战局的瓶颈，他的意识依然准确，判断依然敏锐，但他的步伐已经无法跟上自己的思想，以至于做出了掷拍救球这样的超级非常规动作。

第一局，苦战之下，李永波和田秉义方得取胜。

第二局，当李永波田秉义已经大幅领先的时刻，林水镜和叶忠明依然为了一分与对方苦苦相持。现在，当印尼队发球的时候，中国队只要将球回向林水镜一边的角落，就可以轻易取胜，体力耗尽的林水镜已经作不出这样灵活的反应，而中国队发球时，林水镜如柱，叶忠明如梭，每一次都在激战之后顽强地夺回发球权来。

又是十几次发球权的交换，比分如钉死般不变。

然而，印尼的观众已经在纷纷退场。

他们明白这一次已经没有胜望，林水镜，只是在为了荣誉在作最后的抵抗。

他们不忍看到自己英雄的最后落败。

......

林水镜终于败了。

然而，即便是他的对手，此战之后多年，谈起这位天皇巨星的最后一战，依然为之动容。

此战，中国队胜于谋略。

假如，印尼有一个侯加昌，他绝不会安排林水镜打最后一战，他之所以这样做，是过于乐观地认为前面四场比赛就会大局已定。而张强周金灿的轻松一让，更可以说是一招难以想象的神来之笔了。

苟无张周之相让，国宝之死战，焉有田李之大捷。

谁胜谁负出，都付笑谈中。